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了却一桩大事,红豆空前高兴,回到虞家已近六点,桌上大半是贺云钦爱吃的菜,红豆不许母亲动手,一定要亲自给贺云钦夹菜,贺云钦照单全收,她夹一口,他就吃一口。
一顿饭吃得眉舒目展。从同福巷出来,两人仍按照原定计划去王彼得处打听 “凶宅”护士横死一事,待上了车,贺云钦刚要开动,不经意朝后视镜看一眼,眸光一淡,红豆讶道:“怎么了。”
贺云钦道:“别往后看,我一会告诉你。”不等红豆再追问,便开车往富华巷而去。
贺家洋车刚消失在马路尽头,另一辆洋车就从黑漆漆的角落拐出来。
车里共坐三人,白海立一个人坐在后座,一双腿高高搁在前头椅背上,外套半敞,嘴里叼着根雪茄,阴沉沉盯着那辆远去的车,烟灰积了好长一截都不觉,半晌方眯了眯眼道:“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痛快呢。”
前头那人扭头,讪笑道:“您不痛快,属下也不痛快。可是照您的意思,我们本就不好明目张胆跟贺家作对,就算想对付他们兄妹俩,总不好做得太露痕迹,何况依属下看,贺公子对那个虞红豆是动了真心,咱们要使绊子怕是不容易啊。”
白海立冷哧一声:“眼下他是对虞红豆新鲜,过些时日你们再看。说来说去,只要是个男人,就没有不喜新厌旧的,只要咱们搅合得贺云钦对虞红豆淡了心,她虞红豆的日子还能舒心得起来么。虞红豆一不痛快,我心里自然就痛快了。”
他顿了顿,眉毛一竖:“不是让你们从虞崇毅这边想办法吗,怎么到现在都没动静,一帮废物。”
那人道:“虞崇毅最近这小子只张罗买房子,并不打算开铺子,而且这小子早对咱们起了防备心,要从这边下手属实不容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就这么算了?” 白海立啐一口,“这家人太不识抬举,我这口恶气堵在胸口,急等着地方出气,你们自管敷衍我,看你们能敷衍到几时!”
那人眼珠一转:“厅长息怒,属下查来查去,窃以为有两件事可以入手,一个就是虞崇毅的舅舅潘茂生,这人在南宝洋行任买办,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听说潘太太极势利,正四处张罗给女儿找体面女婿。再一个就是听说虞红豆学校里以前有不少男学生追求,虞红豆近日总在教堂里演出什么‘画皮’的话剧,也不知贺云钦知不知道自己老婆这般出风头。属下还听说圣约翰过些日子还有茶话会,还是贺家大少奶奶主办的,算来都是大有可为的好契机。”
“哦?”白海立来了精神,两指夹着雪茄出了会神,脸上浮现一抹笑容,掸掸烟灰道,“不错,上了心,孺子可教。你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尤其是潘家那边,记得做得不露痕迹,免得贺家怀疑到咱们头上来。”
第76章
到了富华巷,贺云钦和红豆上到二楼, 王彼得正招助手, 过道里全是等待面试的年轻人, 举目一望全是学生,想来一为本身的兴趣,二为彼得侦探所开具的优渥薪酬而来。然而能通过桥牌游戏的本就少之又少, 王彼得疑心又重,面试从早上持续到晚上, 只有几个人通过了复试。
王彼得那边在忙,贺云钦和红豆自顾自进了书房, 顾筠在桌前一丝不苟整理书页,看见两人进来,愣了一愣:“噫,你们怎么来了, 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家里派车来接了,一会我同乘你们的车回家。”
红豆笑道:“你是每逢礼拜日都要来给王探长充当助手么。”
顾筠认真道:“平日王探长不拘着我,实在忙不过时来会才找我帮忙,但礼拜日我需来此归拢资料,近日因为彼得专栏重启, 王探长接了好多新案子,案卷堆积如山,我从早上八点整理到现在还未整理完。可见以我的程度还应对不来这么棘手的工作,希望今日探长招聘来的新助手能早日来上工, 这样我也就不会这么吃力了。”
红豆正要帮她整理东西,瞥见顾筠手边一沓照片,目光一定,忙拿起来看。
贺云钦跟顾筠打完招呼后,便立在书架前找沪上“凶宅”资料,听红豆半天不说话,回头看去,怔了一怔,走到她身后,接过她手上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是栋有年头的洋房,正对大门所拍,特别之处在于王彼得用自来水在照片上写的一行字:柽枫路15号。
两人记忆力极佳,自然都记得这是早上报纸上提到那栋凶宅的地址。
“王探长接了这案子?”贺云钦微讶问顾筠。
顾筠推推镜架:“对,有位姓林的西医博士租了这房子,早前便有人说这房子是凶宅,林博士根本不信这些无稽之谈,谈妥价钱后便预付了一整年的房租,谁知刚挂牌营业一个月,值夜班的护士就死在了房子里了,诊所现已关张,林博士觉得整件事太奇怪,于是上门请王探长帮忙查案。”
贺云钦到桌前拿起归类好的一沓书页:“这些都是这案子的案卷?王探长去房子里勘察过现场了,得出什么结论?”
王彼得正好进来,忙活了一下午,酒虫早已蠢蠢欲动,进屋顾不上说话,先掏出酒壶饮了一口,这才指了指贺云钦手里的照片道:“这诊所的负责人叫林禹文,是一位英国留洋博士,诊所开业后共招了三名护士,遇害的护士是其中之一,叫史春丽,今年二十五岁,本埠人,毕业于教会开设的卫生学校,出事当晚轮到她值夜班,一整晚林博士未接到史春丽打来的邀诊电话,次日早上另一名护士到诊所开门,进去才发现史春丽死在休息室的单人床上,尸检结果已出,是西洋医学所谓心脏病发猝死。尸身上未检出其他外伤痕迹,诊所财物亦不见丢失,警察局调查了一个月,以自然死亡结了案。”
红豆一张一张翻王彼得拍摄的照片:“听上去整件事像是意外,为什么林博士会请探长去调查?”
顾筠抽出一张照片递给红豆:“这洋房有些年头了,楼上楼下共三层,护士的夜间值班室在一楼,楼上的房子暂时空置。出事前一个月,诊所里的护士半夜听到过几回脚步声和女人的哭声,这宅子历来便有‘闹鬼’的传闻,护士们害怕之下便将此事告诉了林博士,林博士认为是有人想行窃所以故弄玄虚,为了找出那盗贼,林博士自己在诊所住了一晚,可是当晚什么也没发生,而且自那以后房子里晚间再没有异响,谁知才不到半个月,就出了史春丽的事。”
王彼得从沙发上起来:“我去现场勘查过几回,前门后院都没有可疑的痕迹,二楼三楼的房子全数空置,只在二楼最里面的一间书房发现了一双脚印,大约39码,判断不出是男是女。我问过林博士,林博士说他当初看这房子时里头经人打扫过,未发现书房里有脚印,租下后所有业务全在一楼进行,二楼处于半封锁状态,所以我怀疑那脚印是新近才有的,就可惜史春丽的死亡没有外力的痕迹,不然光凭这双脚印就可以要求法租界警署重新调查了。”
贺云钦翻了一晌,果然翻到一张鞋印照片,红豆就着贺云钦的手好奇打量:“这房子为什么会得来凶宅之名?难道以前也死过人?”
贺云钦道:“十年前有位美利坚来的传教士来上海,不知何故在房子里自缢了,半年后,又有一名日本住户在房子里服毒自杀,自那之后这房子便有闹鬼的传闻了。”
红豆暗暗看向贺云钦,他似乎对沪上这些老建筑颇有心得,记得有一回在新亚茶室,他就曾以《沪上建筑神秘事件报告》为题作过演讲。他之所以下功夫研究这些建筑,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有别的目的。今天早上他一听陈白蝶要卖房子就来了兴趣,晚饭后又特来王彼得处打听这护士横死的凶宅,提到这凶宅的来历时更是知之甚详,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贺云钦明明已察觉红豆探究的目光,却佯作不觉。红豆不满地嘟了嘟嘴,贺云钦虽带她见了一些朋友,但仍有很多事瞒着她,想必就算追问,他也会用别的话岔开。
贺云钦对王彼得道:“上月开始白海立私底下去过陈白蝶的寓所,因顾忌太多,两人未敢明目张胆来往。近日陈白蝶卖房子的广告你可看了?我眼下有旁的事要忙,王探长若得空,便帮我查查这件事。”
王彼得被这话提醒,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正要跟你说此事,上回戏院刺杀南京伍如海,我们忙着处理白凤飞的事,无从知道戏院外头的情景,可是我助手说,伍如海被人护送着上车时,白海立也随伺左右,近日伍如海在沪养病,白海立频频去医院献殷勤,这人心术不正,若是叫他傍上了伍如海,岂非对我们大大的不利。”
贺云钦点点头,冷笑道:“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红豆回想刚才在同福巷的情形,贺云钦似乎早就对白海立的行踪心中有数,也根本未将白海立放在眼里。
顾筠不齿道:“现在外头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伍如海来沪后立场越发明朗,这种卖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只恨上回不知谁刺杀他,竟未成功。”
贺云钦转移话题道:“时间不早了,红豆明日还要上学,王探长,这些资料我拿回去详读,明日再给你送过来。”
王彼得道:“拿走吧,正好我毫无头绪。”
三人于是告辞出来。路上,顾筠对红豆道:“跟咱们排话剧的汪同学因为母亲生病,临时要赶回无锡,男主演的位置空了出来,话剧社找到秦学锴,可秦学锴说什么都不肯出演,所以剩下三场只能临时找别人,这件事梅丽贞她们跟你说没说。”
红豆是话剧主演之一,学校话剧团临时换男主角,怎么也绕不过红豆。
红豆思绪仍停留在贺云钦身上,听了这话心不在焉道:“她们跟我说了,梅丽贞几个这两日忙着找恰当的人,后来不知谁有个远房亲戚在上海大学念书,说来极合适。就是上海大学余校长的长孙,叫余睿,念大二,模样很体面,本身对西洋戏剧也很有兴趣,平日总在学校里演出,听了梅丽贞等人的建议欣然受邀,明日就会来学校排戏。”
贺云钦知道红豆近日在学校演话剧,碍于太忙,未曾亲自去教堂观赏,听到‘模样很体面’这几个字,将胳膊搁到车窗上,摸摸下巴。
第77章
顾筠也在这幕戏里出演配角,本身一向认真严谨, 对此事自然极关注, 听红豆说主演又有了下落, 松了口气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明天礼拜一,段先生会在学校附近的俱乐部弄茶话会,为了让会场氛围热闹些, 她给系里的每个学生都发了帖子,明天既然剧团里无正式演出, 你要不要去茶话会上露个面?”
红豆沉吟着未接话,早在段明漪第一次提出此事时, 贺云钦便替她委婉回绝了,可是既然茶话会地点定在圣约翰附近,若她身为妯娌连个面都不露,难免让人猜疑, 便道:“去,到时候下了课我们一道过去。”
送完顾筠,两人回到贺公馆,一进门红豆就扭身看贺云钦:“有件事我要问你。”
贺云钦将外套随手扔到沙发上,垂眸望着她,温声道:“问什么。”
“你上次为什么去找楼上的邱小姐?”
“打听事情。”
“打听什么事情?”
贺云钦望她一晌, 笑了笑道:“不能告诉你。”
又来这套,她躲开他的手:“那你为什么要量我家书房的尺寸,为什么会知道那座凶宅的来历?”
贺云钦顿了顿,索性拉她进里屋:“红豆, 为什么你的好奇心这么旺盛?”
“你的事我才好奇,别人的事求我我都不问呢。”
贺云钦停下脚步,回头望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最近演的话剧是什么内容,那个姓余的男学生又是怎么回事。”
红豆一讶,他从来不多过问她学校里的事,没想到竟会关心她的话剧,她推开他: “为了宣扬白凤飞傅子箫害人之事,我们教育系和国文系的学生合力排了话剧,名字叫画皮。刚才你也听见了,男主演临时回无锡,我们只得找了别人来顶替。”
“你是女主角?”
红豆走到妆台前,弯腰对着镜子摘耳坠,听了这话,挑了挑眉,垂眸将耳坠收回首饰匣:“是。”
贺云钦愈发觉得她像只猫,然而跟早上不同,这会变得又懒又媚了。
他坐到床边解腕表:“这人演男主角?模样很体面?”
红豆扬了扬下巴:“我还没见过,不过梅丽贞她们都说很体面,到时候一对戏不就知道了。”
“你们什么时候有演出,邀我去看看?”
他处处隐瞒她,她胸闷极了,故意拿乔道:“我们剧团排戏的时候不欢迎外校的人来观看。”
贺云钦嘶了一声:“都找了外校的人来演出了,不欢迎外校的观众?”
红豆一扭身,将背抵靠在妆台前,含笑望着他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们剧团的古怪规矩太多了,说了不能看就是不能看。”
说着便傲然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到盥洗室洗漱,怎料刚走到床尾,就被他伸手拽住,翻身压到床上。
她又踢又闹:“干什么。”
他咬她一口:“虞红豆。”
红豆佯怒要咬回来,外屋下人敲门道:“二少爷,老爷有要事请你去书房说话,大少爷也在。”
红豆惊讶地望着贺云钦,自从两人成婚,无论公婆还是贺家其他人,晚上若非无事,从不来无故来打搅他们,究竟什么“要事”要这么晚商量,忽然想起报上那些众说纷纭的消息,贺家不可能毫无动作,早该有应对之策了。
贺云钦仍盯着红豆,口里却道:“知道了。”
低头啄了啄她的唇:“等我回来。”
他翻身下床,她忙也撑着胳膊坐起,眼睁睁看他出去,出了好一回神,本打算起身到里头沐浴,忽然想起舅妈让她给玉沅弄茶话会的请帖,便揿铃唤下人进来,吩咐下人去找大少奶奶讨了张帖子,这才进了盥洗室。
上床后等了许久,贺云钦不见回来,她困得眼皮直打架,最后到底挡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
次日上了一整天课,下课时近五点了。一群女学生结伴而行,红豆一边走一边跟梅丽贞等人商量排戏的事,到校门口,她记起早上贺云钦说七点会直接来茶话会找她,也就未打等他的主意,径直往举行茶话会的那所花园洋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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