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太故意道:“他这般不着调,哪有半点大人样子。”
那下人笑着跑到贺云钦面前说了几句话,贺云钦转脸一看,母亲端坐在小客厅沙发上,正冲他怒目而视,不觉有些好笑,只得跟身边几个朋友告了罪,到了跟前,跟母亲身边几位长辈打了招呼,这才道:“妈,找儿子什么事。”
贺太太嘴上对儿子不满,心里并未认真生气:“光顾着在前头招待,忘了后头这些客人了?我跟庄太太她们到后头花园打牌去,那边十来个小朋友都是竹筠学校里的学姐学长,你既是竹筠的兄长,理应替我过去招待招待这些小朋友。”
贺云钦朝那边看过去,一眼就看见了红豆,头一回见她穿旗袍,那颜色像淡月也像微云,将她整个人衬托得如同一朵娇樱,有种灿然盛开之感。
他一望之下,只觉无数美景全送到眼前来,目光停了一瞬,正要移开,贺竹筠已在那边冲他招手了:“二哥,我们这边在猜字谜呢,你快过来帮忙。”
贺云钦只得顺水推舟走了过去。
自从找回玉淇表姐,两人好几日未见了,贺云钦刚一进来红豆就看见他了,可是他并无主动过来的意思,只好也静坐不动。
贺云钦跟众人打了一圈招呼,最后才看向她,笑了笑道:“虞小姐。”
红豆淡淡一笑:“贺先生。”朝他身上一看,不过是简简单单一件西式衬衣,到他身上就是比别人更倜傥几分。
她不让自己多看他,捡起小圆桌上一张卡片,笑道:“这个谜题我自己也没猜出来,你们谁能猜出来?”
贺竹筠兴致勃勃道:“我二哥最会猜谜,只要有他在,我是什么谜题都不怕的。”
红豆抬眼瞟瞟贺云钦:“是么。”
贺云钦望她一眼,本打算站站就走,谁知脚就像钉在了地面,竟有些迈不动。
这时贺竹筠道:“对了,二哥你刚才在前头看见陈白蝶了吗,我听下人说她也来了,她不是才出院么,不知大好了没有。”
红豆一怔,陈白蝶竟这么快出院了,看来玉淇表姐那日果然说得不错,陈白蝶身上的大片血渍果然是别人的。
可如今全上海滩都知道陈白蝶获救不久,若非紧要的应酬,陈白蝶大可以托词不去,何必巴巴地赶来参加贺太太的寿宴。
又想起这人之所以得救,贺云钦占了大半功劳,以这两人的关系,陈白蝶前来贺寿,莫非是冲着贺云钦来的。
贺云钦并未接妹妹的话,心不在焉解了一张牌,抬眼看向角落里的西洋座钟,掐好的时间到了,不便继续逗留,便道:“你们慢慢玩,我去桥牌室看看。”
这时有名下人托了一盘西洋高脚杯饮料来,送到贺云钦跟前:“二少爷,喝口水吧。”
贺云钦淡淡看那人一眼,随手端起其中一杯饮尽,将空杯放回盘内。
那下人又要将托盘端到红豆等人跟前,不料脚下绊了一下,饮料一下撒出来不少,幸而全撒在托盘内,不曾摔碎杯子,未惊扰到段明漪等人。
饶是如此,因盘内太过狼藉,不便再拿过来给众人喝,那下人只得静悄悄退下去,另换了一盘饮料进来。
红豆瞄一眼那人,贺家想必不缺人手,怎么还派了个毛手毛脚的下人来?
因忙于解谜,也未深想。等那人送了饮料到跟前,无意中往他脚下一掠,才发现他步姿极矫健,委实不像会自己绊倒自己的人。
正自纳闷,就见这下人送完这边的饮料,又折回到另一头,她盯着那人背影直瞧,以前哥哥在警察学校受武术训练时,曾说过要辨认一个人是否习过武,只消看看这人的步态和手掌即可,这人不光走路轻快,手关节还大得出奇。
那人径直走到段明漪面前,躬身笑道:“请各位少奶奶解渴。”
段明漪回过头来,正要端起一杯来喝,谁知那下人活像脚底下踩了钉子似的,身子冷不丁一晃,竟将盘中一杯橘子汁全洒到了段明漪的旗袍上。
来得太快,段明漪根本躲避不及,这一惊不小,立即将脸一沉道:“你怎么回事。”
那下人吓得不敢抬头。
旁边几名少奶奶拿了帕子擦段明漪身上的橘子水:“这可穿不得了,得马上换下来才行。”
段明漪只得含着歉意起身道:“我先回房更衣,失陪一下。”
谁知段明漪这一去许久都不见回来,那几名少奶奶等得不耐烦了,彼此互望一眼,讶笑道:“明漪换衣裳换这么久,这牌还能打得起来么。”
又有一人道:“明漪从不会无故将咱们撇下不管,该不是被别人的事给绊住了。”
有人笑道:“许是遇到了她们家贺宁铮,两口子说悄悄话去了。”
这时有位阔少模样的人正好路过,听到说话声往里一探头,笑道:“花园子里请了白凤飞来唱戏,各位少奶奶不去凑凑热闹么。”
几名少妇听了这话,哪还有心思枯等,纷纷笑着离了桌,顾筠几个也坐不住了,道:“要不我们也去花园看看。”
红豆想起刚才那古怪的下人,越想越觉得奇怪,想起贺云钦要去桥牌室打牌,有心提醒他几句,又担心落了单,便跟顾筠打商量说:“你们稍等我一会,我去趟盥洗室就回来。”
出来后,她问清了盥洗室跟桥牌室在一头,正合心意,便顺着走廊往里走。
各处都静悄悄的,想是客人都去后花园了。
一路走到尽头,只见并排两个房间,站在原地一听,两间房都静悄悄的,一时分不清哪间是盥洗室,哪间是桥牌室,原打算来提醒贺云钦,谁知里头并无人打牌,她扑了个空,也不知贺云钦去了何处,见里头那个房间房门虚掩,猜这是盥洗室,便打算入内更衣再去找贺筠她们。
等了一会,不见贺家下人,只得自顾自进去,原来是间极富丽的会客室,里头另有一间房,专供更衣之用。
她推门进了里间,谁知这间房竟未点灯,在墙上摸了一会灯绳未果,暗忖,难道这两间都不是盥洗室,盥洗室在走道的另一头?
她忙要退出来,刚一动,就听外面那间房有人进来了,其中一个应是女人,声音呜呜咽咽的,不知是呻吟还是啜泣,她愣在原地,正不知该出去还是该留在房中,后头黑暗中忽然有人一把将她拽到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别说话。”
红豆先是汗毛一竖,可一听这人声音极为耳熟,竟是贺云钦。
第32章
正惊讶得无以复加, 就觉什么垂软的东西拂过她的面门,一凛之下,意识到是窗帘。
不容她多想,外头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中一人快步朝里屋走来。
到了门口,那人本要入内查看,略站了一会, 似乎料定房中无人, 最后还是未开门。
“刚才我特让戏班子到花园开唱,现在人全在外头, 我儿子他们本来要在此处打桥牌, 也被我支使走了,这附近一时半会不会有人过来, 有什么话长话短说。我且问你, 谁给你的胆子不请自来?”
红豆屏住呼吸,这人声音浑厚低沉, 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又听他说儿子要打桥牌, 不由暗吃一惊, 难道这人竟是贺孟枚。
她紧张得背上起了一层薄汗, 听后头贺云钦一声不吭,只得一动不动贴着他的胸膛。
那女人啜泣一会,终于开了口:“孟枚,你这几日对我避而不见, 竟是打定了主意要撂开手,我跟了你这几年,如今你不肯理我了,难道我就不该讨句明白话么?”
贺孟枚怒极反笑道:“所以你为了问个明白,不顾我太太大寿,堂而皇之找上门来质问我?陈白蝶,无怪说美色误人,我当初真是昏了头,竟会跟你这样的女人搅合在一起,平白坏了自己的品行不说,还给家里招来一场无妄之灾。”
陈白蝶?
红豆惊讶地睁大眼睛。
陈白蝶冷笑道:“当初难道是我硬逼你跟我在一起的么?现在嫌我有主意了?无非是见我颜色不如从前鲜妍,心里腻烦了我,贺老爷直说便是,何必拿些没影的话来指摘我。”
贺孟枚冷笑:“这几日我忙着给秀荔做寿,无空跟你细谈,本打算过两日去你的寓所跟你彻底做个了断,既然你送上门来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我只问你,当初你跟我时,我可曾强迫过你半分?你自己做过何事,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陈白蝶似乎窒了下,仍嘴硬道:“我自从跟了你,从来都安分守己,除了身边下人,这几年下来,有一个外人知道咱们的关系么?何苦拿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激我,我到底做错了何事,你敢直说么?”
贺孟枚厉声道:“三月前,云钦跟他大嫂无故传出丑闻,一夜之间整个上海滩传得沸沸扬扬,这件事你不知道?”
陈白蝶顿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飘:“这话问得奇怪,既然贺老爷也知道这件事到处都传遍了,我自然也知道了。”
贺孟枚声音一寒:“先找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用撰写花边新闻的方式将老二和他大嫂好一顿败坏,而后推波助澜让此事迅速在坊间传开,与此同时,故意留下破绽让老二怀疑到陆姓小子头上,单等此事暴露,一来可以败坏老二的名声,二来可以顺利离间我两个儿子,妙就妙在此事就算爆出来,还有人替你背黑锅,陈白蝶,你真是好本事,每一步都算计得丝毫不差,我当初真是小瞧了你。”
陈白蝶空了好一晌才强辩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为何要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难道败坏了你的宝贝儿子,你贺孟枚就能明媒正娶让我进门了?”
贺孟枚道:“两年下来,你性子从未改过,总觉得世人都不及你陈白蝶聪明,活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下。半年前你有了身孕,我拨了款子置了宅子,派最得力的下人去好好伺候你,觉得既对不起秀荔也对不起你,早跟你说过,不管你往后是继续跟我还是另找人家,我都会好好安置你。
“你虽从未明说,但自从有了身孕,不止一次在下人面前说羡慕秀荔好福气,无非因为出身好些,事事都占先,反观之下,你没名没份怀着身孕,就算往后孩子生出来,最多也只是个姨太太,又怕让人发现怀了身孕,如今连戏都不敢接。这些话你说出来本意是想诉诉委屈,以便我多拨些钱财给你傍身,谁知你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话里话外满是酸气。你说你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单让秀荔不痛快你就算是解恨了。
“你败坏她儿子的名声,在宁铮心里扎下一根刺,顺理成章为以后兄弟阋墙埋下祸根,若他兄弟相争,何止她过得不顺心,说不定还会因为家无宁日,让我厌憎这两个儿子,本就是一举多得之事,对你母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不是三月前你因为出去跟朋友打牌不小心小产,谁知道你还能弄出多少祸端来?”
陈白蝶颤声道:“一派胡言,这全是你贺孟枚的揣测,你有证据么?”
外头有人来了,悄声道:“老爷,老爷。”
贺孟枚语气冰冷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早有人将证据送到我跟前,绝不至于冤枉你,既然你要看证据,明早我就派人送到你寓所去。”
陈白蝶压抑着痛苦的抽泣:“孟枚……”
脚步声响起,贺孟枚似是理都未理她,开了门走了。
陈白蝶在原地又啜泣了一阵,似乎不见贺孟枚回来,哭声渐渐止住了,不一会,冷不丁的冷哧一声,也跟着走了。
红豆听得暗暗咂舌,陈白蝶不愧是大明星,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外头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动静,呆了一会,猛然想起自己还在贺云钦怀里,一惊之下,忙挣扎着出来,她这一动,头皮上微微痛了一下,因太紧张,一时因无暇细究。
厚重的帘子被掀开,后头花园里的一簇灯光透过玻璃,笔直地漾入房内。
借着灯光,就见贺云钦正垂眸看着她,半明半暗的也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单看着他眼睛里藏着一点幽星,比平日更黑亮几分。
虽拉开了距离,两人其实仍离得很近,加之四周寂然无声,几乎连彼此的呼吸都能听见,她望他一会,见他也静静注视着她,毫无预兆的,心啵啵猛跳了起来。
正要率先开口,他一把握着她的手往外走:“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一路走到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有个下人从小客厅出来,暗暗冲贺云钦点了点头,而后快步离去。
红豆讶然看向贺云钦,无怪他明知道他父亲进来,仍显得那般坦然,听到他父亲和陈白蝶那番话,也丝毫都不惊讶。
看样子他早就知道这件事,为此提前便做好了安排。
贺云钦有些心不在焉,刚才那份触手可得的饱满柔软仿佛仍贴在身前,明明未喝那杯算计好的“春药”,身体却无端有些燥动。
见她看他,他定了定神道:“我有一件事需要从陈白蝶口里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就算当面问她她也未必肯说,知道她今晚之所以不请自来,多半是要约见我父亲,于是提前做了些安排,谁知这时你闯了进来,离近了才发现是你,要是我父亲知道你撞见他和陈白蝶,总归对你没好处,所以只好带你躲一躲。”
红豆心微微一动,眼睛看着一旁轻声道:“房里黑漆漆的,你怎么知道是我。”
贺云钦望她一会,故意转移话题道:“你不去花园看戏,怎么到桥牌室去了?”
红豆抬眼看他:“刚才给你端茶水的那个下人有些古怪,明明有身手在身,却故意两次失手,一次是在你喝了那饮料后,一次泼湿了你大嫂的衣裳,我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妥,就打算借上盥洗室去桥牌室附近转转,若是能遇到你,就顺便提醒你几句,谁知两间房都静悄悄的,我才知道你们根本未在打牌,可既然来都来了,便想在盥洗室更衣再去找顾筠她们,谁知道等我进了另一间房,我才知道那也是间桥牌室,我刚要出来,就被你拉回去了。”
他想从陈白蝶口里知道什么?那桩桃色新闻他应该早就知道了,他父亲之所以怀疑到陈白蝶身上,多半也是因为贺云钦派人递了证据,因此陈白蝶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事让贺云钦惦记。
难怪前几日在搜救这个女人时,他会那般不遗余力。
照刚才贺太太在小客厅中心无旁骛招待客人的光景来看,贺太太应该是不知道丈夫跟陈白蝶有这层关系,不然在得知陈白蝶来以后,她不会表现得那般淡然。
贺云钦在他母亲面前表现得那般云淡风轻,谁知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就替母亲解决掉了贺家藏在外头的一个毒瘤,而为了让母亲宽心,对于此事,他怕是一句都不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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