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这个男权天下里,男子可以一妻多妾,甚至前些时日的朝堂上,还有臣子提议后宅太乱,请求改制为一夫二妻多妾。她明白,周朝的女子真的飘似浮萍,如那些民间杂剧的故事里说的,女子只是男权天下里的附属品。而她,此刻就是这样身不由己,无人能助。
薛盈没有再闹,她面容平静,坐到妆台前,那面二尺高的菱花镜不复在,面前只有一块她清扫出来的碎片。薛盈在那块碎片里望见了自己一双桃花眼里的不服输。
柳氏的意思是,让她在新帝即位后的几日里嫁过去,大概也就剩五六日了吧。薛盈不想认命,她想逃婚。
夜幕临时,整个府邸在新帝即位前夕都是静悄悄的。薛盈身上揣了几两碎银和一些首饰,手中只握了一把团扇。她在府中佯装信步,脚步轻轻走向了后门。
“长姐,你往何去?”
突然出现的一道黑影将薛盈吓了一跳,赶来的家丁提着灯笼,照亮了那团黑影,是薛淑。
“我心绪不宁,想来这清净之地走走。”
薛淑笑:“要说清净,还是长姐你那个小院子更清净一点。”薛淑偏头招呼家丁,“还不送我长姐回去,眼见大小姐就要出嫁了,你们不好好守着我长姐,若是让她在婚期上没了人影可怎么办。”
薛盈一僵,她的计划薛淑竟都知道!不,是精明的柳氏知道!
她默默凝望薛淑,薛淑朝她嫣然笑开,“长姐思绪不宁,难不成还盼着你那情郎?”
今夜无月,风亦骤疾,竹枝在灯影下孤零零摇坠。这个夜是冰冷的,令薛盈单薄衣衫下包裹的身躯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到了封恒。
那个容光隽逸,却沉冷得不喜欢说话的东朝皇子。东朝兵败,他孤身留在周朝,是质子。薛元躬仕途不顺,这些年就只在景北别院负责监守这个东朝的质子。
温氏去长宁寺带发修行,十岁的薛盈为了帮母亲求情,每日都追在薛元躬身后。那些年父亲并没有这么厌恶她,她每日提着糕点巴结薛元躬,可是几乎每一次都是封恒立在不远处的檐下静静望着被薛元躬斥责到掉眼泪的她。
泪水朦胧里,十一岁的封恒穿一身青衣,他仿佛是一棵孤松,夜里,却更如一轮明月。
薛盈请他出主意,薛盈的话多得总是胜过封恒,直到十五岁,她说以后不会再来了。
封恒还是穿着青衣,他的话也还是很少,可是那天的明媚阳光下,他言:你等我。
薛盈并不知“等”的意思,她回到绍恩侯府的每一日都过得艰辛,但是,她喜欢上了世间这个最美好的字,等。
她寻到机会再去了景北别院,封恒的青衣在风里飘,他的手臂轻拥在她腰际,他低头凝视她,微微笑:“盈盈似水月,我心如尔心。”
从此后,薛盈明白了何为男女之情。
他们没有书信,不能见面,他们没有执过手,也没有任何肌肤之亲,除了那一次他隔着衣衫轻落在她腰际的那一刻温暖。薛盈也不知事情为何会发展出这种情愫,她只知道,封恒的眼睛没有骗人。
很久后,薛盈终于得到机会再去了景北别院,封恒却变得性冷如霜,他睥睨着她,哪怕他只是质子,眼里却带着他皇子的倨傲。他笑她蠢,笑她春.心泛滥,笑周朝女子如她这般,可以轻易被他亵玩。
一切急剧大变,薛盈的梨花带雨里,是封恒压着他侍女的放浪厮磨。他再也没有看她,只说:敢玩过来,不敢玩滚。
薛盈泪奔,回到府中,她抱着她的镜子哭了三个昼夜,等她再知道封恒的消息时,他已经被摄政王潜放,护送回了东朝。
从此后,风月无关,与君长决。
这事被雀纱告诉给了薛淑邀功,薛淑转而告诉了柳氏与父亲,薛元躬说她是想害死阖府上下。自此,薛盈的院子离主院越来越远,也再也没有出过府门一步。
夜风吹得薛盈发抖,也把游神的她拉回现实,她望着被薛淑与家丁挡住的那扇后院木门,终于僵硬地挪动脚步回身。
……
立在原地的薛淑眼见薛盈被逼了回去,心情畅快地回到柳氏房中前去禀报。柳氏正问锦兰侯爷在何处,锦兰回,“在王氏房中。”王氏是薛元躬宠爱的一个妾,柳氏唾了一句,听到薛淑的话才有了些好受。
只不过薛元躬却并非在王氏房中,他连夜派人去长宁寺将温氏接回了府,当然,这事自然要背着柳氏偷偷地干。
毕竟在朝中多年,薛元躬心想,从前温氏与薛盈克他,但如今时局不一样,这是新帝临朝。温氏的娘家庆王府便是因为维护曾经的病太子而被发配的边疆,兴许,如今的新帝会为庆王府平反。他应该提早做好准备,把温氏哄好才对。
可温氏倒不是被请回府的,而是被下人绑着送进了薛元躬房中。
温氏此刻穿一身素衣,被布条塞着嘴,只露出一双无波无澜的桃花眼盯着薛元躬。薛元躬被那眼神盯得激灵,取下温氏口中的布条,他演着戏,泪光闪烁,“阿月,你受苦了。”
“施主绑我来此为何。”
薛元躬恼羞地责问下人,手下诺诺:“是,是夫人不想来……”
薛元躬将下人斥责出门,“阿月,这些年我是听了柳氏的谗言,我不该听信她,我委屈了你。”
他要抱温氏,温氏已退避开。
“不知道柳氏听闻你此言,可会如当年诬陷我一般闹得满城风雨,让有心人借此在新帝跟前参你一本。”
薛元躬哑然,显然,温氏早就看穿了他。
“我已入佛门,还请施主放我回寺中。”
薛元躬微恼:“那你也不想看看阿盈了么。”
温氏被戳中痛处,薛元躬道:“这几日就好好留在府中,我没让你出门便不要出门。”他感叹,“找个时机,我让你见见我们的女儿。”
温氏暗哑问:“盈盈,可好?”
“她很好,我已为她许配了一门好亲事,便是这几个月里的事情了。”
薛元躬骗了温氏,不是这几个月,而是过几日。他必须先稳住温氏,若新帝当真为庆王府昭雪,那温氏便是一颗助他的棋子呐!
……
绍恩侯府的一切都一如往常,新帝已经即位,长京繁华如旧,只有柳氏身边的锦兰在张罗着筹备薛盈的婚事。
薛元躬连着两日跟王氏“腻在一起”,柳氏坐不住,待薛元躬出府便冲进了薛元躬的房中。下人拦不住她,只得悄悄出府去请薛元躬回来。
柳氏听着书房深处传来的木鱼声,气势汹汹闯进门,恶狠狠剜住那道温婉的背影。
温氏一身素衣,却依旧出尘美貌。柳氏骂了声贱妇,扬手就要来扇温氏耳光。
温氏抬手扣住柳氏的手腕:“老身在寺中打水扫院,力气已不是深闺妇人,稍用点力便能折断粗棍,施主,你小心老身断了你手腕。”
“你竟敢威胁我!”
“不敢,委实之言,不打诳语。”
柳氏气急:“温湖月,你勾引得了元躬又如何,你的宝贝儿子被我支去了外地受苦,你的女儿也即将在后日嫁给朱宁伯府的断腿大公子。你睁眼看看,到底是谁斗赢了。”
温氏一震,满脸不可置信。柳氏终于得意,狠狠抓住温氏的手腕一折。只听温氏吃痛一吟,柳氏没给机会,转眼拉着温氏走出门。
“让我这个侯夫人给你看看婚书,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你宝贝的女儿嫁给一个邪荡断腿!”
薛元躬在此时急急赶回了府,一把拉开两个女人,气急败坏瞪着柳氏:“你住嘴!”
这边闹成一团,府中的公子小姐们也都赶了过来,薛淑与薛锦姐妹俩为柳氏抱不平,被薛元躬训责。温氏要去找薛盈,却被薛元躬叫人给拦住,人群嘈杂里,突然出现一群人。
“圣旨到——”来者身着內侍服,手持圣旨。
众人皆是一愣,纷纷双膝跪地接旨,来使是新帝身边的內侍闵三,闵三问:“绍恩候,你府中的人都在?”
薛元躬忙点头,闵三道:“还差谁,叫出来,陛下嘱咐要当着你阖府上下宣读圣旨。”
薛元躬回头扫了一眼,瞪着柳氏低低道:“把阿盈叫过来!”
锦兰受命而去,柳氏胆大,问了一句:“公公,可知陛下是何圣意?”
闵三轻笑:“纳妃,册封,嘘,不着急。”
柳氏双眸一亮,薛元躬闻言也为之一振,他喜不自胜地望向人群中的薛淑,薛淑也已经惊喜得瞪圆了眼珠子,笑得合不拢嘴。
跪在人群中的温氏摇摇欲坠,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为什么柳氏的女儿就能被封妃,她的女儿却委屈至此。
不多时,薛盈已赶来,一眼望见人群里遥遥期盼着她的温氏,她扑到了温氏身旁,母女二人紧握着手,在圣旨跟前默默凝视,无声含泪。
“皇帝诏曰,绍恩侯府嫡女薛盈,温慎含淑,今册封为贵妃,着癸已日入宫。册封薛温氏为正二品诰命夫人……”
薛盈错愕不及,温氏也傻傻僵住。
第3章
內侍宣读完圣旨已带着一行人离开,柳氏失声咆哮:“不可能,这不可能——”
薛淑刹那间从云端跌倒了尘土里,尖叫着要来撕薛盈。
“放肆——”薛元躬喝道,让下人将薛淑拦下,也把疯妇般的柳氏冷落在一旁。他在温氏和薛盈跟前谄媚:“阿月,你起来,这可是大喜事……”不过薛元躬皱了皱眉,温氏的品阶如今比他都高。
但他自是明白,这该是新帝念着旧情,念着庆王府的面子赐予温氏与薛盈的恩赐。只要他好好把这对母女供奉着,必可保住绍恩侯府这份荣华,对他今后仕途也必定有利!
一时间,整个绍恩侯府都已忙作一团。薛盈换到了大院子,温氏被薛元躬敬若正妻。
崭新宽敞的闺房里,薛盈望着这一屋子琳琅满目的御赐,心底还是满满的震惊,她回不过神,身旁温氏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呆滞地将目光落在温氏身上。
母亲老了,即便依旧风华貌昳,那双美目里却含着沧桑。薛盈心软,她知道,如今这是最好的结局。
温氏是欣慰的,握着薛盈的手道:“这是陛下善待我庆王府,这是你外祖父为我们积的福泽。我相信陛下不日便会为你外祖父翻案的!”
薛盈哽咽,封恒的眉眼从她眼前闪过,她几度欲言,却只能道:“娘,镜子,碎了。”
“不要紧,娘再送你一面铜镜。”
薛盈泪花闪烁,温氏笑:“傻孩子,你已快双十年华,新帝又将你册封为贵妃,这可是他册封的第一位妃嫔,这是大喜事,你该开心的。”
这个时刻,薛盈心内五味陈杂,她没什么想说的,只点点头。
温氏是真的开心:“入宫就是后日,若非陛下的圣旨,后日我儿嫁的……”
嫁的就是朱宁伯府那个品行不良的男人!
想到此,薛盈动容地握住温氏的手:“娘,你别掉泪,我已十九,这般年纪能得陛下恩赐,我会惜福,也会在深宫小心过下去。子成还在常州,那是个荒脊之地,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弟弟。”
“……好孩子,这些年都是娘不好,让你们姐弟跟着娘受苦。”
薛盈犹豫道:“娘,陛下册封你为正二品诰命夫人,你会……留在府中么?”
“等后日送你入宫,这些再打算。”温氏牵起薛盈的手去看新帝赏赐的那些奇珍异饰。
薛盈这般问是有道理的,因为她知道母亲这些年在寺中早已放下对薛元躬的那份情。温氏是被薛元躬怒斥、下了口令丢在寺中的,并没有真正合法的休书。不过从前柳氏将温氏“私会男人”的罪名闹得京中皆知,外人眼里温氏早已被休,柳氏才是府中的正室。
温氏面目凝笑,薛盈见母亲为她的婚事开心,便未再想。
夜里,薛盈睡不着,她起身看着房中一匣匣御赐之物,无聊地随手掀开一块红绸。
箱匣中竟是一箱书籍!
《长京上下一千年》、《周朝诗赋三百首》、《民间轶事》、《开心趣话一百则》……
怎么,每一本都是她喜欢看的!
这些书她从前求而不得,省吃俭用把碎银拿给雀纱,最后雀纱丢了银子,一本都没有买回来给她。薛盈为此事还独自坐在妆台前伤心了许久。
薛盈拿着手中的书,纸面柔滑,刻字隽逸,这种上好的纸张里散发出的书墨香也沁人心脾。
她抿唇含笑,爱不释手地放下书,打开了旁边的箱匣。
呃……
亵衣?
蜜合色水云合欢花苏绣!这是她前些日子感叹亵衣小了,想买绣线绣出苏绣那般好看的亵衣啊!
这个颜色,这个绣纹,新帝怎么知晓?哦,可能不对,这许是宫中人采邑的。
薛盈满心震惊,她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明月之夜,窗外夜色静好。她望着摇曳的枝影,忆起从前看过的书上所讲,这大概就是世间的巧合吧。
事已定,她没有能力推掉皇帝的册封,就恪守本分做个妃子,保护母亲,保护弟弟。
第二日卯时不到,宫中已来了多位教习女官告诉薛盈明日受封的礼节,温氏坐在一旁悉心听,也频频颔首,目露满意。末了,教习女官拿出一本春.宫图,说到明日夜里薛盈将会面对的事情上。
书里的人歪歪扭扭抱在一起,薛盈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慌乱地移开目光。温氏含笑朝女官道:“还请王姑姑担待,小女羞怯,此事由我来与她言,可好?”
女官笑应,离开了屋子。
温氏循循说来,薛盈听得面红耳赤,她双颊滚烫,几乎都没记住温氏的话,只听得一句“会有些疼”。
“我打点了王姑姑,她告诉我,陛下病愈后便一直忙于朝政,太后为他选的侍寝女官陛下都尚未理会。盈盈,这恐也是陛下的初次,你切要把握机会,赢得圣心呀。”
母女二人说这些话本再寻常不过,薛盈虽然已是十九岁大龄,却到底养在深闺,不谙情.事。她听着温氏的话,红透脸,没由来冒了一句:“娘,陛下是何容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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