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马车内忖度着:【十六那边应该也动手去查河道下头的特殊石头了吧?】
宝玉虽然和十六真是打小一起的情谊,又有一道实际没有威胁的蛊做担保,可是说,整个朝堂上,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从十六那里得到比对宝玉更多的信任了。
可是尽管这样,宝玉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清醒而理智的,就比如,后宫御花园河道下有异,他选择上报,但是却不会去主动查探,也不会去询问十六,除非十六愿意同自己说。
为何?
因为那里是后宫!后宫之事,和前头不同,必不太光明磊落。
十六登基才多久?若有阴私,肯定是先皇在位时期的事体,毕竟今个儿内侍官也说了,先皇入住皇宫之前,叫人全部清了一遍,前朝该出现不该出现的东西,都悉数被毁去了。
宝玉知道,自己最好避嫌一下不要参合——同时他也,一点都不想参合。
豆大的雨点啪啪地打在马车车顶上,原本马车两旁的窗户都用油布给糊上了,一更二更坐在马车内,自知爷不吭声是在想事情,故而除了添茶,一概不发出声响,免得打扰到爷。
虽然连日降雨,气温不高,但是三个身上潮乎乎的汉子坐在马车里,不多时又让车内变得有些憋闷起来。
二更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想着要不要去外头和车夫一块儿坐,被一更瞪了一眼就定住了。
待到了荣国府东侧门,门子恨不得长了三双眼睛候着,见到府内标识的马车来了,早早开了门,喊小子们放了板子,让马车直接从斜坡的板子上进入府内,直到了回廊才停下。
这样,宝二爷从马车上下来,不到三尺进回廊,也能尽量少淋雨。
一更才掀开前头的帘子,就有小厮举着大伞过来替宝二爷挡雨。
宝玉下来之后,转头对车夫说:“时候不早了,喝一碗姜汤,你也回去洗漱吧。你们也是。”后头这个你们,对着一更等人说的。
侧门角门都准备着姜汤,供应跟随老少爷们出去办事的下人和出去采买的下人饮用,戴着斗笠和蓑衣但是实际上这一路风雨中过来,雨具并没什么用处的车夫早就浑身都湿透了,夜风中禁不住哆嗦了一下,他闻言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口喝干了小厮端来的姜汤,然后接过小厮递给他的伞,拉着马车回马棚去。
【虽然宝二爷仁慈叫自己立即去洗漱,可是马儿今天也是一身雨水,得先去把驾车的马儿给擦干咯,照顾好坐骑。这可是自己在府内安身立命的差事,要是马儿有不好,不说别的,这给二爷驾车的活可就轮不上自己了哟!】
车夫喝完姜汤,身上暖起来了,坚持着把马车牵到了马厩,自有杂使的小子上来拆了车辕,车夫叮嘱了马夫几句,一定要给马儿擦干、添足了夜草、马车车厢里头用炭盆熏一个时辰除湿气等等,才转身小跑往自己屋里去了。
…………………………
宝玉回府的同时,万春亭附近,自有平安亲自带着心腹,从河道下头起出了那块与众有些微差异的石头。
这是一块直径一寸尺半的扁平石头。
因为是,摸黑弄上来的,这几位高手连灯笼也没打。
大雨倾盆,也没有月光,平安就着绛雪轩的灯光,隐约看到石板子上有下凹的痕迹,横平竖直,绝对是人刻上去的。
平安是习武之人,又在识字,上手一摸,摸到了先皇的名讳。
大半夜的,他出了一身冷汗,不敢多做停留,也不敢先擦干净上头的青苔,将石头原封不动就装了箱子,给陛下送去。
十六除了偶尔政务繁忙,夜深之后宿在乾清宫,大多时候都是去坤宁宫过夜的。这一夜,却在进入坤宁宫之后不久又匆匆离去。
倒是叫下头伺候的宫人们心思浮动,生出些许揣测。
次日朝会之后,十六单独留下了宝玉。
这在众人看来也没稀奇的,大约是陛下要问问皇宫中水域清理的进程吧。
“昨个儿那块石头……”
“是陈淳发现的,这小子机灵,没有声张,禁卫军中除他与臣之外,并无人知晓。”宝玉倒是不担心自己会被十六灭口,只担心陈淳那个小子一不小心没了前程,还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做个袒护。
十六点了点头,石头到他手里的时候,表面布满了青苔,他也不担心昨天禁卫军这么多人在一起,那个叫陈淳的机灵人会有机会先看到上头的内容。只是这事终究乱了他的心神,昨夜他将扁平石头弄干净之后,清楚了上头的字,翻来覆去一整晚,到现在还是实则不知道该怎么说。
宝玉一见十六的表情,就知道小伙子现在正纠结着呢,大约是觉得自己告诉他的因,想要与自己说一声果。可是想来这件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朕……”
“陛下……”
两人同时开口,楞了一下之后,又相视笑笑。
“行啦,陈淳那小子我也有印象,是个机灵的。”
“那臣先替陈淳谢过陛下。若陛下无事,臣先告退了。”
十六顿了顿,然后挥挥手:“你去忙吧,这宫里,还指不定有多少不能见光的东西,你去盯着点,再有情况,如昨处置。”
“是。”宝玉点头,退出大殿。
十六目送宝玉离开,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让我再琢磨琢磨,该怎么开口与宝玉说。】
也是幸好,后来的时间里,再没从后宫河道下发现什么不好公之于众的东西了。
…………………………
皇宫中水道清理得差不多了,一千禁卫军很是辛苦,便是宝玉本人没有下水,只是现场监督指挥,也清瘦了些,好歹赶了四天,解除皇宫被水倒灌之围。
宝玉做主与万岁爷请旨,给出力的禁卫军们额外放了两天假,小伙子们高兴得嗷嗷的。
陈淳之后见总兵大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也是丝毫不在意,无论是上报之后会有褒奖还是会被堵嘴,陈淳都不担心!就是这么盲目信任总兵大人!
像陈淳这样的家世清白的京城附近农家子,得了假期,着急赶回家看看自家情况如何;另外部分家庭条件不错、一点不用担心家里住的房子在暴雨中会变成危房的那些小伙子们则留在驻地,没事儿就相约去泳池泡泡——这泳池,也是当初修禁卫军驻地的时候用水泥砌的,露天,现在在上头支起油布,不用引水过来就可以用了。小伙子们自然不是怀念这四天被水泡的日子,只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试试总兵大人教的水下格斗等等技能。
把另一些没轮上去疏通河道的禁卫军眼馋得不行,当然,最悔恨的,莫属干了一天就病了的那几十人,可是这些人现在也没脸去提出想要学,毕竟先知难而退的是他们。如今只能安慰自己等人说:【学了这水中格斗闭气方法也无甚用处,咱们都是皇宫禁卫,什么时候需要下水了?】
…………………………
陈淳等人被恩准了可骑马归家,只要在明天天黑之前回驻地点卯便可。一队人马出了皇宫,路上行人几乎没有,一路都是今年新铺的水泥路,道路上也基本无甚积水,骑着马走得还挺轻松。
等出了城,才发现城外护城河内是热火朝天疏通河道的民夫,河岸边搭着简易的棚子,灶头火不歇。
看着对方那些一身泥水的人,又看从河道里清理出来的淤泥等等,陈淳驻马瞧了一会儿,在心里感慨一声: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
“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啊。”武安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脸。
他在一群民夫之中,瞧着便是格格不入的,虽然身高与大人无异,身材也不算单薄,肌肤也是小麦色,可是那种晒出来的肤色同务农的人们又是不同。
他顶了镖局好友的徭役,说起来是要干一整天的活。
朝廷自然也是怕被征来的民夫出工不出力,只熬到天黑便算一天(如此大家都偷懒,疏通工程完结时间便遥遥无期了),所以不只是规定了时间,最重要的是规定了进度,每天达到当天既定进度的,便可以散了,如果没达成——万岁爷仁慈,说摸黑下水毕竟是危险,当夜不必再来,第二天起早继续。
很不幸,武安替代的是城内的徭役,京城内的人不比城外的吃苦能干,昨天没干完,今早继续来。才开工一会儿,就全身湿透了。
恰此时,远处一队骑着马的青年跑过。
旁边有人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哦,这精神气儿,一定是禁卫军啊。”
武安听了之后,抬头问:“对方身着便服,又何以见得这些人就是禁卫军呢?也许是什么人家的护卫呢。”
旁边的汉子笑了笑:“那是军马,又是从城内出来的,那马背上的人一定就是禁卫军了,我家弟弟心心念念就想做一名铁甲禁卫,每每有禁卫军出行都要去围观。我跟着看了几次,禁卫军的神态与精神气儿,自是与别个不同的。”
武安不服气,又擦了一把脸,隔着雨帘,远远地望着几骑的背影,直到旁边人开始催促了,才回神。
护城河比皇宫内的金水河要宽多了,也深多了,每个下河的民夫身上都拴着绳子呢,就怕人在水里久了,有个闪失。
武安看了看自己腰间的麻绳,心里头想着刚才跑过去的那几个汉子,他终于意识到,即便自己再怎么不服气,同荣国府的那个娇气小少爷也完全不能比,人家生下来就是含着金汤匙的,又有能耐,能练兵,现在是正二品大官;而自己,若是没有哥哥的功名在,不只是昨日、今日来疏通河道,日后年年都免不了服徭役。
想通之后的武安终于明白,别说是那个宝二爷了,就连他手底下的大头兵都比自己强,那些当兵的骑马过去,引得百姓的羡慕赞叹,而自己呢?坚持着自己创一番事业,学了几招功夫,不肯按照爹的安排走去军中,执意要走镖……
武安有些茫然,他已经二十岁了,再过几个月便及冠,大哥娶妻之后就要轮到他了。日后再、日后再分了家,便不再受哥哥功名庇佑……税赋、徭役,从前这些距离他很远的词,一下子都清晰起来。
思及此,武安突然觉得早十几年,自己浑浑噩噩的竟好似脑子进了水一般,只想着嫉妒那个比自己稍大一点但是家人都交口称赞的宝二爷,却不知,燕雀与鸿鹄,终究是不同。
自己的嫉妒真是无谓得叫人可笑,甚至因为想要和对方赌气,坚决不肯爹和哥哥替自己活动一下,去军中谋差。
“小兄弟?小兄弟?”周围的大叔也见武安神色有些不对,倒是挺和善地问:“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反正剩下的活儿也不多了,你要么上岸上去歇会儿?”
武安摇摇头:“谢了这位大哥,我没事,咱快点把活干完了,也好早点回家。”
“是,是。我婆娘给我煮了老姜大骨汤呢,说去去寒气。这娘们,最爱捡便宜,咱家楼下的调味铺子掌柜反应慢了,有几代调味泡了水,便宜卖,她居然买了一大袋!也不怕发霉了。”
“大哥住的是水泥小楼呢?怎么?”
“这不就是一两天的事儿么,疏通了河道,也是为了京城百姓好,为了咱们自己好。做一两天,有什么关系呢?如今,比前朝,已经好多啦!真是得好好感谢一下愿意叫大家住水泥小楼房的万岁爷和弄出水泥的人,我听说啊,是荣国府的老爷少爷倒腾出来的……”
之后的话,武安也没听得很清楚。
干到中午,终于把昨天未完成的补上了。
武安去河边喝了一大碗姜汤,回家之后洗了澡又睡了一觉。
睡醒之后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他躺在床上,听着外头的雨声,抬头看看瓦片屋顶,又看看半点水汽都没有的水泥墙,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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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淳等人出城走了一段,水泥路没有了,坐下马儿的蹄子啪叽声踩进泥水里,溅起星星点点。
陈淳反应过来:【哦,京郊都没用上水泥修路呢。也不知道村里怎样了……】
村里,情况是有点不太好。
如果说,京城中只有两三成的房子是泥墙房,那么京城外的砖瓦房也大约就是两三成之数了。
这场几十年未遇到过的连续大雨,郊外的农人需要隔两三天就上屋顶去修一修稻草屋顶,不然这天气,外头大雨,屋内就是中小雨。
陈淳家这几年条件不错的,盖的是砖瓦房,等他策马到家之后,发现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四合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亲戚。
陈家老娘见到大儿子回来,先不说别的,就把陈家小弟支去杀鸡了,然后她才与大儿子说:“前天晚上的时候,你姑家房顶塌了,幸好没压着人;你叔家的房顶倒没事,不过墙倒了一面,这雨天也没办法修屋子,你爹又怕他们两家的房子破了泡了水更不牢,干脆叫他们先搬来家里住,等天放晴了再回去……村里人不少人家都被水泡了,我看着雨要是还不停,明天就叫人去把你姥他们接来。”
说到这儿,陈家老娘万分庆幸前两年在大儿子的坚持下修了青砖大瓦房,不然这种时候自己家一家五口人住着老房子,还不知道要睡哪里去呢。
陈淳所在的村子是这样,别的村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大雨下了七八天之后,就有衙役小吏到附近村落走了一遍,与里正说了房屋坍塌的危害性,好歹也算是给众人提了醒。
所幸这些村子都在京郊,每个村子里总有一些富裕人家,有亲戚关系的就去挤一挤,实在不行的,就耆老里正商量了,把祖宗祠堂打开住人。
当然也有不把这些当回事的,等到屋子垮塌了,有人伤着了,才后悔。
陈淳回家两天,也压根就没休息,他听他老娘说了村里情况之后,还没吃午饭就赶着牛车去邻村,把他姥一家都给接来了。
…………………………
又过了三天,终于天晴了。
经此暴雨,朝中官员终于得承认,先前万岁主导的京城修路拆迁真的没做错。
因为自来有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说法,所以从去年开始,动土的大多是城南和城北,这两个地方原先的屋子破旧、故而拆迁赔偿低,再加上百姓更有服从性,拆迁工作最顺利。所以本次暴雨,这两块区域反而是房屋损毁最少的,伤亡情况也是最少的。城东城西不少权贵富贵人家,还有年久失修的屋顶漏水了呢,听说某某家还房梁都塌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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