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钦听了这话朝那边一看,大部分老百姓已被瑞德他们转移到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去了,剩下的敌方人马虽说仍在负隅顽抗,但因来时准备不足,交战时过于大意,眼下只剩一两个在苦苦支撑。
刚才过于混乱,余睿经验不足,好不容易局势稍定,抬眼一看,才发现夫妻俩的男人被绊住了没能走脱,唯独少了那个女人。
“啪——”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敌寇被击中,学校门口,只剩那个干瘦的彭裁缝仍在试图突击,此人无论身手还是应战经验都极丰富,早该能走脱,但因有意拖住瑞德他们迟迟不肯走。
他知道,金子已到了对方手中,己方人马仍未赶来,女人已走了,不出半小时就会来人,到了这时节,他必须想办法拖延时间。
好在有大“儿子”的遮掩,虽说对方人马好几次能击中他,但因有所顾虑,直到现在他仍应付自如。
然而当同伙一个个被剿灭,空旷的学校水门汀地坪只剩他一个既定目标后,他闪躲得越来越迟缓,突然,肩上剧痛传来,他左边胳膊被击中,身子不由一晃,极力稳住底盘才未让孩子失手摔出去。然而下一秒,左边膝盖又是一痛,这一下有些支撑不住了,他脑中放空一瞬,直挺挺跪到地上,继而挣扎抬起头来,用怨毒的目光往前一看,意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认出是贺云钦,倒也未太惊讶。
他已无从追究刚才这两枪是不是此人击出的,唯一念头就是跟这些人同归于尽,孩子身上炸药不少,足以对付这些人。
他双膝跪下,作出投降的姿态,将孩子高高举起,哀声对众人道:“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们,杀我可以,放过这孩子。我的命给你们,求你们把孩子带走。”
孩子吓得哇哇直哭,手脚像青蛙一样划踢起来,夜色深浓,朔风渐起,孩子的哭声传入众人耳中,无端让人觉得揪心。
趁众人注意力暂时被孩子所牵引,彭裁缝不动声色扯开孩子衣摆下端的火引,然后用尽力气,将所谓的大儿子抛向离他最近的余睿。贺云钦抬手击出最后一枪,裁缝应声毙命。
余睿以往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抱着那哭闹不止的孩子,一味在原地发怔,瑞德一眼看见,面色一变,沉声道:“余睿。”
余睿瞬间回过神,想起以往受过的训练,哆哆嗦嗦往孩子身上摸去,然而因为太过紧张,眼看过了两秒,那衣裳无论如何脱不下来。
老刘等人干急眼,只恨离得太远赶不过来,余睿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从身后伸来一只胳膊,就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将衣裳脱下,连同衣裳内的炸药,远远的、奋力地往空旷无人的校内一掷。余睿一愣,是贺云钦。
众人都有弹药经验,眼看离既定的燃爆时间只剩最后几秒,在这一刹那间,贺云钦揽过那孩子往前一扑,口中怒道:“快趴下。”毕竟时间太短,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在耳边炸开,震动余睿耳膜的同时,也震碎了他的意识。
***
贺云钦叹口气,意识仿佛沉入了黑茫茫的海底,放眼周围,到处是无边无尽的黑暗和寂寞,唯一的光亮是头顶的一点星光。
他想要抬手去触摸,然而他无论他如何努力,那光始终离他很遥远,在他模模糊糊的记忆里,这光蕴藏着让他温暖会心的快乐源泉,因为急于靠过去,这份渴求让他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慢慢的,终于他看清了柔和光线的轮廓,原来不是星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粒水滴状的链坠,像眼泪,也像月牙,不,更像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
念头一起,他胸膛忽然陡生出一股力量,声音原本隔得很远,这一下清晰了不少,只是仍模糊不清,那点光始终在头顶,他知道那是他的红豆,他的妻子,他意识深处的月光。
执著地用意志力盯住那美丽的光芒,他绝不敢放任自己的意识再次沉入海底,在他的不懈努力下,耳边那熟悉而急切的呼唤声慢慢清晰起来:“贺云钦,还有一派人马上赶到,要是不想死你马上给我醒来。”恍惚是王彼得的声音。
他当然不想死,他还要回去找他的妻。
力气马上要恢复了,他竭力要应答,忽然有人哽咽着道:“云钦,红豆在家等你,你知不知道你要当爸爸了。”
哪怕仍未完全清醒,贺云钦依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喜悦冲进脑中,手指动了动,猛的睁开眼睛。
“醒了,太好了。”
第103章
贺云钦睁开眼睛,最先入目的是两张模糊的人脸, 其实他仍未完全清醒, 然而从对方的嗓音和面部轮廓来看, 不难判断出是虞崇毅和王彼得。
见他醒来, 两人同时露出大喜的神情。
不知他们已经唤他多久了,受爆炸声的影响, 他的脑子和耳朵到现在仍嗡嗡作响, 身体骨头仿佛震散了架, 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剧痛,记忆仿佛出现了断层,不时呈现出空白的状态。
一片混沌中, 唯有一件高兴的事,正慢慢的由模糊变为清晰,不, 何止高兴, 对他和她而言,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碍于危险仍未解除, 他不敢放纵那份快乐在四肢百骸乱窜, 更怕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连再次向虞崇毅确认都不肯。勉强转动眼珠一看, 原来他们仍在培英小学的门前, 跟之前比起来,门口已变成了残垣断壁,入眼处满是狼藉。
腿上应该伤得不轻, 他试图坐起,但挪动起来极费力,好在这一折腾,总算想起一点昏迷前的片段,记得他当时根本没时间多想,只因学校里空旷无人,甫一夺过小孩衣裳,便拼尽全力掷入校内,侥幸有院墙和树丛遮挡,并未炸得太广,然而因为校门口的铁门被震歪,其中一根折断的钢筋飞过来,正中他的腿部——
“瑞德他们呢。”记起运送金条的事,他顾不上察看伤情,挣扎着要起来,一开口才发现耳朵里蒙着一层膜,自己的声音仿佛也离得很遥远。
“跟你一样陷入了昏迷,刚才叫了半天未叫醒。”王彼得和虞崇毅合力扶他坐起,“这爆炸来得太突然了,咱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残兵剩将无从抵挡,我担心向其晟的那帮人马会来抢夺金条,不得不将你们叫醒。”
向其晟?贺云钦对这个名字依然反应迟钝,环顾一圈,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人,大部分已经醒转,剩下的一动不动,包括瑞德和余睿在内,一时难以判断是否还活着。
贺云钦心中一凉,定睛朝那几人一看,原来王彼得察看伤亡情况时,误将之前歼灭的敌寇人马当成了己方成员,一望之下勉强松了口气,然而即便如此,牺牲人数不会少于两人。
好在这时候,瑞德和余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慢慢都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
贺云钦顾不上为牺牲的同伴伤感,金条仍在卡车上,他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处,在虞崇毅和王彼得支撑下坐起后,他对离得最近的老刘道:“老刘帮忙查看一下瑞德的伤情,彼得说有敌寇人马即将赶来,我们必须赶快撤离,若是瑞德醒转,金条还需借助他的国际身份运出去。”
老刘伤得不算太重,听了这话撑着胳膊起身,站定后,抚着胸口调整了一会,跌跌撞撞朝瑞德走去,蹲下身细看瑞德一番,正要说话,瑞德突然猛力地呛了起来,待喘息渐停,摆了摆手,艰难开腔道:“我没事。“众人都松了口气。
做好诸多安排,虞崇毅帮着搬动伤员,连同牺牲了的同伴尸首在内,一并移入卡车,王彼得则将昏睡着的阿福放回自己的洋车后座,虽说震晕了,但因有贺云钦的遮挡,孩子侥幸未受伤。
搬动时王彼得暗想,小儿鼓膜不比大人,阿福经过刚才那一遭,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他孑然一身,论起来其实也不比这两个孤儿好多少,可等他安置好一切,扭头看向这两个孩子胖乎乎的睡脸时,竟油然而生一股怜爱之情。
先前领救济粮的那群老百姓,本在老刘的安排下聚在山坡上,爆炸发生之后,出于恐慌老百姓一下子奔逃了不少,此刻山坡上除了几个极为老弱的,早已一个不剩。
撤离之前,王彼得对贺云钦等人道:“向其晟很有可能是敌寇人马,一会见到他,大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贺云钦伤了腿动弹不得,躺在卡车后头地上,听了这话暂未接腔,其他人却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就连几位富有经验的前辈都满腹狐疑。
所有人中,唯有余睿,想来因为刚才的事心有余悸,整个人都沉稳了不少。听了这话,哪怕直到白天为止他都极为佩服向先生,然也深知敌寇有多善于伪装,并不觉得荒谬,只皱着眉头默默思索。
几名较年轻的成员望着王彼得,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向其晟虽然迂腐极端,实则是另一家爱国组织的成员,此次虽说并未参与找寻金条,但向先生此前策划过好几次爱国行动,立场理应比谁都坚定,王探长是不是搞错了,此人怎么都不该是敌寇人员。”
眼看连老刘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王彼得一急,忙要将自己掌握的证据剖将出来,然而时间太短,根本不容他长篇大论。
幸而贺云钦早前心里也有点影子,道:“眼下是特殊时期,又牵涉到大笔金条,大家还是照之前所说的办,就算对方看上去再可信,仍时刻不可放松戒备,不管对方伪装得多么巧妙,万一路上碰上了,记得随机应变。”
众人点头。
瑞德一说话仍觉得胸口疼,只将胳膊从驾驶室伸出来,在车壁上敲动了两下,示意就要出发了。
王彼得和虞崇毅上了洋车,跟在卡车后头,往前驶去。
正在这时,遥远的街区传来几声枪响,众人一凛,连忙取出武器,凝神一听,这枪声离得极远,不像缘自来往学校的路上,反倒像他们早前怀疑的另一处藏匿地点明珠夜总会附近所发出的。
老刘猛然记起之前的事,拿出枪道:“段家兄弟好像在那附近转悠。”
有人一边给枪上膛,一边接话道:“之前要他们走他们不走,这下好了,多半是撞上了敌寇的人马。”
“既然敌寇来了附近,一会我们难免也碰上,依贺大哥刚才所言,不论看到什么,我们小心应对就是。”
众人戒备的同时暗松了口气,金条已经到了手,他们无需再像之前那样边挖掘边被动防备,不管追上来的是哪派人马,交起战来只会来比以往更少顾忌,何况也许王彼得说得没错,假如向其晟真是敌寇人马,他们提前就有了准备。总而言之,于他们而言,胜利只差最后一步。
***
眼看贺云钦迟迟不归,贺孟枚和贺太太早已意识到此次与以往不同。
小儿子素来稳重,定是在外面遇了什么紧要的事才未及时回返,两人心中自是焦虑万分,怕消息传扬出去反而给儿子惹麻烦,表面上,一个仍在组织上海工厂迁移的事,另一个则主持贺家上下打包箱笼的事,然而在私底下早已先后派出去无数拨人马,到处找寻贺云钦的下落。
虞太太暂且在贺公馆住下了,为了照应红豆,客房干脆就近安置在二楼,但因为挂心虞崇毅和贺云钦的安危,这一昼夜,她始终守在女儿女婿的房间。眼看红豆一次次出去打电话,又一次次失望回来,她这做母亲的,心里只比红豆更难熬。
红豆在家眼巴巴等到黄昏,越等越心神不宁,别说贺云钦,连哥哥和王彼得都未回来,胃里仿佛压着一块石头,一整天吃不下东西,顾及着自己的身体,强逼着往下吞而已。
没有什么比一味枯等更让人觉得煎熬了。等到后半夜,眼看依然没有消息,红豆虽然仍抱着坚定的信念,身体却吃不消了,晚饭时好不容易塞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贺太太本就极为忧心儿子,这一下觉也顾不上睡了,连夜令下人熬些清淡易消化的粥,再佐以开胃的小菜,一做好便亲自带人送到红豆房中来,柔和地劝慰道:“好孩子,这样下去你身体熬不住,无论如何要垫些东西。”
虞太太也正要想法子给红豆开口味,眼看红豆婆婆想到她头里了,感慨之余,连忙拉着贺太太坐下,随后便亲自端起碗匙,要给女儿喂食。
抬眼对上母亲和婆婆关切的目光,红豆深吸了好几口气,竭力压下紊乱的心绪,告诉自己:从北区撤回来都需好几个小时,才一昼夜,没有消息分明就是好消息。
她勉强笑了笑,接过碗道:“妈,不用您喂,我自己来,吃完我就睡觉,婆母,妈,你们也早点歇息。”
当着婆婆和母亲的面,她硬逼着自己吃净一整碗粥,为了让她们安心,还特意将干净的碗底倒过来给她们看。
虞太太和贺太太本来心中极烦闷,谁知红豆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都笑了起来,这一笑,心底的担忧也跟着减轻不少。
贺太太又说了几句话,嘱咐了又嘱咐,这才回了房。
虞太太打定主意要照看红豆,并不肯离去。
红豆在母亲的监视下主动上了床,将被褥拉高到胸前,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惜一阖上眼睛,脑海里立刻会浮现好些熟悉的身影。
她担心他们,担心到了每根神经都绷紧如弦的地步。
因为迫切渴望见到贺云钦,明明急于入睡,眼前的重影反而挥之不去。半睡半醒间,他离她越来越近,他的眉毛、漆黑的眼睛、还有他的唇……真切到让她几乎忘了两人仍分离的事实。
出于一份浓浓的眷恋,明知是虚无的影子,她终于还是抬起手来,轻轻去抚摸他的眉眼。
慢慢的,心头堆积的情绪有所缓解,拧着的眉心也慢慢舒展。
有赖于精神上的放松,连胃也熨贴了不少,不知不觉间,她慢慢滑入幽沉梦乡。
接连两夜未好好睡过,她几乎提前透支了所有的精力,这一觉睡下去,竟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才醒。
外面走廊嘈杂极了,不知是谁在说话,她本想起身,然而一动之下只觉得分外疲惫,躺在被褥间一时未起来。
正怔忪间,房门忽然开了,脚步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母亲难掩激动的嗓音:“红豆,红豆,云钦和你哥他们回来了。”
说话时带着点鼻音,分明是喜极而泣。
红豆猛地坐起,只怔了一秒就掀被下床,顾不上身上还穿着睡袍,迈步就要往外跑。
虞太太忙拦住女儿道:“你公公和你大伯都在下面,这样出去像什么样子,怎么也得换件衣裳。”
红豆提着心问:“他们都还好吗?贺云钦为什么不上来。” 心里既疑惑又欣喜,仿佛一生中的喜乐高潮,全停留在刚才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了。
说完也不等母亲回答,胡乱换好衣裳,迫不及待就要下去。到了此时此刻,惟有亲眼看到贺云钦、亲耳听到他的声音,方能纾解她充塞着整个胸腔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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