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明玉坐在轿辇上看到她一双黑溜溜的眸子满是恼恨,手里的软皮小鞭狠狠的抽在干涸的地面上,便知道她实则是为了苏松二犯恼。
甄明玉拉住她的手,抬手揉了揉她额前的发,耐心道:“饶是怎么发恼,汤药还是要喝的,左右有脾气,等喝完汤药在一股脑发作出来,这般,药气还流窜的快些。”
僖宁听后扔掉手里的软皮小鞭,趴在甄明玉膝盖上便放肆的哭了起来,“本宫是公主,便是翻了这天地也是可以,这帮奴才竟然私下嚼本宫的舌根子,若非是你的丫头,我这次定是要将她们暴骨抽筋、碎尸万段!”
甄明玉看着她那张英气的小脸儿,只是抬手捏了捏那张不饶人的嘴,“罢了,不跟你说这些了。今儿个在北街还有个盗匪单子,你身手好,且随我去捉个贼,消消心头的闷气。”
僖宁怒气这才消散了一些,抓起地上的软鞭,定定道:“说的也是,这才若是抓住你毛贼,本宫定要把他视作吐蕃蛮子,狠狠的抽死他。”
僖宁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在吐蕃山高荒寒的,自然是心气不顺。再加上吐蕃王宫里那些个侧妃正后的一个个玩弄那些手段,今日扔个死猫明日栽赃陷害的,她是烦的够够的。这吐蕃赞普平日里也是多番看不惯她的骄纵脾性,如今回了西唐,倒也是两不相欠各自轻松。
谁料那蔫坏东西竟寻着这个借口攻占了洺州意图不轨。
她自幼都是锦衣玉食,在永宁寺看到一些流民吃着黑乎乎的米粥,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主持说永宁府没有馒头施舍……当时她吃着鲜脆多汁的西瓜,不屑一顾的说了句没有馒头那就吃鹿肉好了。那一句话,差点儿让流民把她掐死。
经历了那一回才知道,西唐江山险些被徐长缨颠覆,虽说如今朝政稳定了,可是百姓却深受赋税和战乱的迫害,路有冻死骨……
其实这些国家大政,她丝毫不懂,只是近些日子看甄明玉将私下积攒的银钱全都在东街施舍了粥饭,这才知道自己目光浅短,所以苏松攻占洺州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返回吐蕃,这也倒真是近朱者赤,自己一个素来骄纵的,如今竟随着那呆呆的三公主忧国忧民起来。
至于身下那败血之症,并非用那些什么污秽的器具,不过是讨厌吐蕃赞普整日如狼似虎,才拿着刀子对自己痛下狠手。
甄明玉听完宋氏男子说的丢万两银钱,又看了看紧紧皱着眉的僖宁,便拉着她的手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有些事整日忧愁倒不如换个思路,今儿个这案子全权交给你,办成了,收的钱资也全都归你。”说完,便耐心的把宋氏的案子说了一边。
宋氏来上都贩卖红参,将万两银钱放在了故人乔氏那里,谁料乔氏遭了贼遗失了万两银钱,两人为此相互怀疑反目成仇,到官府投案足足三月,都没个消息,这才花银子找上了化名百晓生的甄明玉。
僖宁公主听了点点头,拽着手里的短鞭定定道:“这还不好办,直接把两人绑起来重重抽上一百鞭子,看他们承不承认。”
甄明玉听后淡淡一笑,放下手里的清茶,指着在大佛寺跪拜的乔氏,“乔氏生性笃佛,乐善好施,定然不是乔氏,你若抽了他,倒是没个道理了。就像是赞普故意攻占了洺州一般,他若不为了你,何苦在吐蕃内战交困的情景下自掘坟墓?”
僖宁听后怔怔的看着甄明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闪过一丝犹豫,吐蕃赞普生性温润,人前人后都是谋算千遍,就算摘了脑袋都不会拿着吐蕃江山冒险,此次行为的确有些冒失。
甄明玉看完乔氏,便和僖宁一路去了西街,并差锦衣卫记录了宋氏的举止。
那边忙着查案,这边儿苏松一双深沉温润的眸子却满是焦躁。
拐过望仙楼的五门,两排高高的碧楼,正前方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寺院钟楼,一些穿着鲜艳的宫娥用红花饼和乌梅水煮在一起来熬制红色的染衣料,往常对于西唐的制衣和染彩,他都是极为感兴趣,可是如今看着那红彤彤的染色水忽然就心烦的皱起了眉。
西唐素来以染彩为豪,为了展示一番还专门挑选了吐蕃蛮夷常穿的大红色,色泽也格外的鲜艳,谁料那吐蕃赞普竟紧紧皱着眉,虽说瞧着温润深沉,可是难免又觉得那些吐蕃人只知道狩猎围兽皮,哪懂得这些华贵的衣料和染彩,想起那素来衣饰华贵的僖宁公主,心里头竟然萌生出几分对她的理解。
周大将军倒似乎玩兴大起,将碱水和稻灰水慢条斯理的点在正红色的染帛上,只见那娇艳的大红色立刻褪成了质朴的黄白色,那些染彩的宫娥不由的惊叹一声,正要秋波暗送却见周大将军随手扔掉了褪色稻灰水,朝着苏松道:“这染彩的水料混和在绿豆撵的粉末里,待染红时再用,绝不会损耗一分,吐蕃荒寒,倒可以试试这染彩水的存放法子。”
苏松性子温润,可是方才因心中有事难免冷漠了些,那些染彩的宫娥兴致昂昂的展示染彩,看到自己皱眉后,脸色便出了鄙夷,那一刻饶是好性子,也想派兵将她们按死在染缸里。
可是,那个看起来不务正业又吊儿郎当的周大将军不仅没有计较,还传授了染家密而不传的存料法子,可见其心胸宽广,并非表面那般荒诞。
他脸色微微好了些,随手将蓝牙叶的水倒在了青矾里,那高高的染缸立刻变成了靛蓝色。
甄明玉正一路追踪两个在客栈饮酒狂吹自己得了天大银钱的人,刚绕过望仙楼就见周大将军环胸倚靠着染缸上,薄唇微微弯着指导吐蕃赞普学习染彩之术,甄明玉不由的眯了眯眼,倒真是个心思宽广的,吐蕃学了那染彩之术,日后想必西唐的成衣贸易就要受阻喽。
想到此,便吩咐身边的小厮继续尾随那两个吹牛的男人,自己和僖宁公主直接穿过望仙楼进了东首的染坊。周大将军抬眼睨了甄明玉一眼,随后却抬手冷漠的朝染缸里扔了个青矾,那表情倒像是见到陌生人一般。
吐蕃赞普倒是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一双深沉的眸子紧紧的盯着灿红色染缸旁的僖宁,一身正红色的襦裙,白皙的鹅蛋脸,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满是华彩,在吐蕃时,他从未见过她这般开心模样,当下一双修长的手克制的微微一勾。
僖宁公主扫了他一眼,倒是翻着白眼儿望着天空的飞鸟,冷漠的表情跟周大将军如出一辙。苏松是个聪慧有文采的人,一见她的表情便知道这小老虎可是一肚子气,他深吸一口气,抬脚朝僖宁走过去。
不过僖宁那等骄纵的性子可不是好哄的,看到苏松走过来,当下挑起软鞭朝着苏松的手狠狠抽去,谁料腿脚儿踩住了鞭尾,一个不小心猛地朝着身后满满的染缸坠去。宫娥忙慌了手脚,想要找工具捞,却见苏松一个温和的男人竟霸道的一跃拽着鞭梢儿将她打璇儿拉到了怀里。
甄明玉也是猛吸了一口气,真掉在染缸里,眼睛必然会受伤,可是这赞普却轻车熟路的知道抓鞭梢拉人,想必平日里作天作地的僖宁也没少给他惹祸,才训练出这般准确稳重的手法。不过帝王心思,也没处去猜,也许他此番出手不过是在西唐贵胄跟前做作样子。
她蹙着眉看着僖宁抬手捶打赞普,一抬眼却见周大将军挑着一双懒洋洋的眸子上下打量她。
都说僖宁是个刁钻任性的,可若真的论起来自家这个才是野性难寻,这身半男不女的衣裳,想必又是出去给哪个土包子办事儿去了。
为了哄着哪个僖宁开心,还故意去了香铺染了指甲,那丹蔻染得指甲明亮亮的,像极了夜里惑人的狐狸精,红红的指甲,婉转的莺叫,等到最兴奋处就猛地伸出獠牙吸走精元……
不过那股子呆板儿顽固劲儿,怕是化作狐狸精也是个只被压在身下的笨货,想起那寻不着边儿的男人,周璟便想起了那日在沈贵妃陵寝的事儿,这小混蛋竟给自己要休书?!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倒是登对,僖宁公主和周靖都是恶狠狠的瞪着自己人儿,甄明玉不由的抬眼瞄了吐蕃赞普一眼,只见吐蕃赞普那深沉的眸底满是被训的温顺……得了,什么赞普、三公主都是被人踩的结结实实的。
一时间,宫娥都觉得站着尴尬,便急匆匆的退了出去,周大将军挑着银条儿搅了搅满池的染彩,一双眼睛散漫的挑着,寻常人做这等动作只觉得别扭,可是周大将军举手投足间都有股子世家的富贵等闲气,让人不由的靠在廊柱想描摹一番这卓绝的气韵。
甄明玉看到僖宁气红着小脸儿,要抬鞭殴打赞普,心里不由的一抽,想必拿一心要给自己自由的“和离驸马”心里早就拿着软鞭抽了自己多少回了。
其实细细想起来,自己也是说的太过了些,男人被妻子当着丈母娘的面儿要休书,这酸爽真的是……当着外人落自己夫君的面子,的确是不符合女德,想到此便接过唐莲花手里的一个蒙着黑布的小东西,“这是本宫和僖宁去鸿德楼时瞧见的,想拿过来给驸马解解闷儿。”
吐蕃赞普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多亏自己早有准备。忙从袖子里拽出一封带着红戳的信件,“知道你嫌吐蕃朝员粗鲁,所以本君特意在回心院建了一所弘文馆,每年秋日吐蕃贵族都要来回心院求学,以改变粗鲁的习气。”
僖宁冷着小脸儿接过那新封,扫了一眼上面的字体,随后又一把扔了回去,“本宫让你修了吗?!你钱多烧的是么!?旧部如今叛乱,不好好把钱用在刀刃儿上,倒效仿周幽王烧钱博褒姒一笑了!”
听到这些话,甄明玉轻咳嗽了几声,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若吐蕃真建了弘文馆,第一个该入学的就是胸无点墨的僖宁。
正笑着僖宁张冠李戴,却见周大将军连看都没看那黑绒布下的物事,就抬眼皮朝着苏松道:“原本以为僖宁骄纵,如今瞧着倒是夫妻情重,不过僖宁公主身子还未调理得当,以防万一,还是调理妥当后再回吐蕃。”
瞧瞧人家,虽说小鞭子甩的刷刷的,可是说话间句句都是情深意重,甚至还心疼吐蕃蛮子给她花钱,瞧瞧身边儿这个,好食儿好水的供着,倒是要起和离书了。
苏松虽说办事谨慎,可是如今倒是觉得周璟办事坦荡,再者也是考虑到吐蕃的医术,便应下在礼明殿小住几日。
染坊里的水冒着氤氲的呛气,周璟扫了捂着鼻子的甄明玉一眼,淡淡道:“听闻公主这几日胃口不佳,臣这个半和离的驸马倒是要尽些夫婿的责任,想带公主去李家酒坊吃些新鲜的时蔬。”
甄明玉自知理亏,便抿唇点了点头,随着周璟一路出了望仙楼,路过朱漆杈子到了李家酒坊。
待入了厢房,只见里面的布置极为清雅,一侧的平头案上还摆着两株鲜嫩的莲花盆景,雕画窗旁是一张桐木古琴,周大将军泯了一口茶,随手拨了拨窗边的古琴,半抬眼皮道:“公主素来对臣不假辞色,臣亦不知公主真正喜欢的是什么,只是随着心意点了几样小菜肴。”
刚说这话,就见酒家端着一瓦罐偎的黄酒炖肉、一壶腊梅清茶、一碟子海参香蕈鸡,手脚利索的摆在了梨花木桌上,甄明玉本来是没有胃口的,可是那海参香蕈鸡的浓香气却不由的让她口水直流。
这海参香蕈鸡做法极为讲究,要用小刺参洗的干干净净的,再用肉汤浓滚上三次,放在厚实的陶锅里加上鸡肉和香蕈、木耳,待滚开了锅儿,再加上豆腐皮儿、烟焗火腿……吃上一口简直味浓香醇,拔不动腿儿。
甄明玉小口小口的吃着海参香蕈鸡,随后店家又端上几样子姜丝儿烧萝卜和糖霜酸笋,这手艺真是比宫里的御厨还要精妙几分,甄明玉觉得手中的筷子都停不下了。
周大将军双手环胸,见她毫不顾惜肠胃的猛吃,便清了清嗓子,冷冷道:“最近臣心思寡淡,心思也懒散,不知公主送了个什么给臣?”
甄明玉这才放下筷子,看了看周璟,弯唇笑道:“这可是驸马平日里嘴喜欢的……这是本宫花了十金从街市上买回来的……蟋蟀!”说完还欢喜的把那精瓷盆盂的胖蟋蟀献宝儿似的往周璟跟前亮摆。
周璟扫了一眼那肥蟋蟀,手脚笨重,送他十金他都不会买这等一展就死的玩意儿。这小混蛋讲究的一手好礼节,可是花钱却是个不长眼的,寻常人家谁能拿出十金让她买个废物?!
可是就是这般满心的娇宠,悉心的爱护,就一步步的入了这小金枝的套儿,如今倒是步步沦陷到了这等受气憋屈的地步……哪怕她有僖宁一半儿的爱郎心意,他都觉得满足,可是……
想到此,便挑了挑眉,冷漠道:“公主满腹心思,臣自认算不过公主,可是随意的拿捏别人的真心,可知道日后要付出的代价?”
甄明玉听了这句话,突然如鲠在喉,淡淡道:“本宫不过是金笼子中的可怜画眉鸟儿,驸马开心了便哄哄,不开心了便斥责,左右本宫不说话便是了……”
这倒是个会倒打一耙的,他薄唇冷嗤,“画眉鸟还知道感念主人的喂养恩情,时不时的啾啾一叫,来博主人欢心,敢问公主这些日子以来,为臣做过什么?”
甄明玉听出里面的酸火之气,便只能放软了语气,“本宫也不过是发发牢骚,左右夫妻间总是如此的……不过,那僖宁性子刁钻跋扈,怕惹怒了赞普,本宫想请旨让他们住在公主府,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周大将军面无表情,只是薄唇盈炽着冷意,“画眉鸟为了讨口食儿会啄啄主人的手,不知公主为臣准备了什么?”
甄明玉心领神会的抿了抿唇,随后又抬手拉上了窗边的绒布软帘儿,刚探手解束带,却见周璟冷漠的站起身来,“僖宁虽说跋扈任性,可是句句护着那吐蕃赞普,倒是这等温润软腻的,玩弄的一手好权谋,狠狠揉捏别人的心意。”说完扫了一眼甄明玉搭在束带上的手,咬牙切齿道:“虽说本将风流,可是从未要挟女人宽衣解带来谋取前程。公主请自重!”
说完,一脚踢开门,将一锭金扔给了酒家,直接纵马奔驰而去。
甄明玉抬手缓缓系上束带,坐在桌边抿了一口腊梅清茶,也是个难伺候的,一边儿说着画眉鸟哄着主人,一边又说自重……不过不知为何,这次喝的腊梅茶有些酸涩……
她坐在撵轿上接过小厮传来的书信,轻而易举的捉住了那两个吹牛抢劫别人财物的男人……看着宋氏对自己千恩万谢,不知为何心绪却不似往常那般欢喜。
第69章
上都北侧的茶馆来了一个新的说书先生, 讲的那都是上都皇朝里的密事儿,戒尺猛地甩, 胡子微微一翘,拉着长音儿道:“上回说道刁蛮公主剁了胡人汗王的鸡……”
那说书先生吐沫星子横飞,下面嗑瓜子儿的诰命夫人也不知道真假,总归空口白牙的嚼上一番,痛快痛快, 至于伤害了谁, 她们这帮长舌从来不在乎。
54/77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