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俞亮早年给他定的一门亲,当时周家还没败落,家境尚可,虽然比不上俞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去年因为周崇出了意外,家世一落千丈,已经大不如前了。
俞亮已经想着要退了这门亲事,只欠一个时机。倒不是什么家世的问题,用他的话说,周家这帮人,除了他这个老战友,就没几个脑子拎的清的,尤其是那帮七大姑八大姨。现在周崇出了事,家里没个镇场子的人,早晚要出大事儿。
俞亮这些年正处在上升期,很忌讳这种事情。
不过因为牵扯到一些内部问题,暂时还不便谈解除婚约的事儿。
两家本来就关系敏感,俞少谦这个节骨眼上去刺激人家姑娘,还把人家逼得自杀——俞北平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也不怪他,你弟弟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多半是被那帮狐朋狗友给蛊惑的。你爸已经打了他一顿,一会儿你进去,多帮着说些好话。”霍成歧道。
他跟了俞亮有十多年了,一直是他的心腹副官,对他的了解,不可谓不深。
俞亮在他们那一辈排第五,早年却不得老首长重视。他是文官出身,年轻时在南地一个军分区做参谋,后来调任大军军区,再到如今的参谋长官,一路走得坦荡,气势如虹,老一辈中也无不侧目。年轻时的俞亮铁血乖戾,但是八面玲珑,什么场面都能面不改色,年纪上来了,脾气反而更加上涨了。
这次俞少谦捅出这么大篓子,他怎么可能不动怒?
俞亮和周崇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更有革命之谊,虽然后来理念不同,走到如今这地步,可到底是有情分在的。
周崇一死,他心里难过是一。二是,外面多少双眼睛看着?都在说俞家薄情寡义。
俞亮是儒将出身,好面子,跟那帮没脸没皮的老兵痞不一样,凡事讲道理,要情面。
偏偏俞少谦就喜欢跟那些混小子混在一起。
“媒体没乱登吧?”俞北平问他。
霍成歧忙道:“哪能啊?大家都知道分寸的。”
俞北平点点头,略一沉吟,对霍成歧道:“我进去看看,这边交给我。您先回去,外面还有大把的事儿等着处理呢。”
霍成歧应了声,快步出了院子。
俞北平没再停留,拍了拍襟口的领花就大步跨进了门。
屋子里的气氛很压抑。
俞亮在宴会厅煮茶,目不斜视。俞少谦垂手站在一边,看到俞北平,只消一眼就垂下了头,也没像往常一样笑嘻嘻地对他讨巧卖乖。
俞北平摘了军帽信步过去,捞了一杯泡好的茶,在鼻下轻轻晃过,侧头对俞亮一笑:“金骏眉吗?这茶香得很,茶汤澄净金黄,前些年,我在老毛子那儿花了大价钱都弄不到。”
“老胡送来的,前段日子他在我这儿顺走了两瓶茅台,这趟过来,说是礼尚往来。”俞亮面无表情,弯腰用铁器夹内瓷盏。
“胡叔最爱茶,也最能品茶。”俞北平微笑。
俞亮重重一哼,把茶盏拍在了楠木桌上,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瞪着他:“别兜圈子了,你有话就直说!大老远回来,就是为了跟你老子叙旧?”
俞北平这才放下茶盏,心平气和说:“少谦是有错,不过他还小,就绕过他这一次吧。”
“小?二十二岁了还小呢?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在青岛任职了。不说独当一面,最起码的,别给家里惹祸!”俞亮抓起武装带往后一甩,不偏不倚抽在俞少谦身上。
身后一片杀猪般的惨叫。
可俞少谦还不敢躲,可怜巴巴地向他堂哥投来求助的目光。
俞北平知道不合时宜,可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手放唇上压了压。
俞少谦一脸受伤。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啊?
“你笑什么?”俞亮看向大儿子,脸色阴沉。
俞北平军制笔挺,英武高大,却偏生长着副极漂亮的面孔,白璧无瑕,修眉红唇,不笑的时候威严寡清,笑起来时又让人觉得颇为绅士。
旁人都怕俞亮,只有他,打小就不怕。
这会儿也不卑不亢地说:“事已至此,您也别太生气了。当务之急,是找出应对的方法。”
俞亮冷哼一声,不说话。
俞北平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也别太为难他。教不好后辈,您有责任,我也有,没必要一昧问责。惩罚是其次,怎么教好才是真的。”
俞亮气得胸口一滞,可望向这个儿子,对方脸上一片从容,眼底不易察觉的冷峻和嘲弄让他顿时哑了火。
俞亮移开了目光。
俞北平却一直看着他:“我看,您不止想说少谦,也想说我吧。不过,我工作上从没倚仗你,也没犯过什么错,让您丢脸。至于性格上那点儿缺陷,实在是从小没妈,没得过好好的熏陶,真是对不住了。”
这一番话,把俞亮的脸色说得阵青阵白。
霍成歧在旁边看得眼皮直跳。
有那么片刻的凝滞。
俞北平这才敛了笑意,面无表情地说:“周启兰那儿,我会负责解决,这门亲事,也是时候该退了,指不定什么时候真闹腾出什么事儿。”
回头叫上俞少谦,领着出了门。
赶在他出门前,俞亮问了句:“别光顾着别人,你自己的亲事呢?那丫头怎么样?”
“还行吧,先处着试试。”俞北平也没多说。
“你弟弟过两天回国,你去接他吧。这几天别到处跑,免得他回来碰不上。”
“知道了。”
等人走了,霍成歧才敢过来。被他瞧见这么一幕,多少有些尴尬,本着原则避而不谈,开始扯别的话题。
俞亮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这是给他留面子呢。
他苦笑一声,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几岁:“是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他妈。”
俞亮年轻时不受老爷子重视,一直待在南边,算是放养,连学校填志愿都没人过问。可以说,他能混到现在,都是靠的他自己。也因为这点,年轻时糊涂,对这方面特别看重,总想着证明自己。
忙于工作了,就倏忽了家人,一年到头都不回来看几次。俞北平八岁的时候,弟弟就被人贩子拐走了。他母亲是搞化工研究的,本来就精神不好,那次打击后人就瘫了,后来送去了南地疗养,在一个雨天跳了楼。
他当时人在外地,直到妻子去世都没能赶回来看一眼。
从那以后,俞北平就有些跟他较劲的意思,虽然从来不跟他吵,也没提过这茬,可骨子里是反他的。
也因为这点,俞北平从小就跟爷爷一起生活,性格很自立,也很独断。他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思考,自己解决。不过好在他虽然傲,都藏在骨子里,从来不跟人正面起冲突,那些乖戾尖锐的劲儿,都用来对付他这个老子了。
可就是针对他的时候,他也是风度翩翩的,叫人挑不出什么刺儿。
父子俩的关系,说好肯定算不上,可要说坏吧,也不能,顶多是暗潮汹涌,表明平和,大家都是有地位的人,就算不对眼,也维持着那点儿相敬如宾的风度。
至少在外面人看来,父子俩关系尚可。
俞亮每每想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可也无可奈何。这个儿子太难伺候了,就没人能驾驭。这都快三十了还没个对象,他才想着给他找个性格活泼一点、开朗一点的小丫头。
不说制住他,只盼着能磨磨他、给他解解闷儿就不错了。
庆幸的是,两年前找回了弟弟,俞北平这性子才算是收敛了些,父子俩关系也没前几年那么紧张了。
……
出了大院,离那大楼老远老远,都快看不到影子了,俞少谦才喜极而泣地放松下来:“谢了,哥,真是太谢谢了,救我脱离苦海。”
俞北平不置可否,劝他:“你自己也注意着点儿,救得了你一次,不代表每次都能救你。”
“知道知道,我再也不敢了。不过这事儿也不能怪我啊,那个周启兰的心理素质真是太差了,不就是解除婚约吗?犯得着……”
“行了行了。”听他有啰里吧嗦一大堆的趋势,俞北平顿时没了心情,“过几天买点儿东西,跟我一块儿去医院,给人家道个歉。”
俞少谦一听就垮了脸:“不是吧?”
俞北平一想,又摆了摆手:“算了,我一个人去。”这货口没遮拦,又耐不住性子,没准又捅出什么篓子。
俞少谦一听就眉开眼笑了:“谢谢哥,谢谢,这事儿就拜托您了。”
第007章 上门
翌日天气不大好,整座四九城都笼在一层灰蒙蒙的雾霾中。
下午,汤子期和孙娉去了趟医院,看望陆铮。
主治医师和她说,一切情况稳定,让她们放宽心。
汤子期心里却苦笑。
一切稳定,换句话说,那就是压根没有醒来的迹象。
孙娉一向很要强,那天却在医院外面哭了起来,哭得还特别难看。她遮着脸不让汤子期看她,像是发了疯,声嘶力竭:“滚!你给我滚!”
汤子期没有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席卷而来。她忍不住捂住嘴,可心里清楚,这会儿如果她都倒下了,孙娉该怎么办呢?
她忍回泪意,抱住导师,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安抚她:“没事,陈珞前几天跟我说了,过两天有个美国来的专家会来我们学院,这方面特别内行,回头我去请教他。”
“真的?”孙娉仰头望向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汤子期嘴唇蠕动,笑得勉强,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都晚上6点了。何舒青在厨房里炒菜,闫峰在玄关的地方忙着倒茶,客厅里灯亮着,隐隐有笑声传来。
闫峰和何舒青是多年老友,为了她,明着是邻居,实际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中意何舒青。不然,干嘛放着好好的机关大院不住,特地搬来这荒野小地方受罪?
汤子期往客厅的方向看了眼,看向闫峰:“闫叔,有客人?”
闫峰满面红光,笑着点头:“是老首长来看我们了。”
汤子期讶然。
闫峰没退役前,给总参一位老领导当做警卫员,贴身保护那种,后来他背部受了伤,就给办了转业手续,现在来海淀这边的某分局当了片警。
不大不小,副处级。
虽然不是多么优厚的待遇,单位离住的地方近,也没什么危险性,闫峰没什么野心,做事踏实,乐颠颠地接受了。
闫峰倒完茶,汤子期接过托盘:“我送过去吧。”
“也好,我去厨房帮你妈。”
汤子期点点头,端着托盘去了客厅。
来人是一老一少,都穿的便衣,中年男人虽然鬓发半白,精神依然矍铄,凤眼不怒自威,接过她奉上的茶,笑着点点头:“子期都长这么大了。”
汤子期辨认了会儿,喊了声:“俞伯伯。”
虽然见面不多,两家人逢年过节也有来往。
不过,之前接待的是他的老朋友和何舒青夫妻俩,现在是他的老部下和何舒青一块儿接待他。这关系,半干不尬,汤子期都替他难为情。
可领导就是领导,人家神色如常,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的,谈笑风生两不误。
虽然笑着,眉宇间有一股气势,说话不躲闪,不慌乱,一句话一个钉子,很笃定。汤子期也不敢一直盯着他看,低头端起另一杯茶,给一旁侧坐单人沙发的青年奉去。
“谢谢。”
声音温润,不过有些疏离,像是某种玉石敲击的感觉,分明是冷冰冰的,仿佛不带一丝感情,偏偏又很勾人。
饶是汤子期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尴尬得不行。
这才刚刚相完亲,就上门拜访了,难为他一脸平静。
许是客厅里太过安静了,俞亮和蔼地问她:“子期今年读研二了吧?”
“嗯,快毕业了。”汤子期乖巧点头,手安安分分地叠放在膝盖上,乖得不得了。
俞亮又问:“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了。”
“年少有为。”见何舒青出来,俞亮抬抬手,招呼她坐下,笑着跟她说,“现在这么好学又听话的孩子,真的不多了。”
何舒青是知道自己女儿的德行的,有些尴尬:“可别,您这么夸她,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两人又是一通寒暄,把对方的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越说越满意。
汤子期的头一直羞愧地往下压。
后来实在无聊,眼珠子小心翼翼地乱转,无意间瞥见对面人正慢悠悠品茶。神色从容,半点儿没有露怯,和她这副怂样构成了鲜明的对比。
俞北平的手生得漂亮,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甲都修剪得圆润干净。他驾着腿儿,戴着眼镜翻报纸的时候,眉宇间多少有几分矜持的文气。
品茶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有一种超脱世俗的高雅。
在他面前,汤子期觉得自己特上不了台面。
看着她妈在旁边卖力地推销她,心里多少有些难受。她也是要面子的,不知道怎么就被戳到了自尊心,找了个借口就溜去了厨房。
闫峰出去了,盥洗池里还浸了一池子的碗,她只能撸起袖子自己洗。
大冷天的,这小区还没通热水。她就捞了一只,又急吼吼地扔了回去,紧攥着冻僵的手指在原地乱转。
有个高大的黑影从后面贴过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把手探入冷水里,捞起了一只碗涮起来。
动作娴熟,手脚麻利。这么冷的水,哼都没哼一声,好像这不是深秋接近零下的冷水,而是恒温20度以上的温水。
汤子期侧头,愣愣瞧着他。
“傻了?”俞北平没回头,不咸不淡地开口。
汤子期特怵他波澜不惊的模样,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他长得英气,不笑的时候,特别凛然,两道浓黑的眉毛斜斜地几乎要插入发鬓,简直神圣不可侵犯。
她这么能插科打诨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小流氓,在他面前也不自觉老老实实的。
态度端正地不能再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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