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仲林放下手里淘了一半的米,转身看着俞遥,说:“是真的,我很高兴。”
俞遥:“那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江仲林明白她的意思,有些无奈的回答:“可能是因为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老人家,看的事情多了,就比年轻人沉稳。”
俞遥是铁了心要把面前这老头在想什么搞个清楚,站在门口和他对峙一般,有些咄咄逼人的问:“那你还喜欢我吗?”
江仲林是个很内敛的人,也许来自于他的家庭教育和环境,他从小就羞于将喜欢或者爱之类的字眼说出口。
俞遥还记得当年结婚之前,他们出去约会,她开玩笑的问他喜不喜欢她,江仲林吭哧半天都没开口,哪怕他的眼神和动作都时时刻刻追着她,里面的喜欢藏都藏不住,他还是回答不出一句喜欢。这个问题她是早上问的,结果江仲林一直没回答,一整天犹犹豫豫坐立不安,到了晚上两人分别,江仲林最后突然说了句喜欢,让她莫名其妙的没能反应过来,等到回家了一想,才发现他在回答几个小时之前那个问题,简直含蓄的像……像一株含羞草。
他年轻时候是个那么内敛的男人,老了之后,是个更加内敛稳重的老人家。面对俞遥的逼问,江老师真是无法招架,站在水池前好久都没能吭声。
俞遥走向他,“不是等了我这么久吗,我真回来了,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其实没有刻意等待,只是忘不了你,等到回过神,发现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江仲林低头看到自己的手,那双皮肤松弛的手,将这句话放回了心里。
俞遥看他老不说话,心头火起,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江仲林的手。江老师吓了一跳,下意识缩回了手。俞遥吼他:“干什么!我自己老公还不能碰了?!”
江老师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是他再年轻十岁,俞遥现在肯定不会好好跟他说,直接上脚踹了。这么一想,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出来。
“可以碰。”他把手大方的递了回去,神情平静的说:“没有年轻时候好看了,皮肤都皱了。”
俞遥一把握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去碰他的脸。江仲林不太习惯这种接触,下意识又把头往后偏了偏。
俞遥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又蹭的冒了出来,继续吼:“你躲什么!”
江老师又默默把头偏回来。他垂眼看着四十年容颜未改的妻子,感觉到脸上微凉的触感,有一瞬间恍惚。
他想起了一个片段,他们结婚后,做饭都是两人交替来的,一般谁有时间谁做饭,两人的厨艺都差不多过得去。而两个人都有空的时候,大多是他在做饭,因为这个时候俞遥会待在客厅玩游戏。他不爱吃洋葱,俞遥却爱吃,他第一次买洋葱回来,切的时候不知道洋葱的巨大威力,熏得眼泪都掉出来了,戴着眼镜被熏得看不清,不能用手擦,只好抬起手臂勉强擦拭,眼镜都差点被擦掉了下去。
新婚夫妻,他并不好意思喊外面客厅的俞遥来帮忙,可这个时候,本该在客厅玩游戏的俞遥却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看了一眼他这个狼狈的样子,说:“闻到洋葱味就知道你肯定没注意,书呆子就是书呆子,这点生活经验都没有。”
她说着,凑过来给他擦掉脸上的眼泪,她的手指触碰到脸上的感觉,就是这样。
仿佛时光回溯,仿佛旧景重现,他还是那个想用厨艺讨好妻子的毛头小青年,被一个洋葱闹得处境尴尬,可他微微垂头任由妻子的手指抚摸脸颊的时候,心里怦然心动。
俞遥的手指碰到江仲林鬓边染上了白色的头发。他好像比其他人的头发白得早,杨筠家的老头子许先,比他还大上几岁,却没有他这么多的白发。
俞遥心里微微酸痛,她放下手,另一只手还握着江仲林的手没放。
她忽然认真看着江仲林的眼睛,问他:“当初我决定要嫁给你的时候,杨筠不太看好,因为你比我小三岁,我爸也不答应,可我还是嫁给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历经了风风雨雨的江老师被年轻的妻子拉了好一会儿手,已经很快适应,能处之泰然了,他委婉的回答说:“我以为,是因为岳父不同意,你才……”
俞遥被他堵了一把,有点噎住。她跟她爸相处糟糕,确实处处以反对他为乐,可这个问题,江仲林这么说,她就不高兴了。所以她非常不尊老爱幼的捏了一把江老师的手。
虽然也有这个原因,但——“主要不是这个原因。”俞遥扯了扯嘴角,把话题拉回来。
江老师心里叹气,很包容年轻人的火气,“那是我当年想错了。”
俞遥说:“是因为你喜欢我,我才会嫁给你。”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喜欢过很多东西,却从来没有喜欢过她自己,她常觉得自己这个人浑身上下的毛病,没什么好喜欢的,所以遇到江仲林,发现他对自己的感情,惊讶又好奇,好奇他能喜欢多久,就答应了嫁给他。
“你知道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现在不喜欢我了,那我会尽快搬出去,省的你面对我不自在。”他要是现在不留她,她真的马上就走。
江仲林被俞遥握着的手指动了动,良久后,他说:“留下吧。”
“可以。”俞遥笑了,“早说不就是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
她说完了叉着手往外走,走到厨房门口,又扭过头说:“我现在觉得老头也挺可爱的,摸起来感觉也没有很怪。”
等她走了,江老师转身继续淘米,淘了两下,他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是被俞遥口头调戏了?
唉,年轻人啊。江老师这辈子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什么难搞的年轻人都遇到过,可招架不住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他一把年纪被年轻人给凶了,却忍不住笑起来。
俞遥是个很温柔的人,她的温柔和他不同,藏在随性的举止之下。她刚才说的做的,只是在表达一个意思而已——“把我留在你身边。”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芥蒂的接受一个骤然老去的恋人,她刚才明白的告诉他,她接受了。
简单到有点冲动了。可年轻人就是这样的,心里有爱的时候,什么都能为此去做。
两天前,他接到了那个电话,那个年轻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找到了他的妻子。有那么一刻,江仲林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听不懂电话那边的人在说什么,手里端着的茶杯摔在地上,水溅湿了鞋子。他忍不住追问:“你刚才是说……?”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重复了一遍,他听到‘你的妻子俞遥回来’这几个字时,后面的话就再没听清楚,不得不再问了一次。他从没有觉得一句话那么难以理解,每个字都听得懂,可就是不明白意思。
曾经想过千百次,始终没有成真,当他放弃了,却骤然降临。他穿着湿透的拖鞋,缓缓坐下,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
“……好的,那么您尽快来接俞女士回去吧,具体的手续我们这边先给您发一份电子信息……”
他放下电话后,呆坐了一会儿才感觉到脚上冰凉湿透的触感,起身去换了衣服,路过镜子前面,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端详自己,看着镜子里面那个老头,江仲林心里想,她怎么可能接受这种头发都白了的老头子。
他体会到了近乡情怯这个词中的心酸,可还是很快的赶去接人了。
推开服务中心大门之前他还在想,要是俞遥不能接受怎么办?然后又想,不能接受他也没办法,他已经老了,还能怎么办呢。就在那个瞬间,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接受俞遥所有选择和反应的准备。
结果推开门,看到坐在那的俞遥,他就忘记了这些,把她带回家,看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他从接到电话后就开始无序的心平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俞遥好好活着,没有遭受任何他曾想象过的苦难,这很好。
他放下了一个四十年的沉重心事。
他的‘沉重心事’这会儿在外面玩起了游戏,唰唰的音效传进厨房,很有节奏感,也很热闹。
沉重心事四个字,没了沉重,就剩下心事,仍然牵绊在心头,不让他放下。
江仲林洗了洗手,拿出洋葱切。
俞遥在客厅敏锐的闻到了洋葱味,她跳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厨房门口往内看,picipici了两声,看到江老头循声转头,露出戴着的护目镜。
厉害了,切洋葱会戴护目镜了。俞遥把纸巾悄悄在手里揉成一团,若无其事的回到客厅,一个投球,把那团小纸巾扔进了垃圾桶,正中。
“我还睡楼上?”吃饭的时候俞遥问。
“是啊。”江老师说,仿佛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
“……是不是人老了就会变成顽固老头?”俞遥在桌子底下把拖鞋甩到了江仲林那边。
江老师看了眼摔在自己脚边的拖鞋,新买的毛绒草绿色拖鞋翻了个边,他咽下嘴里的饭,好脾气的回答:“是啊。”
俞遥给对面的油盐不进的老头舀了一大勺的洋葱。
第8章
杨筠陪了俞遥几天,就准备回去了。她们夫妻两帮小儿子带着孩子,这几天她们不在,那孩子就交给保姆带着,结果生病了,杨筠和她家老头子都不放心。再加上杨筠自己这几天太过激动,身体也有点不好,她常用的医生又不在这边,所以俞遥直接让她们回去。
杨筠愧疚的拉着俞遥的手,“等孩子病好了,我们再来看你,多陪你一段时间。”
俞遥笑着说:“不需要,您老人家还是赶紧养养身体吧,别奔波劳累了,要是想我,我跟你视频聊天就行了,现在这视频聊天技术,简直就是身临其境,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杨筠奶奶瘪嘴:“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
不得了,都是奶奶了,瘪起嘴还像她幼儿园认识的那个小伙伴一样。有人说女人不管多大在爱人面前都是小孩子,但俞遥觉得,这话用在好朋友身上也是一样,看杨筠现在,活脱脱还是个撒娇少女。
俞遥毫不掩饰的露出嫌弃的神色,嘴里却说:“哪能啊,我都不嫌弃老江,怎么可能嫌弃我家阿筠筠呢!”
杨筠登机前还不舍的望着俞遥,“要是你能去我家做客就好了。”
这是不行的,因为俞遥有半年的观察期,这半年里她并不能出国。
“行,等我能出国了,就去你家看你。”俞遥这么说,杨筠才开心了些,被她家老头子招呼着走的时候,还不舍的一步一回头看她,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得。俞遥望着好朋友走远,心想杨筠也许是想到了多年前她消失那天。
她出门去买菜前不久,接到过杨筠的一个电话,两人约好去看新上映一个电影,顺便逛街,和以前很多次一样,但那次她就此失踪。她失踪这四十年,除了江仲林,杨筠也承受了许多痛苦,哪怕没有时时刻刻的念着她,可只要想起她,心里肯定不会好过。
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心里。
“等我去看你!”俞遥忽然大喊。看到那边杨筠老奶奶也蹦起来,朝她用力挥手,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俞遥自穿越后第一次感到庆幸,还好,还好只有四十年,还好江仲林和杨筠都还在,她这辈子还有机会看到他们,要是穿越的时光更久,她都不敢想,到那时候所有认识的人都变成永远怀抱遗憾的一抔黄土,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我们先去一个地方。”江仲林将车开离机场。
“去哪?”俞遥怀疑的看着他。他总不会也像杨筠那样带她到处去回顾青春吧?
事实证明江仲林没有那样的情怀,他先去花店买了白菊。俞遥明白了,于是沉默下来。
他去的不是墓园,是海市内的英烈纪念碑。因为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纪念碑附近没有几个人,俞遥站在纪念碑前,江仲林将白菊递给她,说:“岳父没有设墓碑,他的骨灰就葬在这后面。”
俞遥面无表情的看着巨大的纪念碑,迟迟没有把手里的白菊放上去。
“你消失第七年,他在一起追捕犯人行动中牺牲,他的同事将他最后留下的话带给了我。”
“‘我这一生没有做过一件恶事,终生都为了理想和正义奋斗,所有人都说我是一个好警察,可我却不为此感到骄傲,反而十分愧疚,因为为了成为这样一个好警察,我没能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所以这辈子妻离子散,都是报应。我死后,不和妻女合葬,她们可能不愿见我。’这是他留下的话。”江仲林说。
俞遥动了动唇,她想讽刺一句,这个男人还挺有自知之明,但看着冰冷的石碑,却没能说出口。
她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和父亲的关系很好,她在读幼儿园的时候,常常很自豪的告诉所有的小伙伴,爸爸是个大英雄,他虽然不经常在家,偶尔赶不上她的家长会和生日,但她的妈妈说,爸爸像超人一样正在拯救遇到困难的人,所以她原谅了总是很忙很忙的爸爸。
后来,她慢慢长大,知道爸爸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超人,他在外面做的,大多是些不值得夸耀的琐事,东家吵架西家丢了东西,他都要管,当他脱下那身警服,回到家,他仍然不能安心做他们家的支柱,邻里有任何事,他都热心帮忙,把自己的家扔在一边。
俞遥第一次对这个父亲感到不满,是读小学时,她看着父亲去帮一个毫无关系的邻居搬煤气罐,而他们家正好也需要换煤气罐,是她瘦弱的母亲一点点满头大汗扛上楼的。她那时想,爸爸是看不到她们也需要他吗?
这只是件小事,可是小事越积越多,终究爆发了。那一个爆发的点就是母亲的死。
俞遥刚上初中的时候,母亲怀了二胎,父亲很高兴,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些。俞遥住校,每周只能回来一次,每回回来她都坐在母亲身边看她的肚子,她很期待母亲肚子里的弟弟出生。
预产期将近那几天,俞遥很担心,但父亲说他会请假几天待在家里专心照顾母亲。可是结果呢?结果周末俞遥放假回家,高兴的打开门,第一眼看到的是母亲的尸体。
她已经死了一天了。鲜血浸透了她半个身体,长长的红色拖痕从厕所一直到客厅。俞遥几乎能想象得到,她是怎么在厕所里不小心摔倒,忍着疼痛挣扎着爬出来,想到客厅里打电话求救。然而她的身体并不好,或许是摔得太狠,力竭后没能打出去那个求救电话,就在这里悄无声息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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