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完全脱离掌控的人和事,才是最令人不安的。
“那依娘娘之见,她可是已有所察觉?”金简压低了声音,眸色沉沉地道:“不如趁着和珅尚未回京,趁早铲除此隐患……”
嘉贵妃扫了他一眼。
继而冷笑道:“兄长说得倒是轻巧,昨晚太庙之事已是人尽皆知,现如今谁不知晓冯霁雯执意要替冯英廉翻案?如此境况之下,倘若贸然动手,岂不等同不打自招了?”
尤其此事还有皇上盯着。
昨晚冯霁雯的举动固然欠妥,可在天下人面前,皇上既已应允彻查此案,必然会命三司重新勘验。
倘若冯霁雯在这个关头出事,无疑是向全天下印证了冯英廉一案背后确有人蓄意构陷——
“可若她当真坏了大事……”
“之前让她钻了空子,是我们掉以轻心使然。”嘉贵妃理智地道:“眼下她在明,我们在暗,难道还能再让她有可乘之机么?无需为此自乱阵脚。”
“只是还有一事,娘娘怕还不曾听闻。”金简皱眉道:“今日早朝之上,云南传来了缅帮上表求和的文书——”
“缅人投降了?”
倒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快。
“是。”金简道:“皇上已松口撤兵了。”
嘉贵妃神情微动。
缅帮求和,就此休战,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一战打下来,表面看似大捷,可因时机不宜,说是得不偿失也不为过。
程渊去年年底忽然回京‘请罪’,在京中逗留的这些时日,几乎是日日进宫面圣——想必彼时,皇上便已有了休战的打算了。
眼下逼得缅帮求和,有了台阶,自该见好就收。
如此一来,大军班师回朝,和珅归京必然也是近日之事了。
“娘娘,咱们还当早做应对才是。”金简提醒道。
“冯霁雯到底是冯英廉的孙女,至亲情切乃是人之常情——而和珅,就未必肯跟着趟这趟浑水了。”嘉贵妃眼底藏着笃定之意。
前世的冯英廉虽无此横祸,她也无从得知和珅的反应,但和珅为人处事的作风,她却是深知的。
满朝上下,唯独此人看起来最为温和儒雅,八面玲珑,可若数审时度势,拿捏得失,亦是无人可比的。
冯英廉这件案子是大事,即便他身在云南也该有所听闻,倘若真有心要插手此事,又岂会至今都视而不见。
所以,只要不将当年之事牵扯出来,和珅为求自保,必然不会多作理会。
“娘娘的意思是?”
“不是已经查证过了么?冯英廉未曾将查到的线索透露给任何人,亦包括冯霁雯在内。”嘉贵妃轻轻拨弄着长长的护甲,垂眸道:“他既为保全身边之人,如此守口如瓶,那便让他永远守着罢。”
“可眼下若除掉冯英廉,岂不比对冯霁雯下手更易引人怀疑吗?”
“让一个人闭嘴的法子有这么多,为何非要如此铤而走险?”
金简稍稍一顿后,道:“臣明白了。”
说着,便要退出殿外。
“月儿之事,兄长可料理干净了?”嘉贵妃忽然开口说道。
谈及此处,金简脸色稍滞:“臣已在着手安排将她送离京城了。对外……则称是抱疾养病。”
嘉贵妃揉了揉额角的位置,微微蹙着眉心说道:“万岁爷余怒难消,此事莫要再耽搁了。”
虽不知皇上究竟如何得知的此事,但影响甚大。
之前先是在前朝对金简的诸多责难,一直不肯真正地复用委以重任,再到摊开此事之后在景仁宫中的大发雷霆——只因此事,她手中的凤印险些都被夺去,永瑆也因此被训斥,至今仍被禁着足。
就连昨晚前去太庙祭祖,母子二人都未被准允随扈。
如今后|宫之中已是对景仁宫议论纷纷,好些个平日里不敢冒头的嫔妃也都开始不安分起来。
而这还是最轻的后果。
若非是如今膝下的子嗣没个成器的,皇上有所顾忌,还不知究竟要如何发落永瑆。
可即便如此,永瑆怕也因此失了大半圣心了——更遑论,皇上对他向来算不上十分满意,不过是几个儿子里实在没得挑罢了。
而为今之计,唯有顺应圣心,放软态度认错,至于其他,只能日后再行设法弥补了。
474 魔窟
这些道理金简自也懂得,故而近来格外地谨小慎微。
想到这一切麻烦的起源皆是出自于自己那个不安分的女儿,心底仅存的一丝不忍,也尽数灰飞烟灭了。
他回府之后便命人着手安排,只待天色一黑,便连夜将金溶月送出京城去。
金夫人尤氏哭得昏天暗地,金简恐她误事,命下人将其紧紧看住,不得离开房门一步。
自己则为图一个清静,往前院书房处理公务去了。
“老爷,二小姐过来了。”
仆人行入书房中,低声通禀道。
金简皱了皱眉,后面无表情地道:“让她回去。”
他已不想再见这个女儿哪怕一眼。
“父亲就这么不愿见我么?”
下人尚且来不及退出去回话,便有金溶月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了书房中。
金简抬头,只见她已不急不缓地跨过了门槛,行了三五步后站定,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今日穿得极艳丽,上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斜襟旋袄,下身衬着荷花暗纹长裙,髻边是金步摇,耳垂上一对儿红宝石水滴坠,含着笑意的唇涂了鲜红的唇脂,就连上挑的眼尾处也扫了一层淡淡的红,一眼望去,绯丽之极。
金简见了只觉得‘妖里妖气’,眉头不由皱得更深了些许,抬手屏退了书房中的仆人。
“你今夜便要出城,还来此处作何。”他的语气中尽是疏冷与忍耐。
金溶月听罢一笑,缓声道:“父亲,我不走。”
不走?
金简重重冷笑一声。
“你自己惹下了多少麻烦,自己难道不清楚吗?现如今你做下的那些丑事皇上已经尽数知晓了,富察家也不肯要你,京中已无你容身之处,你能保住这条性命就该感恩戴德了!”他声音压得极低,极沉。
走是不走,由不得她。
“父亲将我送走之后,只怕不出数月,满京城就该传开我染病身故的消息了罢?”金溶月依然平静异常,看着他道:“而此后我连姓名都不可与人提起,一辈子只能呆在离京城千里之遥的穷乡僻壤,了却这一生了。如此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金简听罢冷冷地道:“你若要自行了断,也无人拦你。”
“可我现在若是死了,父亲怕也就活不了多久了。”
她所言极为不敬,神色却毫无波澜。
金简脸色沉沉地盯着她:“放肆——”
“看来父亲并未察觉丢了什么东西,既如此,我便提醒您一句。”金溶月徐徐说道:“于大人写给父亲的密信,不慎被我捡了去。”
金简闻言脸色顿时大变。
“你偷了我的书信?!”
“父亲可知是哪一封?”金溶月看着他,笑着说道:“正是于大人初察觉到冯英廉暗查当年之事,秘传给父亲的那一封——里头似乎提及了一桩不得了的旧事。”
金简拍案而起。
“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休怪为父不念父女之情!”
“您又何时念过这份父女之情?”金溶月笑出了声来,“若非是您,我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末了不及金简开口,又忽然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您——当初冯英廉之所以平白无故地能查到景仁宫头上去,是我在暗中给了些提示。只是我也没想到,他不光查到了姑母那里,竟还顺藤摸瓜地牵出了一件旧事来,您说巧是不巧?”
“你……”
金简惊怒交加,额角的青筋都在鼓动着。
他豁然抬袖扫向桌上之物,笔架等物俱被扫飞了出去,砚台碎在金溶月脚步,墨汁溅了她一身。
“原来这一切皆是你惹出来的祸事!……想我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下了你这个祸害!”金简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厉声诘问道:“你这么做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
金溶月却垂眸拿手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一滴墨汁,丝毫不为所动。
“父亲这话问得倒不怎么聪明。”
她这么做,好处太多了。
如今冯英廉入狱,冯霁雯果然不知死活地插手进来了。
景仁宫焦头烂额,也是她乐见的。
更重要的是,如今这些真相与内幕,是足够她自保的筹码。
“你倘若不立即将东西交出来,休想活过今晚——”金简紧紧地盯着她说道。
“这便是父亲口中的父女之情?”金溶月眼中俱是讽刺的笑意,她看着怒火滔天的父亲,道:“可如今书信并不在我手中。父亲若真想找到它,倒也简单,杀了我便是——只待我一死,这书信就会被人送到皇上手中,到时父亲再去讨要便是了。”
“你还敢威胁我!”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舍不得父亲,舍不得离开金家罢了。
“如今我无力保你,你若还想留住一条性命,就趁早将东西交出来——除此之外,你没有第二条活路可走。”
“不,眼下没有选择的人是父亲才对。因为我赌得起,父亲却赌不起。”金溶月依旧笑着。
金简攥紧了双拳。
“父亲不必担心,我与父亲到底是一家人,若能自保,自不会做出对父亲不利之事。”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金简极力忍耐压制着。
“我要进宫。”
“进宫?”金简眼神一紧。
“入宫为妃。”
“……你疯了不成!”金简大惊。
如此情形之下,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单凭你与十一阿哥之事,你留在京中已是妄想,更遑论是进宫了!”他若将此意图表明,皇上只怕要将他当成疯子来看待。
根本是荒诞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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