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过的史书里,那些帝王都浓眉窄目,五官平平,生得并不算俊。
温氏好笑:“还真是小女儿心思,娘也没有见过圣颜,只知太后年轻时容冠后宫,先帝又是英姿伟岸,圣上更是人中之龙,必是不会逊色矣。”温氏感叹,“陛下初登基,朝事本该繁忙,却率先救你于水火,陛下是真记着你外祖父的恩情啊。娘深知宫中人心叵测,若是从前,娘一定不希望你入宫,但如今,这是你的保身符。”
……
癸已日,日禺吉时,阖府上下跪送薛盈,一身红衣礼服的薛盈坐上轿辇,在温氏的不舍里,在薛元躬的欢喜中,在柳氏母女几人的不甘心下被送出了府门。
这一路,长京街道两侧的繁华相送,碧空晴云万里,薛盈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纱望着这一切,她喜欢今日的天气,但是她心里很忐忑。
这新帝是何品行?是何样貌?怎么会那般巧地送了她所喜欢的书籍与亵衣?早听母亲说深宫似海,水很深,她能站稳脚跟么?薛盈想得多,直到入了皇宫被女官请出轿辇,才回过神来。
云姑扶住薛盈的手:“小姐,咱们到了。”
云姑是跟了温氏多年的婢女,年已四十,在温氏被休弃在寺中时也忠心护主地跟去。这次温氏担心她,也并不放心薛盈带雀纱入宫,便让云姑服侍在薛盈身侧。
薛盈心里紧张,握紧了云姑的手。云姑在寺中受尽辛苦,一双手已长满老茧,薛盈捏着有些刺痒,但却格外安心。
迎接的宫人候满两排,皆朝薛盈端正行礼。周朝皇宫磅礴威严,玄墙青瓦的建筑色调也更添肃穆,殿檐回廊皆有禁军严守,幅广偌大之地,静悄悄得令人只敢屏住呼吸。
来到受封的宫殿,太后、命妇与众司仪都在殿中。薛盈在教习女官的指引下受拜,一步步一字字都恭谦端正。
她接过太后给的受封金册,跪地颔首听完训导,礼成,她听得太后道“抬起头来”。
薛盈端端抬起头,太后年轻,果真如温氏说的风华冠绝。
凤椅上端坐的许太后是满意薛盈的,殿下的女子眉目端庄,举止谦娴。不过许太后微微蹙眉,除了……容貌太靓,身段太好外,她都很满意。
许太后出声问身侧宫人:“可知陛下在何处?”
“回太后,陛下在建章宫与太尉议政。”
许太后“唔”了一声,“给贵妃看座。”她观察着薛盈的坐姿,这个从未怎么有过名声的绍恩侯府嫡女果然端庄有度,难怪她的儿子登基那日便单独与她言,要娶薛盈。
那日,新帝穿着明灿灿的龙袍,一身帝王威仪,却目露恳切地请她这个母后答应。许太后诧异良久,摇头:“你的后位需留给于你亲政有利的贵女,庆王府当年确实于我们母子有恩,既如此,便许她四妃之首,做个淑妃吧。”
许太后以为她的儿子沉睡了十二年,心智只会像个孩童,可新帝告诉她,他虽身体沉睡着,脑子却对外界的事一清二楚。所以,她这儿子并没有同意。
新帝沉默片刻:“那就封贵妃,请母后准允。”
殿中安静,许太后收回思绪,道:“你初入后宫,深宫之中规矩多,若有不明白之处可问哀家,册封已毕,让宫人领你回披香宫吧。”
薛盈道谢,起身拜别。
她的宫殿布置华贵,寝殿内竟有龙凤红烛,囍字红贴。
心间一颤,薛盈忙问:“这是……”
殿内一宫婢答:“回贵妃娘娘,这是陛下特意让奴婢们布置的。”宫婢笑道,“娘娘别与人言,除了咱们披香宫,外人都不知道。奴婢叫白湘,恭迎贵妃娘娘入主披香宫。”
薛盈仍是诧异,新帝怎会这般精心地为她布置?他并没有见过她,却因为外祖父的原因而待她这般体贴么。
薛盈没敢外出走动,她坐在寝殿中,到日落时,白湘招呼宫人拿来一件大红袍,是嫁衣。一殿宫婢请薛盈入汤池沐浴,又为她穿戴嫁衣。
云姑瞧着这一幕眼角滑泪,薛盈朝她无声笑了笑,安慰她不要哭。
云姑这是感动,等白湘搀扶薛盈坐到床沿后退了下去,云姑才道:“娘娘得陛下垂怜,奴婢真为娘娘欢喜。”云姑瞅着殿里无人,说道,“娘娘还要看看那些图卷么?奴婢带在身上啦。”
薛盈听得面红耳赤:“不用……”
殿外忽然响起叩拜声:“见过陛下,贵妃娘娘已在寝殿……”
一串浅浅的脚步声自殿外越传越近,薛盈听得心砰砰直跳,云姑也已惊慌,手忙脚乱地拿起红盖头便落在了薛盈头上。
薛盈眼前一团红色,只听到云姑恭敬的声音:“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下去吧。”
这声音微沉,声调里却似有如谷风击石般的动魄明朗。薛盈看不见,只知道新帝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朱色盖头下的流穗晃动着,薛盈这时望见了眼前那团红色中的一抹身影。
长长的,越来越近,停在她跟前。烛火绰绰跳跃,袖影衣鬓微拂,她闻见独属于皇帝身上的龙涎香。
薛盈紧张,这殿内应该只剩她与新帝二人?
第4章
眼前忽然变得清晰,盖头被揭走,薛盈看见了站在她身前的人。
不可言说的帝王气质,同样与她身穿红衣。她的目光匆忙收回,惊慌垂下眼眸之际,新帝胸口的龙纹还似隐似现。
新帝,这般俊?
哪怕薛盈刚刚只是惊惶一瞥,新帝的仪范伟立之姿却仍在眼前。这般的非常之表,还只比她大三岁的新帝竟生得容姿俊逸,面白如玉?
寝殿静得可以听到灯芯噼啪燃烧的声音,薛盈蓦地从床沿起身,噗通跪了下去。
她伏着头:“臣女感激陛下隆恩,谢陛下救,救……”薛盈一时哑然,她……失礼了!
果真,头顶响起新帝的低笑声:“救什么。”
“救了我。”
“臣女?”新帝咀嚼着这两个字。
薛盈瞬感脸颊如火烧:“臣妾一时紧张,忘记宫中礼节,请陛下责罚。”
“新婚之夜,说什么责罚。”
薛盈愣。
这声音温和含笑,新帝没有责怪她?
眼前在这时多出一双手,手掌宽厚,指节修长,很好看。
薛盈袖中的手痉挛般握了又松,终于伸出手轻轻落在那只手掌上。
她被拉起身,新帝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五指,她垂着头不敢抬起。
新帝道:“你要朕与你的脑袋顶说话么?”
薛盈被这话涨得脸颊通红,只得缓缓抬起了头。
凝威含笑的一双眼睛落在了她眼底,年轻的新帝正笑望着她,那挺拔鼻梁下的一双薄唇漾着温情,薛盈一时傻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新帝盛俞,可是为什么新帝唇边含笑,眼中含情,像是重逢了一个久违的故人般,似是久违欣喜?
薛盈不明白,可是站在她跟前的盛俞却十分清楚这是为了什么。
他的目光从进殿到现在一直都落在薛盈身上,他与她相见已不是第一次了。但这却是他第一次闻见她身上的芳香,真真实实地听见她的心跳与呼吸声。是第一次,她与他都是活的,她的手掌是有温度的。
是了,他见过她无数次,从薛盈七岁那年起。薛盈就坐在他“身”前了,他便是她闺房里的那块铜镜。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灵魂会藏在一面镜中,藏在温氏为薛盈在长宁寺求到的那块菱花镜中。没错,他当了薛盈十二年的镜子。
他从薛盈还是个娃娃起就每日与她“坦诚相见”,哦不对,是薛盈与他坦诚相见。她的样子,她的身体,包括她的秘密他都再熟悉不过。
薛盈陪伴了他十二年,他习惯了她的声音,她的容貌,她的笑。薛盈哭时,他也不愿意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伤心难过。
盛俞并不知道自己哪天能有个真实的肉身,他为这天不知道期盼了多少次,当铜镜碎裂后,他终于拥有了一个真实的身体,做回了真正的人。
红烛摇曳里,盛俞凝视薛盈:“盈盈会饮酒么?”
薛盈摇头,盛俞松开她的手,他未唤宫人,亲自端起案头的合卺酒递给她。
薛盈迟缓地接过,盛俞的手臂跟她缠绕,他凝望她,“记住今夜,这是你我饮的合卺酒。共饮合卺,同好百年。”
一瞬间,滞神的薛盈莫名想要掉泪。
无人能知,她幻想过无数次她的新婚夜,可是那些幻想憧憬里的男主角都是封恒。她从来没有想过生命里会出现此刻眼前这样一个男子,他是她的天了,从此后,她再也不能留恋从前那段过往了。
“陛下,臣妾……受不起这合卺酒,龙凤烛,红嫁衣。”
盛俞已经举杯饮下了酒,他握住薛盈的手,从她手中拿过了她的那杯。
他笑:“女子柔弱,爱妃的酒朕帮你喝。”他举杯一饮而下。
薛盈还是傻傻不明白。这一切发生太快,怎么突然她就变成了新帝的妃子?
“盈盈在想什么。”
薛盈望住眼前的新帝,摇头。
盛俞问:“知道朕的名字么?”
薛盈还未回答,盛俞已转身拿起那盘百枣花生莲子。
他在朱色衾被上用这些香糖果子拼串出了他的名讳:盛俞。
薛盈的气息急促,她到现在还是忐忑和紧张的,于她而言,她对于眼前这个新帝的一切行为都感到诧异。
古往今来为帝者,皆无不是杀伐果断的铁面君王。但是新帝……盛俞不一样,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对她温声含笑,这到底是因什么?
盛俞放下手中的枣干,偏头问她:“记住了么。”
“记住了。”
“‘人’字旁那几颗枣和花生可拼得好?”
皇帝问好,那便自然是好,薛盈颔首:“甚好。”
“那你吃了。”
薛盈微怔,转瞬明白温氏也跟她说过,新婚夜吃这些香糖果子寓意着多子多福。她伸出手,抓起那几颗花生和枣,抬袖半掩着脸吃了下去。
等咽完放下手,盛俞立在她身前笑:“吃了朕的花生和枣,那就是朕的人了。”
薛盈一时呆住,原来他说的人字旁是这个意思!
她没敢说话,抬起的头在这越发旖旎的空气里渐渐埋下,安静里,殿门处步入几人,是白湘领着宫人入殿来安排就寝。
她与盛俞各自被伺候着宽衣,眨眼间,在薛盈再也控制不住的窘迫里,她身上只剩下那件蜜合色水云合欢花亵衣,肩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香云纱。纱薄至半遮半掩,令尴尬窘迫的她整个脑袋都快深深埋到了心口。
宫人悄声又退了下去,薛盈大气不敢出,她听见了自己噗通通的心跳声。
这鸦雀无声里,只穿一身寝衣的盛俞立于床榻前,被身前的一团蜜合色罗绸微耀着眼。
那软绸穿在薛盈身上,衬她的玉骨冰肌,也似团花中娇蕊盛放在他跟前。
他问:“与朕初见,盈盈可有何想问的。”他知道薛盈一定有纳闷的地方。
只是薛盈仍埋着脑袋,未出声,只摇头。
盛俞心中好笑,手指挑起了薛盈的下颔。
美貌娴雅的脸如朵牡丹花盛放在他眼前,她盈满水雾的桃花眼不敢看他,干净的瞳孔在眼眶里如小鹿乱撞。
他笑:“朕倾心盈盈,盈盈可倾心朕?”
她身子一凛,睫轻颤,半晌后诺诺:“盈盈……”她手指绞着腰间纱,惶恐,“盈盈,”她蓦地打颤半屈下身,急而欲哭,“盈盈不知道。”
盛俞心笑薛盈这份单纯,牵起她,眼含龙威:“那你说,盈盈心悦陛下。”
薛盈愣住,她这下连肩都在发颤,玉颈下的雪白胸脯急促起伏,呼吸声明明轻,却听到盛俞耳中似瓠巴鼓瑟,沉鱼出听。
他呼吸一促,一把搂住她的腰,手指挑起了她下颔。
“洞房花烛夜,朕想听你说。”
薛盈的眼落在眼前这双俊眉下的邃目里,她身心终软,“盈盈心悦陛下……”虽然欺君也是大罪,但是她此刻更不敢违逆君主呐。
于薛盈而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盛俞,她心想:皇帝面观威仪俊朗,心,却染怪疾乎??
否则怎会待她这般温情,布置囍房,穿嫁衣,饮合卺酒?
此刻,薛盈在这片安静里只能听到盛俞含笑里的呼吸声。他搂她的手臂收紧,她的手僵硬地只能落在他后脊。如此之近,她听见了盛俞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均匀强健。
耳边被一股滚烫的气息包围得她身体酥.麻,她太明白今夜会发生什么,但是,她害怕。
盛俞感觉到了,怀里温软软的身体像小白兔可怜地在发抖。
他喉间逸出一道低沉的笑,抱她滚上了床榻。
“盈盈喜欢怎么睡?”
薛盈大气不敢出,脸憋得通红。
盛俞褐色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她垂着眼不敢看他,卷翘的睫毛像扑颤的蝶羽,那白皙如玉的脸颊蔓延出更深的酡红。
盛俞心中越来越想笑,他搂她躺好:“睡吧。”
温和二字过后,再无任何她害怕的动作。
薛盈的身体更是一僵,她茫然地望着视线里盛俞的胸膛。
她被他搂在肩侧,视线所及只能望见他寝衣胸前处的那道龙纹,新帝就这样放过她了?
没错,是放过她。她心思玲珑,明明方才垂下头时清楚地望见了新帝的反应,那是教习女官与温氏都交待过她的,她知道此刻是新帝对她格外的开恩。
预想中的侍君之夜,怎么会变得这般令她匪夷所思?
但是薛盈不敢再多想,连忙装睡。
她不平稳的呼吸声出卖了她,盛俞抿了抿唇,目光里满足。
给她当了十二年铜镜,看过她的千姿百媚,他是钟爱她的。
可是,当他转醒在太子身体里的那一刻,大脑内有一道声音清晰地告诉他,不,是命令他:国昌则他昌,国亡则他亡,一夫一妻,天下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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