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崇毅暗暗握了握拳,忽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走近递给白海立道:“白厅长,这是属下的辞职信,属下资质庸碌,办案时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早就有换营生的打算,还请白厅长批复。”
那几名同僚错愕之下,齐刷刷看向虞崇毅,空气似乎凝滞住了,就连虞太太也是一呆。
虞崇毅盯着白厅长的背影,一脸决然,显见绝非儿戏。
白海立静静站在原地吸了好几口雪茄,这才缓缓转头。
虞崇毅瞬间便感觉到了来自头顶的两道让人如坐针毡的视线,然而他早已到了忍耐的边缘,顶住那道倾轧而来的威势,毫无瑟缩退让之意。
白海立看虞崇毅一晌,忽然意味不明笑起来道:“虞崇毅啊,有些事我本来打算明日你到厅里再跟你商量,既然你来了这么一出,今晚干脆就挑明了吧,你家书房在哪,我们到里头去好好说说话。”
这一去便是半个小时,虞太太守在客厅,一想起刚才白厅长的语气,只觉得心惊肉跳,时间一分一秒过得极慢,既无心招待儿子那几名同僚,也不敢回房去睡。
好不容易房门一开,白厅长率先出来了,见虞太太弹簧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极愉悦地笑了笑:“我给你儿子一晚上时间好好考虑,明早白某再来,往后就由白某亲自接送虞小姐上学。”
虞太太惊疑不定往书房里一看,儿子青着脸站在房中,整个人仿佛入了定,半天都未动弹。
好不容易等那几人走了,她忙进去急问:“出了什么事?”
虞崇毅浑身冰冷,根本开不了腔,白海立如今如日中天,只要认真想要对付谁,是栽赃也好,嫁祸也罢,有的是阴毒的法子,何况他还有实打实的把柄落在这人手上,就算不做警察,也逃不掉一场牢狱之灾。
事关红豆,他不想让自己自乱阵脚,想了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们不能任白海立捏圆搓扁,王探长他们主意多,这就去找他商量。”
他咚咚咚下到楼下,满怀歉意敲开彭裁缝家的门,借了电话,给王彼得的寓所打电话,谁知接连拨了好多遍,那边都无人应答。
他定定立在电话机前出了一晌神,看来是临时出门了,就算去王彼得寓所怕是也会扑空,满怀失望正要离开,忽然想起贺云钦,自己是警察,管辖范围内的贵户电话早已烂熟于心,其中自然也包括贺公馆。
然而毕竟太晚了,这时候给贺公馆打电话怕是不妥,可一想起贺云钦这人处世随和,就算接了电话也未必会觉得冒犯,又鼓起勇气拨了过去。
幸而这回很快就有下人接了:“贺公馆,请问找谁。”
***
贺云钦回房去浴室洗澡,出来时换了睡衣,正系睡袍,就有下人来敲门:“二少爷,老爷和太太在房里等里,大少爷和大少奶奶也在。”
贺云钦知道这定是为了晚上家里混进内奸之事,虽说刚才已经清理了那下人,也顺带查出了幕后黑手,但因为事关贺家声誉,父亲多半还有别的话要交代。只得又换了衣服出来。
到了房前,敲了敲门,进入后抬眼一看,父亲和母亲都在,大哥脸色铁青,静立在父亲桌旁,嫂子半倚着沙发扶手,像是昏睡刚醒,脸上仍有泪痕。
他顺手关上门,正色道:“父亲,母亲。哥,嫂子。”
贺孟枚鼻子里冷哼一声道:“自从三月前有人造谣,此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拿出来做文章,若是今晚叫这些人得逞,咱们贺家岂不会沦为全上海滩的笑柄?老二,我和你母亲早叫你定下亲事,你非推说没有合意的,迟迟拖着不交女朋友,就算你行得正走得直,人家难免会猜疑——”
贺宁铮淡淡抬眼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正要接话,门口有人敲门:“二少爷,有电话。”
这么晚了,谁来电话。
贺云钦隔着门问:“谁打来的。”
那下人道:“那人说姓虞。”
贺太太一讶:“姓虞?”
贺云钦怔了下,二话不说就开门出去:“我下去一趟。”
第35章
贺云钦很快去而复返, 推开门,却并不进来,只道:“朋友家出了急事,我需马上赶过去一趟。”
贺孟枚微愠道:“正事都还未说完。什么朋友非要这么晚出门?”
贺云钦道:“算不上火烧眉毛,但也差不远了,总归要过去看看,”
说罢便掩上门走了。
贺孟枚一愣, 斥道:“这小畜生。”
话这么说, 但也知道儿子一贯分得清轻重,若非急事断不会贸然撇下一家人就走。
***
同福巷
虞崇毅等了不到一刻钟, 贺家洋车来了, 忙迎过去道:“贺先生,这么晚了还叨扰你, 实在过意不去。”
贺云钦脸上半点不悦都无, 下了车正色道:“白海立此刻还在你家?虞小姐怎么样了。”
一边说一边往内走。
虞崇毅忙跟上他道:“白海立已走了。这几月他一直在张罗续弦的事,不知怎么就看中了红豆, 今晚带了好些同僚到我家, 一定要红豆出来见他, 被我母亲回绝后, 又说一时见不到没关系, 明早还会再来。我原就有辞职的念头,看事情扯到了红豆身上,当即提了辞职,就算辞职避不开, 大不了带母亲和红豆到外埠去谋生。”
贺云钦始终一言不发,到最后一句话时,脚步一顿:“到外埠去?难道这样就能躲开白海立了?”
虞崇毅苦笑道:“我知道就算我换了营生,白海立一样可以整天找我麻烦,他行事向来不择手段,迟早有一天会算计到红豆。红豆眼下要上学,不能总闷在家里,几月前白海立曾用这法子奸污了一个女学生,后来硬逼那女学生给他做了姨太太,我眼下只担心红豆遭了他的暗算,白海立此人动不得杀不得,从前我在警局任职,只能一忍再忍,但要是红豆真落到他手里,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定会跟这畜生同归于尽。”
他每说一句,贺云钦脸色就淡一分,到最后几乎称得上面无表情了。
虞崇毅甚少在贺云钦脸上见到这神情,未及多想,接着道:“白海立看我提了辞职,干脆拿出我和王探长贺先生办案时的照片出来威胁我,说我身为警察有意泄露警署机要,要办我的罪。若是我想明白了,这件事他可以帮我压一压,若是我还糊涂,警署正要肃清风气,他正好可以拿我开刀。他说他耐心有限,仅给我一个晚上考虑,究竟是风风光光地让妹妹给他做续弦,还是尝尝牢狱的滋味,等我想清楚了再给他答复。我想起照片还牵扯到王探长,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给你们二位打电话。”
贺云钦道:“虞小姐自己知道这件事么?”
虞崇毅道:“她回家就睡了,白海立来时她一点不知道,不然怕是会气得睡不着。白海立还说明早来接红豆,往后就由他来负责接送红豆上学。”
贺云钦一滞,怒极反笑道:“明早我过来送虞小姐上学,虞先生,你先回家,白海立的事我来处理。”
***
儿子走后,贺太太静下心来回想今晚寿宴上的事,那电话不论是不是虞小姐打的,单看儿子的反应,就知道竹筠和兰芝早前并未多心,儿子的确跟那位虞小姐有了些意思。
今晚儿子险遭算计,丈夫惊怒之下,认定此事是个隐患,为了杜绝后患,一味指责儿子不肯交女朋友,而因为这事三番两次扯到明漪身上,连老大都似乎对老二起了疑心。
回头一想,寿宴上这位虞小姐对眼下的贺家来说真是一场及时雨。
一来,儿子对这女孩子显然已微露爱意。她这做母亲的,虽一心盼着儿子早些娶妻,但也不想儿子为了应付胡乱定下亲事,若是往后小两口不睦,儿子这一生岂不是都毁了。
二来,当时不止竹筠看到她二哥和虞小姐,兰芝也撞见了。以兰芝的性子,回头定会跟她亲弟弟说起此事,这样再好不过,让老大知道老二非但有了心上人,还是位样样都不输段明漪的好姑娘,就算早前有些猜疑,也多少该放下了。
脑子里纷沓地闪过这些念头,眼色里渐渐浮起一层喜气,转脸看向丈夫,轻嗔道:“老爷刚才只顾着发火,有桩事我倒忘记跟老爷说了,今晚寿宴上有位圣约翰的虞小姐,老二似是跟这虞小姐在谈恋爱,竹筠和兰芝都撞见两人在一处了。”
段明漪眸子里仍有些莹莹水痕,听了这话,眸光微微一动。
“虞小姐?”贺孟枚一讶,“老二自己怎么不说,这虞小姐是谁?”
贺太太笑道:“是圣约翰教育系的学生,听说功课极佳,相貌真是不错,性子也大方。老二当着我的面只当不认识这虞小姐,回过头却跟虞小姐在小客厅单独聊天,后来还亲自送虞小姐到花园。老爷还不知道老二么,别的都聪明,唯独没谈过恋爱,自己心里怕是也糊涂,我看他这是有了念想还不知。”
贺孟枚脸色和缓了几分,扣了扣烟斗里的烟灰:“这虞小姐府上是何处?”
贺太太微笑道:“早打听过了,她父亲去世前是荣盛皮货坊的老板,父亲去世后,家里只有寡母和哥哥,上回竹筠去她家送帖子,对虞太太印象很不错,哥哥么,听说在公共租界警察厅当警佐,竹筠还说寿宴散席的时候,是虞小姐的哥哥亲自来接的妹妹,可见这家人对自家女儿看得极珍重。”
贺孟枚含着烟斗,唔了一声:“门第倒是其次,白屋出公卿的不在少数,朱门绮户倒向来不缺败家子,顶要紧的是品性好,这也才见了一面,一时也看不准,明早见了老二,问问他自己怎么说,若方便,请这位虞小姐到咱们家来好好吃顿饭,咱们再好好相看相看。”
贺太太笑道:“我也是这么想,外面老二和老大媳妇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老爷心烦,孩子们也难做,老二既有了喜欢的,何必再耽搁,不如趁早定下来,正好堵了外面那些人的嘴,老二眼看就要二十四岁了,早可以结婚了,虞小姐虽在念书,成亲并不耽误什么,大不了晚个两年再要孩子。”
贺孟枚忍不住笑起来道:“太太也太心急了。刚才下人说打电话找老二的那人姓虞,难道是这位虞小姐么,这么晚了,也不知何事。”
说着眉宇间透着几分不虞,显然对这作法不认可。
贺太太道:“我看未必是虞小姐,刚才两人私底下说了那么久的话,什么话非等到晚上回家再打电话说,虞小姐看着不糊涂,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招人闲话么,说不定是另一个姓虞的朋友,我就是笑刚才老二沉不住气,一听是姓虞的就下去接电话,可见他对这虞小姐有多上心。”
贺孟枚点点头:“让刚才接电话的下人进来回话。”
贺宁铮这时脸色早和悦了许多,笑着接话:“太太这么一说,我更好奇了,刚才寿宴上忙着待客,倒未曾留意过圣约翰的学生们,也不知这位虞小姐什么模样。”
段明漪身子动了动,莞尔道:“虞小姐很会说话,平时学校里很出风头,四妹第一回 见了虞小姐就喜欢,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她。”
贺太太余光瞥瞥段明漪,尚未来得及搭腔,就见那下人进来,忙问:“刚才打电话的是位先生还是位小姐。”
那人道:“是位先生,只说跟王彼得探长有关,要找二少爷过去商量。”
贺太太暗松了口气,笑容重新浮到脸上:“我就说断不会是虞小姐。”
贺孟枚颔首道:“明早问问老二,既有了女朋友,总该跟正式跟家里通个气。”
正说着,下人进来回话:“二少爷回来了。“
“这么快?”贺太太讶道,“那正好不用等到明早了,快让老二来,就说我和他父亲有话问他。”
第36章
红豆头晚睡得极踏实, 一觉到七点方醒。
换了衣服出来梳洗,客厅里静悄悄的,餐桌上摆着早膳,母亲和哥哥却不见踪影。
问周嫂,才知道母亲尚未起床。
红豆简直惊讶,自记事起来,母亲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主事, 从未晚起过。
难道是身子不舒服?到母亲卧室门口听了听, 里头一无声息,问周嫂, 周嫂只说太太身子没有不适, 只昨晚未睡好而已。
她站了一站,怕迟到, 只得满腹狐疑回到餐厅。
坐下端起粥, 刚喝一口就发现周嫂在对面偷瞄她。
红豆奇怪道:“周嫂你那么看我干什么。”古里古怪的。
昨晚的事周嫂全程在场,也跟着憋了好大一包气, 若不是太太叮嘱先不要乱说话, 哪还用红豆相问, 早将白厅长的行径倒豆子一般说给红豆听了。
然而太太气得一夜未睡, 此刻尚在补眠, 未得太太吩咐,她这做下人的不好僭越,便如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声不吭,只等红豆用完早膳才说:“大少爷在楼下等小姐。”
红豆收拾好出来, 下了楼,不止哥哥,贺云钦也在。
他侧身站在台阶上,正跟哥哥说话,金灿灿的晨光洒在他脸上,较之昨晚更显得眉疏目朗。
若是从前,她早大大方方跟这人打招呼了,今天不知为何却有些忸怩,开口先喊:“哥哥。”
这才瞟他道:“贺先生。”
贺云钦回头看她。
两个人目光相碰,他清清嗓子道:“虞小姐。”
红豆也不看他,只软声问哥哥:“贺先生怎么在这里。”
不问他,偏问哥哥。
贺云钦胸口好似被极小的蚂蚁啮咬过般轻轻一漾,再在原地立不住了,干脆掐熄了烟,下了台阶,到底下等红豆。
虞崇毅对红豆道:“昨天晚上家里出了一些事,今天贺先生送你去上学。”
红豆愣住,虽说扪心自问并不排斥贺云钦送她,仍纳闷道:“出什么事了。”
虞崇毅一脸疲色道:“我还有些东西留在警局,需得回去一趟,时间不早了,你先跟贺先生去上学,等回来哥哥和母亲会跟你细说。”
三个人出了同福巷,刚到路边就听洋车喇叭响,
那车开得横行无忌,一路风驰电掣般驶近,停下后车门一开,威风凛凛地先从车里迈下来一条腿,接着是另一条,然而那人不等直起身来,冷不丁抬眼看见贺云钦,不由一呆,露出满脸诧色:“贺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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