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迈入十一月,风拂来,已有冰寒刺骨之感。
黛玉坐在临窗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就着窗外的淡淡光亮,读着一卷书籍。她的思绪飘远,心情却莫名有些燥意,不由吩咐一旁伺候的雪雁道:“把窗纱换成轻容纱吧,那个敞亮。”
雪雁一愣,才笑道:“姑娘,去年谢世子年礼才送了好几匹软烟罗,颜色鲜亮,质地又清透,您道咱们不定在扬州住多久,舍不得用,如今正好可以换上。”
黛玉闻言愣了下,执书的手慢慢放下。
原来,他们往来这么密切?
雪雁见黛玉一语不发,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轻声询问:“姑娘,您怎么了?”
少年的面孔蓦然浮现,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挠过心尖,令黛玉脸阵阵发热,她垂下眸,声如蚊蚋道:“那个……谢嘉树……”
雪雁一头雾水,奇怪道:“谢世子怎么了?姑娘不是说好东西只用来收藏,才是暴殄天物吗?”
黛玉其实想要打探关于谢嘉树的消息,她对他有无限的好奇和关注,却难以启齿。
雪雁虽知黛玉忘记了一些事,却并无明确认识,见状,眼巴巴地望着她,等待下文。
半晌,黛玉瓮声瓮气道:“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啊?”
雪雁知她有些别扭性子,觑着她的面色,斟酌道:“谢世子与姑娘认识十年了,青梅竹马,他待您也特别好,不仅出身好,有才干,还治好了您和大爷的病……”
……
兰亭苑。
谢嘉树为小木人重塑身体到了关键处。
十年前,谢嘉树为小木人雕塑身体选了槐木,因槐木聚阴,于小木人修炼大有裨益。
但小木人因此阴煞过重,遮掩了他本身的灵气,虽修炼进展迅速,却不利长久。
如今,谢嘉树修为已与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加上有生机灵液辅助,他想要尝试给小木人最好的身体。
这次他选择了柳木。
雕成的人偶与原先外貌相似,除了由两寸变成三寸,多了一头青丝,几乎没有区别。谢嘉树将之放入瓷盘,注满水,然后滴入了一滴灵液,待灵液慢慢被木偶吸收完毕,才继续滴入第二滴。
灵液自净化青莲中孕育而出,天生亲和木属性,吸收很是顺利,一直到了第七天,耗费四十九滴灵液,柳木娃娃才不再吸收灵液。
此时,娃娃已身具灵气,若加以炼制,定能生出灵智。
但谢嘉树的目的却并非圈养一只精怪。
小木人飘在一旁,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谢嘉树笑望着他,招了招手,小木人立即殷勤地飞到他身边:“谢嘉树,我好高兴啊,我太喜欢这个身体了!”
谢嘉树哭笑不得。雕刻过程中小木人对外貌指手画脚,很是热情,结果自然令他满意。
小木人却还在絮絮叨叨:“等我好了,就能去看小姐姐啦,她一定很想我了。”
谢嘉树一愣。他沉默着让小木人附身进去,随即贴上黄符,念咒施法。
附灵过程比想象中耗时长久,小木人一度差点被挤出身体。
炼制既成,木人全身灵光流转,生机源源不绝。
下一刻,却是一道雷光击下,直直劈向小木人。
谢嘉树早有预料,立即双手结阵,护住小木人灵魂。
雷劫降临,代表逆天改命,作为鬼修,小木人却有机会得道成仙。
……
距离京城数十里的远山里,跛足道人盘膝坐在地上,两手食指顶着太阳穴,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癞头僧人静立在侧,为他护法。
许久,道人浑身一哆嗦,缓缓睁开了眼睛。
僧人立刻问道:“怎么样?绛珠仙草有重入命定轨迹的迹象吗?”
道人沉吟了片刻,叹道:“她的命运已经发生太大变化,父母俱在,胞弟不几年将进士及第,支撑门户,要重回原命途,恐怕难了。”
僧人大惊失色:“那我们辛苦攫取她一缕魂魄,岂非白白浪费力气?”
道人不以为然:“我们又不要她与神瑛侍者婚配!我们要促成的,可是金玉良缘。绛珠仙草只需引导神瑛侍者入情,然后身死归位,神瑛侍者自然就忘情了。”
僧人问:“那现在怎么办?”
道人不语。
见他似乎忌惮什么,僧人不禁问道:“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道人半晌才道:“我看到那阴灵逆天改命,踏入了修途。此等手段,那动手改变绛珠仙草命运之人,恐怕有些来历,并非易于之辈,我只怕……他不肯善罢甘休!”
僧人顿时抽了口凉气:“鬼修先天不足,如何修仙道?”
道人迟疑道:“我们先从神瑛侍者转世入手吧,至于绛珠仙草,还是先静观其变吧。”
第56章
雷劫持续了很久。
好在谢嘉树早有准备, 在周围布置了遮掩阵法,并未有人察觉异常。
小木人身处雷电中,只觉身体剧痛, 难以支撑,若非有谢嘉树结阵护持,只怕早已当场毙命。
鬼修转修仙道,又岂会如此轻易?
雷劫毕竟是天道法则, 谢嘉树也并不好受。见小木人被劫雷劈得整个人蔫蔫的,他立刻出言提醒:“心神守一, 按照我教你的发诀运行功法, 否则你就要变成炭黑小木人了。”
小木人听到炭黑二字,整个人吓得一哆嗦,眼角溢出两滴泪, 重新燃起斗志:“我、我会努力的!”
他强打起精神,咬着牙,不断运转体内功法。随着时间流逝,雷劫渐渐退去,小木人现出身形, 浑身愈发洁净通透, 四肢白白嫩嫩, 圆润面颊十分可爱。
随着雷劫彻底消散, 小木人也力竭软倒。但他心情却十分激动, 硬撑着一点一点蹭到铜镜前, 踮起脚尖查看新身体有没有被天雷劈坏。
见镜中小人依旧白净可爱, 他松了口气,瘫在桌上一动不动。
谢嘉树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容温暖,仿佛笼罩在心中的阴霾已消散些许。
再次让小木人装成人偶娃娃,他唤来红蕊,吩咐她为小木人做几身衣裳。
红蕊似乎已接受自家世子喜欢制作娃娃的设定,十分淡然地应诺了。但当她垂眸看去,却瞪大了眼。
只见木偶娃娃模样如四五岁孩童,四肢如藕节,双颊鼓鼓,细密长睫下一双圆眼又无辜又可爱,竟比真人还精致生动。
红蕊情不自禁地捧起小木人,左瞧瞧,右摸摸,甚至企图揉进怀里好好抱一抱,显然是喜爱至极。
见谢嘉树目光淡淡扫来,她只好作罢,笑着奉承道:“世子,您这工艺水准真是一日千里,这娃娃太可爱了!”
小木人得意地挺起小胸脯。
想起前车之鉴,小木人十分羞涩地传音给谢嘉树:“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我好像是个男孩子。”
谢嘉树闻言动作一滞,然后状若无意地道:“这次的娃娃是个男孩子,你做男装即可。”
红蕊想着前后两个娃娃一男一女,正好相配,不疑有他地点点头。
小木人继续传音:“我想要扎两个小辫子,像以前那样的,这次我有真头发了,一定特别好看……”
谢嘉树扶额,艰难地补充道:“……替他扎两个小辫子。”
红蕊闻言,对主子的审美立刻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室内一阵诡异沉默。
谢嘉树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发呆的红蕊:“怎么了?”
红蕊忙摇头退了下去。
谢嘉树松了口气。
小木人刚经历雷劫,窝在红蕊怀中,很快疲惫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谢嘉树睁开双眼就见小木人一脸严肃地坐在他枕边。
见他醒了,小木人立刻眼巴巴的看着他:“谢嘉树,你终于醒了!”
谢嘉树无奈地坐起身,道:“说吧,什么事?”
小木人扭扭捏捏地转了个身,问道:“我穿男装好看吗?”
谢嘉树打量几眼,轻轻颔首:“好看。”
小木人露出笑容。想着要用新身体去见黛玉,他有些羞涩:“我们一起去看小姐姐吧!”
谢嘉树一阵沉默。
他的眼神让小木人无端感到畏惧,不由失落地垂下小脑袋:“你要是有事,我就一个人去吧。”
谢嘉树暗叹口气,轻柔地摸了摸小木人发顶:“我们一起去。”
小木人欢呼一声,足尖轻点,跃到谢嘉树的肩膀上,乖巧坐好。
两人一进苍疏斋,小木人就再也克制不住对黛玉的思念,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然后抬起水汪汪的圆眼睛:“小姐姐,小姐姐,我回来啦!我好想你啊!”
黛玉有一刹那的恍惚。
见黛玉双目失神,小木人白皙的脸上泛起红晕,害羞地捧脸:“是不是我有头发了,你认不出来呀?”
非常有心机地避开了男装的话题。
黛玉的眼睛慢慢湿了。
十年朝夕相伴,又亲眼见他被击成湮粉,哪怕失去记忆,她依旧牵肠挂肚,难以释怀,故而一见之下,情不自禁就泪盈于睫。
小木人的身影充斥在黛玉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根本无法清除干净。很快,一些零碎片段慢慢浮现,虽不清晰连贯,却足以让黛玉明白,他们关系匪浅。
一时之间,黛玉竟是悲喜交加。
见她轻声啜泣,小木人一怔,眼泪也迅速涌出,抽泣道:“你别哭了,不然我也想哭了。”
两人轻声说着话,俱都满脸泪痕。
谢嘉树静静立在一旁,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失落。
她记得小木人。
被遗忘的,只有他。
虽知不能怪她,但心中对她太过在意,太过喜爱,她的一点冷落、嫌弃,都能让他患得患失,心绪不定。
更何况,是她的遗忘。
在此之前,他以为只要她平安喜乐,他就会心满意足。但此时此刻,他发现他竟会心生嫉妒。
嫉妒小木人。
失魂落魄地独自离开,谢嘉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却只能体会到冷冷清清的感觉。
想要拥有黛玉,让她眼里只有他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起来。
这种冲动的感觉充斥了他的心房,让他再也无法冷静思考,无法克制自己,身影飞掠至靖安侯府,直直往正院走去。
靖安侯夫妇正在用早膳。
见他来了,靖安侯夫人忙让人给他加一副碗筷,谢嘉树却魂不守舍地坐在两人下首,一动不动。
靖安侯夫人疑惑道:“听说你一早就出门了,这突然回来,又心事重重的,是怎么了?”
谢嘉树突然起身,直直跪下,膝盖撞在地面发出一声钝响:“孙儿想请祖父、祖母做主,到林家提亲。”
靖安侯夫人心疼地上前拉他起来,一边去拉他的裤脚查看膝盖,一边连声吩咐人去拿伤药,手忙脚乱的模样,全然未听清他所言。
靖安侯却十分冷静,了然道:“你喜欢户部林侍郎家的千金?”
靖安侯夫人闻言一愣,她“啊”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止也止不住:“我还道你要憋多久呢?”
她想起茗香山上与黛玉有过一面之缘,依稀记得是很漂亮的小姑娘,不由嗔怪道:“你怎么不早说,法会时人太多了,我都没瞧清楚。”
靖安侯见祖孙二人的情态,摇头叹气道:“你以后可以慢慢看。”
靖安侯夫人含笑点头,竟是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
靖安侯挥了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才问道:“你与林家姑娘可是互有情意?”
靖安侯夫人面上浮现几分骄傲之色:“我孙儿如此优秀,哪有姑娘不喜欢的!”
谢嘉树低下头,沉默不语。
靖安侯夫人见状,大惊:“她不喜欢你?”
谢嘉树怕祖母会不喜黛玉,艰难解释道:“闺中女儿的心事,孙儿哪会知晓。”
靖安侯夫人理解地点头,瞬间充满了斗志,眼中俱是光彩:“你放心,这件事,祖母必定为你办的妥妥帖帖的。”
……
入了冬,荣国府庭院里的几树梅花次第开放,冬日明媚的天光落在层层叠叠的花蕊上,将花儿衬的愈发娇艳。连风中都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梅花香气。
比花儿更美的,是王夫人上房里的姑娘。
因薛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人的联袂到来,屋中出现了众美其乐融融、欢聚一堂之盛景。
众人正在叙话,有个小丫鬟禀报道:“宝二爷来了。”
屋中小姐、丫鬟们脸上都露出了或期盼或羞涩的笑容,贾母的笑容也更慈爱了几分,连忙遣人迎他进来。
贾宝玉一进来,就被众人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探春站起身,含笑道:“二哥哥,你猜猜这么多姑娘,哪一位是宝姐姐的妹妹?”
贾宝玉闻言,向四人望去,只觉艳色逼人,不由怔怔出了神。探春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笑道:“那我要仔细瞧瞧。”
他走向距离最近的邢岫烟,将鼻尖凑到她额间,闭上眼睛轻轻一嗅,一双漂亮的眼睛就弯了起来:“这个味道,不像宝姐姐,你肯定不是。”
邢岫烟有些窘迫地垂下头,往后退了一步。
众人都嘻嘻笑了起来,目光似有若无地飘向薛宝琴的方向。
贾宝玉得了提示,走到薛宝琴身边,抚掌笑道:“一定是你了。我平日只道宝姐姐已是绝色人物,如今才知自己竟是井底之蛙!”
薛宝琴闻言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与宝玉见了礼。
探春兴奋道:“来了这么些天仙人物,咱们诗社可要兴旺了。”
贾宝玉附和道:“正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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