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眼神中带着难掩的眷恋,嘴里回答我道:“因为你的母亲,是这世上第一个待我好的女子。其实本来你喜欢上玄奘这事让我生气,气到想要杀了那个和尚,但想到母树也就生不出什么气了……甚至,我还有点理解你。如果设身处地转换身份,连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又怎么能强行要求你去办到。”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幸好。”
……幸好婆娑母树是我的母亲,也幸好迦楼哥的软肋是她。
在少女看不到的角度,迦楼那双眼睛中渐渐浮起水汽:“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情形,当初我和伽罗被凤凰遗弃在雪地中,本来都快被穷奇兽吃掉了,可母树却从天而降将我们从穷奇嘴里抢了过去。从母树承诺说她会保护我和伽罗时起,她就是我心中认定的神明。”
金翅雕自东海扶桑诞生、在西天灵山听禅、于万妖国中称雄,然而众生之中再无人知道,那个和神佛两界都有纠缠不清的大鹏鸟心中唯一的神明,竟然会是幽冥之地的婆娑母树。远方的火山在爆发,岩浆迅速地漫过冰湖,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梦境开始从远处点点滴滴地崩溃,一山一石,一草一木。
天边的五彩飞鸟陨落于河湖,生长在这里的万物缓缓地停滞了自己的动作。
坐在火山岩上的迦楼一动不动,他固执地望着这片天地中唯一的母树,望着那只羽毛稀疏的幼鸟坚定地告诉母树,告诉她自己一定会成为比凤凰还要耀眼的存在。那只幼鸟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稚嫩,用着稚嫩无比的话语说着可笑的天方夜谭,然而母树却笑得很好看,是后来的千百年中他再不曾见过的好看。迦楼牢牢握住了我的手,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般执着地问道:“小善,母树她很好看的,对吧?”
我陪他坐着,不管整片天地都在坍塌;我望着那棵支撑着天地的神树,然而后来的话本里却无人提及原来曾经的幽冥之主是一个年轻姣美的女子,她有着细长英气的剑眉,有着一笑就会露出的酒窝与虎牙,有着飞扬的神情与无所畏惧的姿态,还有着不拘一格的豪情与细水长流的温柔。
我回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
“嗯……母亲她很好看。”
最后那句话中,整片幽冥已是坍塌成荒芜废墟。
迦楼微笑着闭上眼,一滴清亮的眼泪迅速从男子眼角滑落。
那一刻,神树毁灭,天崩地裂。
第104章 幽冥之门重启
迦楼醒了过来, 男子睁开眼睛,瞳孔被天边霞光映衬得宛如琥珀琉璃, 妖孽又绝色。他伸了一个懒腰,任凭海风吹拂长发:“没想到, 这一场梦竟然会做的这么长,不过时间刚好。潮水涨起来了,小善,我们也该回家了。”
我环顾四周山崖涂壁:“可是迦楼哥,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路可以走吧?”
迦楼心情甚好地站了起来,背对着东海堪堪站在了悬崖边上,甚至他的半只脚已经离开了地面, 只要往后一步就会落空。海风将他身后的长发肆意吹了起来, 发丝狂乱半掩男子绝色容貌,虽然我知道他是金雕大鹏鸟,这辈子估计没有摔死的希望, 但是见到这种情形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逆光的迦楼恍若神邸,他朝我伸出手,不容拒绝:“小善, 把手给我。”虽然害怕,但是我还是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而下一刻,迦楼便用力地握住。不得不说, 我们现在这种姿势如果被其他人看见了, 很可能会认为是一对情侣想不开准备双双殉情。
迦楼看见我额头的冷汗, 嗤笑道:“怕什么?胆小鬼!”
我苦着一张脸:“因为我根本想不出来,哥下一步到底会做什么。”
这里都是万丈悬崖峭壁,而悬崖之下还是因为潮汐涨水的东海。海浪声一声大过一声,扑打在礁石上,带着来自深海之底的澎湃怒意。迦楼朝我微微一笑,而下一刻,逆光的男子背脊上就缓缓张开了一对巨大无比的金色羽翼——那是比我印象里迦楼罗每一次的展翅都要绚烂耀眼,绚烂到仿佛染上西天最璀璨旖旎的霞光,耀眼到翅膀上每根羽毛上的脉络都浮动着金色的帛光。
金翅雕不是凤凰,可他比凤凰还要耀眼。
见我吃惊到睁圆了眼睛的模样,迦楼得意地挑眉,语气却不容置疑:“小善,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向神明许愿,会穷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保护你,就像她曾保护我们的那样不遗余力。所以小善,不要害怕,在我身边你永远都不要害怕,因为我会保护你……哥会一直为你照亮回家的方向。”那一刻,金色的余晖照耀在少女的面容上,那双清澈的翦瞳中不再有担忧、彷徨与害怕,而是坚定的信念,坚定地相信着眼前这个男子会带她回家。
我认真道:“哥,我相信你,我也会保护你。”
就像从前母亲保护你一样,就像……你曾经保护我的那样。
迦楼弯唇一笑,手掌用力便将我拽入他的怀中,而那对金色的翅膀合拢将我们牢牢包裹在一起!迦楼终是向后迈出了最后一步,犹如断翅飞鸟般失重地从万丈山崖之上直直坠了下去,然后借着下坠的力道潜入深海!那团金色的羽翼溅起了巨大的波浪之后,海面的浪涛又再次覆盖,不见踪影,仿佛只是一场东海的梦境。
传说之中,冥河是连同三界的地方,而冥河又是唯一能抵达幽冥的河流。所以,若是有人想到幽冥去,势必要顺着冥河下入无间。然而还有另一个能到幽冥的办法,那便是每逢东海潮汐水涨之时,从东海之滨的悬崖上一跃而下,巨大的冲击力会将人送入东海的海沟之底,那里便是幽冥冰雪之境的入口。
坠入海面之前,我忍不住问道:“哥,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迦楼将我脑袋按入他的胸膛,面容苍白的男子在我耳旁隐忍道:“因为当年凤凰把我们抛入东海,我和伽罗就是被海水冲到幽冥的冰雪之境。这条路没有人走过,除了我和伽罗,不过,如今还多了一个你。伽罗她留在灵山,我原本以为会独自重游旧地,不过幸好的是……我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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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迦楼带着我一路游入东海海沟,钻进一道无形屏障后,我因为海压耳朵止不住地发嗡。当然,一直护着我的迦楼比我好不到哪里去,脸色煞白没有半分血色。男子面无表情地牵着我走到一扇石门前,那扇石门外面罩了一层暗绿色的光波,一闪一闪,微弱无比但是却始终存在着。
迦楼眉目轻触地望着那层光,眼中涌动着明明暗暗的光泽。
我忍不住问道:“迦楼哥,这是什么?……是神佛为了镇压封锁幽冥的结界吗?”不过身旁的迦楼那么奇怪,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身上散发出的情绪,像是难过,又像是失望。
迦楼嗓音沙哑地回答:“这是当年母树送走我们后,布下的结界。”
少女十分不解:“为什么?”
迦楼好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黑暗中,他低低笑了起来:“因为不仅是神佛封存了幽冥,还包括母树她自己,她也封存了幽冥。当年的天地大战让幽冥受到了牵连,为了不让冥河里的血水泄出到东海里去,母树就把这里的路口封锁了起来……本来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万分之一的期望都是奢侈的。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着这份念想。”
身旁的男子颠三倒四地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石门上的暗绿光芒微弱地闪烁着,而黑暗成了最好的保护色,保护着迦楼无法掩饰的悲伤。我奇怪地伸出手,推向那道石门,而下一刻让人震惊的是,在我指尖碰到那道石门之时,本来还闪烁着的微光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周遭,彻底陷入了无境的黑暗。
砰砰!砰砰!
我忘记了呼吸,却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面前这道石门发出的喑哑声。
像是开启了什么尘封的秘密般,石门之后透露出几丝白光。而站在石门前的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伴随着这扇大门的缓缓开启,海底已是一阵地动山摇,成群的游鱼因为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惊惶地在水底游动,盖住了海面上投下来的天光,一层层一群群铺天盖地,只因从幽冥之地泄露出的几分死亡气息!
石门背后是冰雪之境,里面冰山林立,而每座冰山之中都封印着千奇百怪、狰狞凶悍的上古妖魔。道道黑色的气息顺着大门缝隙张牙舞爪地鱼贯而出,却因为触及到了玄衣少女的气息猛地停滞下来。然后,它们就像是有了生命力般缓缓伏低姿态、俯首称臣地恭迎着消失了快五百年的小主人。迦楼震惊地看向少女,然而少女却睁大着眼睛怔忡地望着石门后的情形——
幽冥之地,世间死境。
冥河所覆,不见活物。
这才是我梦里的幽冥,或者说,这才是如今真正的无间幽冥。
腰间百宝袋中的魂灯幽幽地发着光芒,红色曼陀花的花瓣被灯芯的火苗灼伤。
……你是我阿娘吗?
……不是。
……那你这么好看,一定是我阿爹咯?
……小施主,你能先放开我小腿吗?
……我要阿爹抱!~
……呃,我只能告诉你,其实,你是一个孤儿。
……呜哇——
……从今以后,你就叫小善。
……大师,是善恶不分的善吗?
……呃,是善良的善,善缘的善。
……可河伯说,善那是天底下最没有用的东西。
……那是河伯乱教小孩,你别听他乱讲。
……呜呜呜,大师,那些怪物它们都长得好吓人。
……它们在冰里呆着已经够可怜了,你就不要嘲笑人家了。
……那它们为什么要呆在冰里?你让它们出来好不好?
……呃,它们可能觉得冰里凉快,比外面舒服些。
……咱们别打扰人家了,走吧。
……大师你别走,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再陪你玩的话,我就赶不上盂兰大会了,要挨佛祖骂的。
……可是这里都没有人同我讲话诶。
……听话,下次来我就带只鸟来陪你玩,你说好不好?
……那你早去早回,我等着你!
我眼前走马观花地闪过很多画面,然而它们大多模糊,但是不变的是曾经在那片荒芜死境之中,总有一个白袍僧人耐心地陪伴着一个孤独的小女孩。迦楼在我身旁唤了我好几声,忍不住握住我胳膊:“小善,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懵逼地哦了一声:“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一时之间,有点适应不过来。”说着,我指了指匍匐在冰雪之境的‘道路’,“咱们这是要直接踏上去吗?”
迦楼皱眉,眼神警惕地望着大门后的世界,扯了扯嘴角:“这些雾气是当年死在了幽冥的妖物所化,不用在乎它们。既然有人故意要引我们回来,若是不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不显得我迦楼罗太小气了吗?”说罢,他便牵着我的手迈入了那扇大门背后的世界。
而在两人进入之后,大门缓缓合上,但是本来由法术严丝合缝地封印的门却透露出了一条缝。诡异的黑色雾气缓缓地穿过那条缝,又穿过幽冥同东海的结界,然后转眼消失在了海水之中。
一路上,我望着那些被封在冰山中的妖魔,忍不住问道:“迦楼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迦楼梦境里的幽冥,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
迦楼平静地走在雪地上:“当三界还不是三界的时候,天地混沌未明没有秩序可言。上位者们为了争夺天地霸主的位置,开始了无休无止的征战,而打到最后,由三家平分了六道的势力,其中一家便是魔族,另外两家不用我说,大概你也能猜出来了。”
“于是,佛门和天庭合纵连横起来决定先行围剿魔族,那一战引发了天地浩劫。而那场大战中,魔神被诸佛打下幽冥,天帝斩其首将他葬于此地。我仍记得,那一日魔神的鲜血汇入冥河把整条河都染成了红色,也是从鲜血融入冥河的那刻开始,冥河承载了魔神死前的怨怒成了一条凶河。母树为了能让幽冥的妖物逃出生天,她便以一己之身撑起了这片天地。她那样勉力支撑是为了幽冥,却被那些神佛利用来打造成了一个能够压住魔神死前戾气的牢笼!呵,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是那样地怕着魔神,怕他哪怕万劫不复也还是会回来复仇。”
听着故事的少女睁大眼,忍不住问道:“魔神还活着吗?”
不然,为何还会为一个尸体打造一座牢笼?
迦楼目光扫过这片朔风荒原,静静道:“本来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我也曾以为他早就死在了神佛的手中……但是现在看来,他应该还在这里,至少,以众神都不知道的姿态活在三界的某个角落中。”整片荒原变成了一片死土,烈风呼啸而过,然而就是因为这片土地之上什么都没有,那棵支撑着天地的古树才越发显得悲壮。
“幽冥没了,却找不到凶手。”
“因为所有人……都是帮凶!”
那句话里,我忍不住生生打了一个寒战,犹豫了很久才开口问道:“迦楼哥,你还记得你梦境里的那个叫刑天的男人吗?他,和幽冥、和母亲之间,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迦楼微微皱眉,道:“关于那个男人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刑天和母树一样,他们同样诞生于幽冥之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弟,只不过后来刑天离开了幽冥,而他跟随的那个男人就是六欲天的霸主魔神。我小时候于他印象最深的,是刑天在外面有个响亮的名号,叫战神。不过,自从我和伽罗被佛门带走,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想来,魔神既然都已经死于神佛手中,刑天作为他的部下自然也会灰飞烟灭。”
我神情复杂地看着迦楼,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被地藏王菩萨催眠过后的无头鬼他那泪流满福的样子,眼眶便忍不住地发红。迦楼奇怪地看着我:“小妹,怎么了?你认识那个男人吗?”
我张了张嘴,可却又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他。”
……可我却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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