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撇了撇嘴巴,继续盯着地上的蚂蚁搬家。
悟空第一个憋不住了:“破泥鳅你到底行不行啊?”
八戒毫无缝隙地接过话茬:“大师兄搞事情哟,是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呢?”
沙僧一本正经道:“除非小白龙不是男人!”
敖烈无语道:“我刚才只是在想该怎么说。”
八戒夸张地耸起肩膀:“天,你这孩子老实到连吹牛皮都不会吗?开场白当然是怎么夸张怎么来啊,之前大师兄都吹了那么多场牛皮,你旁听了那么多次都没有学会吗?”
孙悟空一个眼刀飞了过去,猪八戒见好就收地打了一个哈哈。
少年终于开口道:“我一出生,就害死了一个人。”
众人气息一滞,就连玄奘也看向了敖烈。由此可见,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场白,把在场所有听众的心都揪了起来。
敖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本来高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而在众人紧张的目光里,敖烈没什么语气地说道:“那个人,是我的母亲。”我心猛地跳快了一拍,难以掩饰脸上震惊的表情。当然不只是我,在场所有的人都被少年开头的两句话惊得无以复加。
八戒默默道:“我收回刚才那两句话。”
孙悟空踹了他一脚:“啧,猪头闭嘴,小白龙继续。”
敖烈盯着面前那团篝火,狭长的凤眸映着两团小小的火苗:“我是西海龙王的第三个儿子,出生那日,西海海底那座休眠了快三千年的火山苏醒,海底因喷发出的岩浆而生灵涂炭,究其原因却是因为我的出生惹怒了天命。母后知道龙王为了给四海一个交代,必定会将我投入那座海底火山……于是,那个傻女人就把刚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了龟丞相,以一己之身堵住火山眼平息了天命的愤怒。”
敖烈说话,语调没有半点起伏。
他用着毫无情绪的句子,却说着惊心动魄的往事。
从我这个角度,刚好能够看见少年英挺的侧脸轮廓。
敖烈的山根生得比寻常人要高,便衬得眉眼轮廓极其深邃,而落在阴影中的那双眼睛除了森森冷漠之外,便是浓烈如火的仇恨。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能将冷漠与浓烈杂糅得这样毫无缝隙,就像是少年故事中的那座深海火山——明明处于毫无温度的海底,却能爆发出滚烫的赤色岩浆。
敖烈缓缓握紧了拳头,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笑容:
“天生叛骨,呵,从出生开始就是有罪的。”
那句话中,每个人神情各异,但是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百转千回。
半响,玄奘起身淡淡道:“善恶是非从来不是天命能够说定的。既然故事讲完了大家便休息吧,明日还要继续赶路。”敖烈眼波微微一晃,而剑眉星目的和尚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看见玄奘都走了,剩下的人也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休息。我抱着膝盖,有些委屈地望着玄奘的背影,也不知道这场冷战到底怎样才能结束。一旁的敖烈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火堆:“怎么,师父还在生你的气?呵,我还以为,那个和尚永远都不会对你生气。”
“永远,”
我瘪了瘪嘴巴,置气道,“你难道没听过永远别说永远这句话吗?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
白衣少年笑了:“对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不过,我也挺佩服师父的,竟然在那种情况之下,还能保持理智。”
我奇怪地看向敖烈:“那种情况?什么情况?”
敖烈嘴角抿出三分嘲讽:“你从不死海回来便被梦靥住了,那个时候,你嘴里一直念叨着江流儿这个名字。”见我神色尴尬,少年嘲讽之意更加深,眼神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锁住我,“在师傅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你一共念了那个名字六次。呵,如果我要是唐三藏,你现在大概已经被我掐死在了你的梦境里。”
……啧,果然是个狠角色。
我别过脸,拉开了与敖烈的距离:“可你不是他。”
敖烈勾起嘴角,重新看向篝火:“对啊,我又怎么会是那个一心要拯救众生的唐三藏。”
我被他这种阴阳怪气的语气弄得心里发毛,刚想起身去休息,却被少年牢牢地抓住了手腕。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三太子还有什么指教吗?”敖烈将我重新拽了回去,只不过他一直望着前方。少年侧脸平静得毫无波澜,只是眼底烧着两簇明亮的火苗。
“我知道你会入梦大法,可以进入梦境里看到旁人的记忆。”
“可我不想你进入我的梦,所以我把剩下的故事给你讲完。”
故事不听白不听,我揶揄道:“说实话,你其实是想有个听众吧。”
敖烈嘴角一撇:“随你怎么想。”
我盘腿坐下,望着火势渐小的篝火,想要再往里面加一把木柴,却被少年阻止了。敖烈静静地看着那团火渐渐小了下去,似是在酝酿着过往,等到只剩下火星飘舞时,他才缓缓开口道:
“因为天生叛骨,所以,龙宫中很多人都不喜欢我,包括龙王,包括其他太子和公主。他们看我的眼神里,充斥着畏惧与厌恶,因为我是出生就害死了母亲、给西海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随着年纪的增长,我同族中其他龙族越发不同,桀骜不驯又冷漠无情。呵,他们说……我是异类。”
火苗渐渐暗了下去,最后彻底熄灭。
天上星月薄凉,而少年抹额上的明珠莹润生光。
“后来,我因罔顾天令在布雨上多降了三分六寸而被龙王训斥,那个我名义上的父王一字一顿地告诉我,我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于是,我一怒之下纵火烧了殿上明珠——那颗天君亲赐的明珠。其实,我烧的只是一颗普通的夜明珠,不过是想看看龙王是否真的会因为一颗珠子就要杀了我。呵,龙王不顾父子骨肉之情,一纸诉状告上天庭,说我一身叛骨不服天命。果然,不管母后是否替我承担了过错,从我一出生开始,他们就想要我赶快死去。”
“从我踏上断头台的那刻,一条命便还给了西海。”
“天命要我死,可我还活着。”
最后那句话,敖烈转过头来,如同火焰又像寒冰的目光便牢牢地锁住了我。
我忍不住咕咚一声吞了口唾沫:“那、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敖烈看向我的身后,少年微微一笑:“这不重要。”
我想顺着他的目光向后看,却被敖烈用手握住了后颈。
我皱眉道:“喂,你想干嘛?”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而来。既然今日我都已经告诉了你从前的故事,那不妨再告诉你这个答案。”少年刀刻斧凿般深邃的面容缓缓凑了过来,带着深海的寒气,最后停留在了我的耳畔,“我,是为你而来。”
为我而来?我睁大眼:……他、他他疯了吗?
敖烈退了回去看着震惊脸的我,半响,他歪头一笑似是满意:“其实有时候,我也不甘心只当一枚棋子的。这场局既然已经这么乱了,不如就让它更乱一点,这样才好玩,不是吗?”说罢,少年坏笑着在我头上扬了把落叶,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咦,敖烈你这条龙真是没素质!”
我恼怒地拍着一头的落叶,转身时却僵在了原地——
站在不远处的玄奘没什么表情地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刚才敖烈附耳在我身边说的那句话,我突然有些心虚,弱弱解释道:“敖烈他刚才只是闹着玩的。”
半响,玄奘笑了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反正,也不关我的事,不是吗?”
我心里一颤:“你——”然而不等我说完,那个和尚只是抱起了自己的雕塑,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远处——
暗中偷窥的八戒幸灾乐祸地笑道:“啧啧,这场戏真是比人间的话本子还好看。”
沙僧摩挲着自己的大胡子:“师父不战而降是什么意思?那和尚不会突然迷途知返了吧!”
孙悟空抱着胳膊:“嘶,那条破泥鳅为啥要单独给小妖女讲故事呢?”
玉兔窝在八戒怀里,三瓣嘴一撇一撇的:“天蓬哥,要我说,那条小白龙肯定暗恋小可爱。”
神情姿态,一如他们在星河桥上讨论仙家的八卦。
因为八戒叫小善小可爱,所以玉兔也叫她小可爱。
众人目光灼灼:“你咋知道?”
玉兔一愣,随即用前爪揉了揉脸颊:“因为上次我一时情急没向小可爱道谢,小白龙就明嘲暗讽了我好一阵子。而且,你们不觉得小白龙其实对小可爱很不错嘛?”
八戒拍掌道:“哟吼!这下好玩了!小白龙暗恋小可爱,小可爱在和师父冷战,师父准备迷途知返回归佛祖怀抱,哦,还有个叫什么江流儿的第三者,大家快来下注,看最后谁能成一对!输家给赢家端茶递水、洗衣做饭一个月!”
紫霞犹豫地糯声道:“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好啊?”
悟空碰了一下紫霞胳膊:“诶呀,这有什么不好的,小仙女你大胆下注,输了就算俺老孙头上,赢了算你头上。”
玉兔率先道:“我和八戒哥都下那个小白龙。”
紫霞认真地想了想,望向孙悟空:“那我们下师父好了。”
沙僧瓮声瓮气地分析道:“小白龙虽然难得主动,但是嘴巴毒人又傲娇;师父虽然近水楼台,但是他最近人有点轴;既然这样,那我下那个江流儿好了。”
于是,一场赌局便已形成。
第85章 通臂猿凤仙见
一路向西, 繁华集市。
打鼓敲锣,荼靡凤仙。
然而跟长街尽头那座香火鼎盛的通天庙比起来, 显得尤其苍凉破败的,莫过立于城外长满凄凄芳草的石阶凉亭。而现在, 取经的一行人就停在了这座凉亭之前。
沙僧仰着头,拉长声音念道;“神、猴、将、军、亭——”
八戒转过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大叫道:“诶大师兄快看快看,这还有一只你的同类!跟你一样,还都是石头做的猴子!这是你家亲戚吗?”
悟空一巴掌糊开了挡在面前的大脸:“屁!俺老孙天生地养从来没什么亲戚,而且齐天大圣的招牌,天上地下就我独家一只!再说了, 这猴子能有我法力通天能晓七十二般变化吗?”
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心里无语着猴子爆棚的胜负心,抬头看向凉亭之中的那樽金帛脱落的石像。不得不说,那只神猴将军刻得十分惟妙惟肖, 连同着指尖上的雀鸟也是活灵活现。然而当我触及石猴雕像上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时,却无端感到一阵沧桑与荒凉。
玄奘下马来望着那座石亭,认真地瞧着石亭上的碑文。
就在和尚落地后的一刻, 龙马便化作了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敖烈冷淡地抬起眼,目光扫及周遭一切,便冷漠地别过头靠在墙上,神情一如往常的桀骜。
此时, 只听一旁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大圣爷此话差矣。”
众人望过去, 便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执笔在自己那本十愿书上笔走龙蛇地写着什么, 而老者那张熟悉的大圆脸盘以及圆盘上芝麻绿豆眼,不是在狮驼国遇见的文殊菩萨又是谁?玄奘见到文殊便咧嘴笑了起来,行礼道:“阿弥陀佛,玄奘见过老施主。”
孙悟空不满地翻了个白眼。
文殊忙起身回了个礼:“一别几月,看来大师离功德圆满又进了些许。”我怔怔地杵在原地,盯着文殊那张脸,本来笑意盈盈的嘴角缓缓消失了弧度——也许第一次见面时还不曾发觉,我如今觉得那个云游人间的菩萨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没有发觉我的反常,孙悟空率先发难道:“诶,死老头,你说俺老孙说得哪里不对?天下地下,难不成还会有第二只天生地养的石猴?难不成,当今世上还会有第二只敢称齐天的大圣吗?”
文殊摩挲着自己手里的十愿书,斟酌道:“倒不是说这位灵猴将军同大圣比起来法术高明了多少,而是他的功德确实无量。舍己一身,而度此间千万人。”
还没等孙悟空说话,一直靠在墙边的少年便率先轻蔑地哼了声。
我奇怪地扭头看向敖烈,觉得少年虽然一向脾气古怪无比,可从前路上若是碰见这种事情,敖烈一向是不屑一顾懒得开口的。敖烈骨子里厌世,可现在这一刻,他却让人感觉到和凉亭石像中如出一辙的悲凉沧桑。
文殊瞪眼:“你们不信?”
八戒摸着怀里的兔子,憋笑道:“老头别吹牛了,我们又不是第一天出来走江湖的。那套吹牛的说法,你骗骗小可爱那种傻白甜还可以,骗我们还是算了吧!要是真的论起吹牛的功力,我们师兄弟才是真正的行家。”说罢,他还得意地伸出了一只手,挨个和沙僧悟空击了下掌,最后和玉兔毛茸茸的前爪轻按了下。
文殊受不得激将法,毛笔插在脑袋上就开始哗啦啦地翻十愿书:“吹牛?看来我今日不拿出点真本事,你们还真觉得我这十愿书是摆设了!”
我好奇地凑过去:“怎么?有故事吗?”
没想到文殊那老头煞有介事地瞧了我一眼,就小气吧啦地转了个身。
靠,这老头也太抠了点吧,一点都不知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我不服地又凑了过去,然而文殊又转了个大圆,我又跟着转了个圈圈!
玄奘看见文殊的动作,微不可闻地挑了一下眉。
众人一脸无语地看着我和文殊开始进行转圈圈的你追我赶,文殊一边翻书一边躲我,结果再一个转身就被绊得摔了个狗吃屎的姿态:“诶哟喂,我这把老骨头哟!谁这么缺德啊!”十愿书因为惯性作用力被高高甩了出去,玄奘整个过程都保持着傻白甜的微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脚,然后伸手稳稳接住了那部经书。
悟空瞟了八戒和沙僧一眼,手指一动,就让本来快刹住车的小善平地往前一摔!
我挥舞着胳膊,眼看着就要撞上刚坐起来的文殊:“快闪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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