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一听就猜到母亲要说什么,瞟母亲一眼道:“怎么了?”
虞太太回头看贺云钦,他背靠着椅背,眼睛却盯着桌面,面容沉肃,似在想事。
瑞德聘用的护士正要过去奉茶。
虞太太悄声道:“我这女婿的人品我信得过,可我信不过外头的女人,云钦这种性子最招女人喜欢,你别没心没肺的。”
红豆尚未答言,贺云钦已经起了身,对虞太太道:“岳母,我送你们回同福巷吧,明日还要帮你们搬家。”
第86章
贺云钦说到做到, 不到五分钟时间, 诊所内外就来了好些人, 舅舅原还担心凶手晚上再来行凶,这一下彻底放了心。
贺云钦跟瑞德说了几句话,便领着虞太太红豆她们出来。
一家人上了洋车,贺云钦对虞太太道:“新房子已叫人打扫干净, 明日搬家前我派人来接您,到了新房子您先过目, 不管是新下人还是寓所,但凡有什么不合意之处, 只管告诉我。”
虞太太人虽精明,骨子里却极硬气, 平素最怕给人添麻烦,尤其不愿叨扰女婿, 听贺云钦如此说, 笑叹道:“搬家的事我和崇毅已准备得差不多了,要是实在忙不过来, 顶多到时候我们多雇几个伙计,好孩子,你平日也忙, 说来都是小事,不必如此费心。”
红豆道:“妈,临时雇来的伙计怎及管事们趁手,家里物什不少, 父亲留下的照片、古董什么的,虽不见得值钱,总归是个念想,万一砸了碰了,您该心疼死了。”
贺云钦也道:“岳母,搬家的事劳心劳力,本就不该由您来操劳,眼下已做好了安排,都交给我和大哥来办,您要是不放心,搬家时多嘱咐几句就行了。”
虞太太感慨万千,不便一再推脱,只得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细,不过说到下人,有件事正要跟你们商量,当初虞家名下几家铺子关张,我自作主张遣散了下人,有几位虞家用惯了的老人,因无子女,眼下住在闸北虹口一带,近来给我递话,说想到租界找事做,不计薪水,但求平安。你们也知道,那边不比租界,整日硝烟不断,这些人伺候虞家一辈子,碰上这世道,晚景萧疏也就算了,如今还朝不保夕,我看她们可怜,也就应下了。所以云钦,下人的事你不必再张罗,眼下都有着落了。”
贺云钦看一眼红豆,笑道:“也好,用新不如用旧,都听岳母的。”
送完虞太太和虞崇毅,路上红豆问贺云钦:“白海立的死有头绪了吗?”
“没有。”贺云钦道,“此事牵涉甚广,如今各方势力都在查,凶手杀了白海立后能够全身而退,不可能是孤军奋战,背后应还有人做后应,我就只奇怪,像这等只干大票的凶徒,怎么就盯上潘太太了?”
红豆叹气:“希望舅妈今晚好好歇一歇,最好明早能想起来什么。如果真像咱们猜的那样,这人是舅妈熟人,应该是舅妈无意中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惹来杀身之祸,可是她满脑子都是玉淇和玉沅的亲事,即便看到什么,也未必会往心里去,就算问不出什么也不奇怪。”
贺云钦想起一事道:“可还记得王彼得上回在林博士那间洋房拍的照片。”
“柽枫路那间洋房?”
“护士死后,王彼得到空置的二楼检查,在书房发现了39码的鞋印,还拍下了照片,可是那双鞋是双千层纳底布鞋,鞋头做得尖,分明是女人留下的鞋印,而白海立出事后,我们到厨房附近查看,那双鞋印却是双男式皮鞋所留。”
红豆思索着道:“可是我们至今不能确定护士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贺云钦顿了顿:“假设护士的死是被人谋害,两桩案子有几个共同点:案发地点都是有闹鬼传闻的凶宅,且现场都留下了39码的鞋印。不同的地方在于,一个是女士鞋印,一个是男式鞋印。”
红豆讶然道:“你今晚在女盥洗室门口看到那双是男式鞋还是女士鞋?”
“是双男女皆可穿的布鞋。”
也是。如果是男士鞋印,贺云钦当时就会起疑心。
红豆托起下巴:“会不会是这人为了混淆视听,身为男人,故意穿女士鞋?又或者身为女人,故意穿男士鞋?”
贺云钦皱了皱眉:“若像你说的那样,岂不人人觉得奇怪,引来旁人注目,凶手还怎么动手杀人?护士也就算了,白海立可是街头瘪三出身,遇到这种奇怪装束之人,先就起了防心。”
“照你这么说,难道这两件案子是不同人所为?吓护士的是女人,杀白海立的是男人?而袭击舅妈的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贺云钦默认这个说法:“白海立的案子做得太干净利落,凶手有同伙不稀奇,没同伙才奇怪。”
红豆思忖着道:“昨天在茶话会,梅丽贞说死在洋房里的那个叫史春丽的护士是她远房亲戚,出事前跟家里人提到洋房里的怪事,说不止一次听到女人的哭声,要不我和顾筠问清这人住在何处,明日去这人家里打听打听。”
“此事太凶险,你若是实在好奇,顶多跟我们一道分析案情,别的事就不必管了。”
红豆不满:“为何一说到房子的事你就觉得危险,究竟这房子里有什么秘密,为什么连白海立也会丢性命?——陈白蝶之所以要卖房,是因为提前预知了危险么?”
贺云钦默了一晌道:“十年前,有位叫约翰的美利坚物资商人,以传教的名义,假扮成牧师,带了一批贵重物资来中国交易,然而此人到沪不到三个月,就死在柽枫路那所洋房里——”
红豆一讶:“护士死的那间洋房?”
“是。怪就怪在约翰死的当晚,他贩货得来的那批金条不翼而飞,事后各方人马封锁渠道,不见其运出上海,各大钱庄怕惹杀人之祸,也没人敢接融金条的买卖,当时这金条足有八千根,无论运送还是藏匿都极麻烦,故外界都认为这金条仍在本埠,然而沪上好些组织找了几年,始终不知其藏到了何处。”
“八千根金条。”红豆简直惊讶,如此庞大的一笔财富,足以令人疯狂,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积攒这么多金条,当年那名叫约翰的美利坚商人究竟贩卖何物,一想可知。
贺云钦讥笑道:“为了找这批金条,这些年来,各方力量寻遍了上海滩每一个角落,差点掘地三尺,然而十来年过去,这堆金条的下落始终成谜。”
“你们怀疑金条藏在这几所闹鬼的洋房里?”
贺云钦笑了笑:“沪上近年来谣传闹鬼的洋房就这么几所,我起初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从白海立和史春丽的死来看,显然有人对这个说法坚信不疑,头些年,为免金条还未挖出来就遭了毒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因今年战事南侵,沪上军防吃紧,自然又有人记起这批金条的下落,一方人马要用其来救国救民,另一方人马要用其来卖国牟利,各方势力伺机而动,所以洋房才接连死人。”
红豆听了这番话,何止惊讶,简直震撼,不怪贺云钦从不让她过问洋房的事,原来这件事早已跳脱寻常人的掌控范围,根本是一场凶残至极的逐利游戏。
错愕之余,她愈发好奇,如果这人真认识舅妈,也不知以什么身份进行蛰伏?想来极平凡,因为哪怕舅妈为此差点丢了性命,依然没怀疑到那人头上。
再看贺云钦,他神情轻松,直如跟她闲聊家常。
贺云钦看出她的不安,皱眉道:“你看看你,你非要问,问了又担心。”
红豆摆摆手,承认自己仍有些发懵:“你、你先让我好好理一理。”
不知为何,也许是出于对贺云钦能力的信任,她不安归不安,并不见得多恐惧。
这时贺公馆到了,贺云钦停好车,望着红豆,故意拿话打岔道:“红豆,你这两日有点怪。”
她纳闷道:“怎么了?”
贺云钦摸摸下巴,粲然一笑:“更懒了,也更胖了。”
“贺云钦!”红豆哭笑不得,“我都担心死了,你还有闲心取笑我。”
突然有名下人笑着迎上来道:“二少爷,二少奶奶,你们总算回来了,四小姐在房里等你们,有话要跟你们说,太太也在。”
第87章
红豆拉高贺云钦的袖子, 低头看他的腕表。十一点了, 贺太太也就罢了, 贺竹筠身体羸弱,鲜少有深夜还未歇下的时候。
看来是有急事要同他们商量。
到了四妹房间,贺云钦习惯性地先敲敲门,听里头不知谁应了一声, 这才推门而入。
才十一月,屋角的小壁炉已经生了火, 一进门便有一股裹着馨香的暖意拂面而来。
贺竹筠身上还是白日那套洋装,脚上倒换了双水粉色软缎拖鞋, 整个人伏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母亲说话, 听到兄嫂来了,并未回头。
贺太太歪靠着荷色天鹅丝绒沙发, 身上妆饰皆在, 獭绒披肩,墨绿色蜜绒旗袍, 手边搁着一碗未动的燕窝粥,表情恬和。
贺云钦回身关上门,讶道:“妈, 都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睡。”
贺太太不理儿子,只关切地问红豆:“听说舅太太在学校里被刺伤了?”
红豆挨着婆母坐下,点点头:“人刚送到诊所, 舅妈吓得不轻,伤口做了缝合,好在未伤到要害,休息几日就无大碍了。”
贺太太拍拍胸脯,心有余悸:“没事就好,查出来是什么人做的?”
“王探长他们正在查,不过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线索。”
贺太太道:“明早我让余管事备一份礼给舅太太送去。出了这事,话剧怕是演不下去了,也好,现在外头不太平,你和竹筠晚上少出去走动。”
红豆笑着未接话。局势一天比一天差,同学们满怀爱国之情,然而囿于学生身份,明面上能做得委实有限。除了传统的剧目,剧社常编些新话剧,目的无非是痛骂侵略者、讥讽卖国贼,台词预先经过润色,编排得极用心,渐渐的,名气在上海几所大学里传开,每逢学校开新戏,前来观看的观众不在少数,其中不乏社会各界人士。
遇到风声紧的时候,免不了会有人来捣乱。学生们经过这一两年的锤炼,早已处变不惊了,今晚这样的事虽然少见,但也不至于吓得关闭社团。
她不便反驳婆母,只得笑道:“母亲说得是,正好这幕戏演完了,接下来我们打算好好歇一歇。”
贺云钦见妹妹只顾趴着不说话,早走到床边:“二哥和二嫂来了,怎么招呼也不打。”
贺竹筠这才慢慢直起身。她的脸颊原是有些苍白的,因刚才一直压着床褥,变得粉扑扑的,坐起来后,望着贺云钦,嗫嚅道:“二哥”。
贺云钦皱了皱眉:“出什么事了。”
下人进来送茶,几人都不说话了,等下人退下,还是贺太太开口:“晚上你刚把你妹妹送回家,段太太就来了。”
段太太?红豆想了一想,才明白婆婆指的是段明漪的母亲。
“段太太先是拉着你四妹看了一晌,接着便跟我扯了几句家常,后来就提起她的娘家侄子刚留洋回来——也就是盛博轮船公司的盛少爷,说这人今年二十多岁,模样学问都好,听她的意思,是想给盛少爷和你妹妹提亲。”
“盛家?”贺云钦脸色的笑意淡了下来。
贺太太道:“盛家这几年早大不如前了,段太太头些年为了帮衬娘家,没少贴钱进去,谁知经营不善,连带段家也损失了不少。段家的几个公子空会念书,论起主事能力,那是一塌糊涂,这些年下来,无论盛家还是段家,都只剩个空壳子了,段太太这是怕局势越发恶劣,女儿塞进贺家还不够,又把主意打到你妹妹身上,而且,我猜这里也有你段伯父的意思,你大哥多半是不会过问此事,就不知你大嫂预先知不知道。”
红豆望着婆母,婆母的披肩搭扣是特制的,并非常见的皮扣或布扣,而是一粒硕大的翡翠,与之相衬,耳垂上也戴着翡翠坠子,宝石色泽浓翠,在灯下焕发华然璀璨的光芒。
从前她看报纸,有篇文章写上海的繁荣和工业现代化之路,谈及沪上几家数辈积累而成的产业,尤为推举贺家,生逢战时,基础薄弱的产业不免伤筋动骨,一夜破产或是整改的比比皆是,然而,无论外界风声如何变化,贺家始终稳如磐石,这样的一份富贵,有人眼热也不稀奇。
贺云钦一哂:“妹妹的亲事,什么时候轮到段家置喙了?母亲何须跟她多言,当面回了便是了。”
“我当场就回了,你父亲仍在外头主持上海工厂迁移委员会,不然我就直接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你父亲听了。说起来段家也曾是钟鸣鼎食之家,想不到为了给娘家侄子攀亲,当家太太都上门当起说客来了。好,这是一件事,我打发走段太太,回房来找你妹妹,结果她在房里接电话,被我撞见,便说那人姓余,也是学生,说你和红豆都认识,要我自管问你们,所以我就把你们请来,问问这人是谁。”
贺云钦看向贺竹筠,淡淡道:“余睿?”
贺竹筠脸马上就红了,重新伏到床上:“就打个电话而已,母亲非要多心。”
红豆惊讶了一瞬,余睿此人,相貌和风度都很出众,一来圣约翰便有许多女同学迷上了他,贺竹筠看上他一点也不意外。
“是。”贺太太笑道,“你什么也没做,就只躲在房间跟那人打个电话。好孩子,今晚的事你也看到了,眼下想跟你结亲的人家不在少数,我和你父亲虽然不反对你们自由恋爱,但你从前没有恋爱经验,又年轻,我这做母亲的,就算多问几句也是应当。老二,既然你认识这余睿,你来跟母亲说说他是谁家的孩子。”
贺云钦在红豆身边坐下,就着她喝过的茶,喝了一口,这才道:“这人是上海大学余实盛的长孙,父亲在鸿报任主编,母亲是前北平内阁次长徐钶的长女,说来也是言情书网,但余睿此人在学校究竟如何,我也毫无研究。”
他语气不冷不热,似乎并不赞成此事。
“徐钶的长女?”贺太太一讶,“余太太以往倒也见过几回,原来余睿是她的公子。”
说话时语气较之先前有了松动,显然因为多了一份了解,少了排斥和防备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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