秦先生秦太太早知道儿子喜欢这女孩子,也清楚儿子不是那种心血来潮之人,想必那虞小姐定是有过人之处,不然儿子不会惦记这么久,被儿子缠了一晌,终于同意周末两家父母见上一面。
秦学锴安置好自家,紧接着又来虞家找红豆的母亲和哥哥,唯恐说服不了虞家人,提前便打好了腹稿。
好不容易等到红豆回来,他稳了稳心神,正要开始长篇大论,谁知这时门口有人开锁,还伴随着交谈声,门一开,虞崇毅和贺云钦进来了。
彼此打个照面,三个大男人都是一怔。
最后还是虞太太先反应过来,忙笑道:“贺先生来了,快请进。”
儿子一早就将早上贺云钦和白厅长的事说了,要不是贺云钦解围,虞家恐怕还在火上煎呢,也知他未必是看上了红豆,不过是仗义而已,眼下对贺云钦是说不出的感激,恨不得拿出十二分的热情:“贺先生快请屋子里坐。”
又指着秦学锴对儿子道:“这位是红豆学校里的秦学长,说有事要找红豆商量,周嫂,贺先生来了,快来奉茶。”
秦学锴千算万算,唯独没算到贺云钦也会来红豆家,眼睁睁看着贺云钦闲适地坐到沙发上,虞太太对其还颇为厚待,焦心之下,也不及细想,将脸色正了一正道:“虞太太,虞先生,晚辈之所以冒昧登门,乃是因为今早在学校门口听到了一桩对红豆极为不利之事——”
众人目光齐刷刷向他投来,他顿了一顿,白厅长当时那话实在污糟,需得润色之后方能说出口:“好像是警察厅的白厅长在校门口议论红豆,说看中了红豆,想要她做续弦,碍于贺先生接送红豆,暂时下不了手,只等贺先生对红豆失了兴趣,便会令手下人将红豆掳去,到时候红豆失了名节,是不嫁也得嫁。”
虞崇毅霍地起身,红豆脸色都变了。
虞太太气得直发抖:“这老畜牲真这么说?”
秦学锴看一眼贺云钦,贺云钦也正目光沉沉的盯着他。
他铁青着脸点头道:“一字不差,白海立这人名声在外,这两年不知糟蹋了多少良家女子,既然起了意,怕是对红豆势在必得,大家也知道白海立现在权柄在握,只要他一天不倒台,红豆迟早难逃一劫。”
说到此处,他脸色泛起一抹红色,继续道:“虞太太,虞先生,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晚辈属意红豆已久,为了追求红豆,这两年来,前前后后做过许多让人笑话的事,怎奈红豆一直未肯接受我的追求,这回红豆遇上了这样的事,晚辈乍听之下惊怒交加,一想到那人对红豆虎视眈眈,晚辈几乎坐卧不宁,权衡利弊之下,不得不厚颜上门。
“晚辈现于圣约翰读政治系,平日功课尚可,学校里的事迹红豆是再清楚不过了,我家中经营一家造纸厂,父亲和几位兄长早年也都是读书人,家中素来和睦,从无妇姑勃谿之虞,长辈们听说晚辈说起红豆,样样都感到很满意,当然,晚辈绝非要趁人之危,一切都遵照红豆和虞太太虞先生的心意,若是你们首肯,红豆也同意,我们两家这周末就可以正式见个面。此事说起来已悬于眉睫,与其整日提心吊胆,不如趁早将事定下来,只有红豆有了人家,才算是彻底绝了那人的念想。”
他一股脑说完这番话,不顾诸人满脸错愕,对虞太太行了一个大礼道:“伯母,晚辈别的不敢保证,只要红豆能嫁给我,晚辈往后定会珍之重之,绝不会三心二意。”
屋子里针落可闻,包括红豆在内,所有人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虞太太定定地盯着秦学锴,第一反应是荒唐,第二反应还是荒唐,然而静下心来一想,这孩子的所作所为虽然急莽了些,对于此刻的虞家来说,居然不失为一个脱困的法子。
贺先生为了解燃眉之急,的确是暂时充当起了红豆的司机,可他毕竟还有自己的事要操持,天长日久的,一旦谈起了恋爱,那还顾不上虞家?到时候若白海立仍不死心怎么办,红豆恐怕早晚落到他手里,而真等到了那个地步,虞家可算是万劫不复了。
这姓秦的后生相貌清秀,学问也不差,话里话外对自己家境似乎也极自信,当然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是这人对红豆还算是用心,一听说红豆遇到这样的事,宁愿冒着被人揣度“趁人之危”之虞,也要厚着脸皮上门来诚心求娶,光这一份雪中送炭的诚意,有几人能做到?
到底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这孩子的建议?周末真安排两家见个面?红豆自己意下如何?这孩子性子娇稚,就得嫁个对她百依百顺的丈夫,倘若这秦学锴婚后能对红豆一如既往,至少不必担心红豆日后过得不顺心。
她眼色里的犹豫怀疑之色慢慢减淡,代之以认真商量的神气,可她不知道,在她真正开始打量秦学锴的时候,客厅里的某人的脸色已然越来越黑。
她盘算了又盘算,好不容易将一肚子话酝酿得差不多了,眼看要说出口,贺云钦站起身道:“秦先生样样都说得在理,唯独两点有待商榷。第一,白海立此人睚眦必报,看中了谁断不会轻易放手,就算红豆嫁给了你秦学锴,你又能保证自己护住她多久?”
红豆本来还在想着如何打消秦学锴的念头,听贺云钦这么一接话,心猛的一跳。
虞太太讶然看向身后。
秦学锴一滞,一抬眼,对上贺云钦冷淡的目光,要开口,贺云钦却未给他机会:“第二,就算是为了避祸而结婚,婚姻毕竟天长日久之事,首要前提是两情相悦,最重要还是看虞小姐自己愿不愿意。”
说到这,他耳根莫名一红,心跳无端加快了几分,话锋一转道:“但有一点秦先生的确说得不错,红豆的事已经悬于眉睫,而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彻底断绝白海立的念想,晚辈今日之所以登门,也正是为了此事——”
顿了一下,他转过脸,静静望着红豆:“虞小姐,你是愿意嫁给秦先生,还是嫁给我?”
第39章
这番话堪比惊雷, 较之刚才秦学锴那突如其来的求婚之举,更来得慑人几分。
虞太太和虞崇毅惊诧得忘了说话,秦学锴也错愕地合不拢嘴。他身为竞争者,比虞家人更感到意外,他之所以当着贺云钦的面向红豆提出求婚,乃是因为他知道贺云钦囿于门第之差,断不可能跟红豆成亲。
而眼下正逢虞家遭难之时, 他为了帮红豆解围, 可以用一生的承诺来表达诚意。相形之下,贺云钦所谓的接送红豆上学之举, 显得何其的轻飘和敷衍。
谁知贺云钦寸步不让, 竟也顺势跟着提出求婚,而且从这人说话时的态度和语气来看, 断不只会是戏言。
这一下他全无底气了, 呆了一瞬,仓皇看向红豆。
红豆显然也吃惊不小, 正瞠目结舌地望着贺云钦。
然而跟方才他提出结婚时不同的是, 她除了错愕, 还有一份显而易见的羞赧, 脸颊上明晃晃的飞着两片红霞, 目光更是透着几分惊疑和慌乱。
红豆的确是半天都作不得声,贺云钦语不惊人死不休,毫无预兆的就说出了求婚的话。此刻两人对望,他眸子黑黝黝如同幽井, 语气平缓而笃定,显然吃定了她会选他。
她不由得是又羞又恼,涨红了脸说一句:“我谁也不嫁。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丢下这句话,众目睽睽之下,她快步走到自己卧室门前,逃也似的进了屋。
掩上门,背贴到门板上,一颗心扑通扑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谁能料到刚才话赶话弄到剑戟森张的地步,竟一下子扯到了她的婚事。
最让人难为情的是,贺云钦刚才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两情相悦”。
谁跟他两情相悦了。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听外面依旧寂然无声,不免有些忐忑,刚才她回绝得那般决然,不知贺云钦会怎么想,他那么骄傲一个人,无端被泼了一盆冷水,会不会觉得颜面大扫?
不安之下,她侧过身,凝神静听客厅里的动静。
好在贺云钦并没有离去,很快又开口了:“最关键的一点,想必伯母和虞兄也知道,白海立手里如今握有虞兄的把柄,就算我每天负责接送红豆,依然防不住白海立拿这件事来泄愤,等他认真发挥起来,说不定真会给虞兄治个渎职之罪,此事说起来还是因为我当初上门谈合作所致,理应由我来化解。眼下唯有登报声明我和红豆的关系,让虞兄顺理成章成为贺家的姻亲,需知白海立这些年为了笼络钱财,没少蒙受上海商埠的雨露,就算再横行无忌,总不敢公然跟商埠会长作对。”
碍于秦学锴在场,贺云钦并没有言明究竟是什么把柄,然而这番话不疾不徐说出来,彻底点醒了虞太太。
是啊,就算可以因红豆嫁人打消白厅长的念头,毕竟还有崇毅。为了红豆,崇毅已然跟白厅长彻底决裂,以白厅长的小人心性,断不可能就此放过崇毅,从前没有把柄都可以拿捏崇毅,何况眼下真有把柄?思来想去,还真就没有比贺先生这个提议更好的法子了。
可他说的是真的么,仅是为了出手相援,舍得将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抑或是跟秦学锴话赶话,一时冲动才说出求婚的话?
前几日她早疑心女儿对贺云钦动了心思,然而贺云钦那边不见动静,兼之贺云钦是上海滩出了名的贵公子,她一度以为是女儿的单相思,可照眼下看来,即便贺云钦说得冠冕堂皇,前面那句一急之下说出的“两情相悦”,怕是的确有几分真意。
***
接下来几个小时,红豆始终没好意思出屋,母亲进来叫她吃饭时,她用被子蒙着头,假装睡得正熟。
秦学锴应该是早就离去了,贺云钦却留在家里吃晚饭,而且从客厅里说话的动静来看,母亲哥哥和贺云钦似乎谈得颇融洽,难道真开始商量婚事?会不会太突兀了。虽说她一点也不讨厌他,但是就这样订婚,怎么也觉得像做梦似的。
没出屋,然而她始终留意着客厅的动静,到八点钟时,就听他似乎要告辞了。
她盯着天花板出了几秒钟的神,再躺不住了,掀开被子下了床,鞋也顾不上穿,脚踩在光溜溜的黑柚木地板上,轻悄悄地来到窗边,掀开细白绡纱窗帘。
临近中秋节,银盘似的一轮月亮低低的悬于半空,她倾身靠在窗台,悄然注意着楼下的动静。
不一会听到大门响,贺云钦出来了。
跟第一回 见他时那样,他走到台阶上,并没有立刻离去,略站了一站,就回头往楼上看来。月光牛乳似的倾洒在他身上,将他的轮廓照得分外分明,因表情平静,一时分辨不出究竟是喜是怒,但从他仰头的角度来看,看的无疑是二楼窗户。
出于羞涩,她不等他发现她,就本能地往后一躲,然而再一想,为什么要躲呢,干脆彻底拉开窗帘,将整个上半身明晃晃地靠到月光里。
可就是这一错眼的工夫,他已经回过头下了台阶,朝巷弄口走去。
这一来不止没说上话,连个眼神都没对上,红豆悔得轻轻跺了跺脚,可他已走了,碍于矜持,她总不能扬声喊他,一时无法,只能恍然若失望着他修长挺拔的背影。
然而走着走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似的,眼看走到一株桂花树下了,突然停下来,冷不丁的,高高跳起,扬臂折下高处的一束树枝,就像平时哥哥高兴时常做的那样,整个人看上去飞扬极了。
她先还糊涂,然而细一琢磨,似乎又明白了点什么。从心头到脸庞,缓缓舒展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
贺云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起来要摘头顶的桂枝,无非因为身体里藏着一股用不完的精力,急需靠体力来抒发。
刚才他提出求婚时,红豆的确当场便拒绝了,但是他看得很明白,秦学锴求婚时,红豆惊讶归惊讶,骨子里是沉稳的,然而轮到他求婚时,她明显变得慌乱又羞涩,哪还有镇定可言。
是的,这个他很肯定。
所以一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如同被春风托举一般,轻扬地高飞起来,必须跳起来扯个树枝或是碰个花叶什么的,才觉得痛快。
他很平静地上了洋车,以平时的速度驶到贺公馆。白海立这人一贯阴险,多半不肯吃这哑巴亏,也许此时已在谋划虞崇毅下狱之事,为防夜长梦多,最好能尽快就能登报声明跟红豆订婚的消息。
刚才已说服了虞太太和虞崇毅,轮到父亲和母亲了,时间不算晚,这时候商量订婚之事正好。
刚到贺公馆,才发现门口来了好几辆洋车,其中一辆车的司机是段家的,另一家却是南宝洋行陆家。
他面色微微一沉,就在昨日,父亲将陆敬恒买通贺家下人暗算他和大嫂的证据明晃晃地送到了陆老爷的面前,陆老爷羞愧难当,当场便用家法将陆敬恒打了个半死,因下手太重,陆敬恒连夜便被送到了私立医院急救。
不知陆家来是为了何事,儿子做出了这么不体面的事,难道陆老爷认为光重责还不够,还需登门道歉才行?
而段家之所以来,恐怕是为了段明漪。
他上了二楼,尚在转角处就碰到了段明漪。
她像是刚从里头出来,脸上尤有泪痕。
贺云钦停下脚步,淡淡说了句:“嫂子。”
段明漪静静看他一眼,两人擦身而过时,她身上飘来暗暗一缕芳泽,转瞬间便悄然飘散。
贺云钦微微皱眉,突然想起红豆头顶上的发香,也不知她用的什么皂角,不似桂花也不似玫瑰,闻起来格外清爽怡人。
那晚他们两个在桥牌室时,这丫头还问他为什么黑暗中能认出他来,难道不是因为她身上的香味么。
难为她这么聪敏,居然也有犯傻的时候。
这么想着,他脸色下意识便和悦了几分,抬步便往父母卧室而去。
谁知刚到门口,就听里头一个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你们家老二说来说去是个男人,明漪呢,自嫁到贺家,无端遭受两次中伤,第一回 是报纸上的桃色新闻,第二回干脆被下人下了药,第一回可以全盘否认,可若是寿宴上真遭了暗算,我女儿的名声岂不是全毁了?”
第40章
如此一来, 他不便入内,略站了一站便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不是还要跟父母商量登报订亲的事,他这时多半已去找王彼得了。
昨天刻羽戏院死了一名叫阳宇天的武生,尸体被人发现时,高高悬在卧室的房梁上,警察来了草草一看,初步鉴定为是自尽, 可是后来经法医官检测, 才发现尸体喉咙里被人塞了一团物事,掏出来竟是一粒汤圆。
警察走后, 戏班的老板白凤飞越想越觉得此事骇异, 想起寿宴上见过的王彼得探长,便连夜给王彼得打电话, 请他帮忙破案, 最好能早日揪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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