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回想了片刻,荀澈便提了笔,轻染淡描的几笔之后,鲜活而灵动的少女面容终于绘画完成。
题字之处,笔走龙蛇,他满心都只有一句话,便是从与她目光相触那短短一瞬之中得来,原来古人诗话诚不我欺——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画卷完成不到片刻,墨迹尚且未干,便听外头的侍从陈乔禀报:“世子爷,明大公子来了。”
荀澈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这个煞风景的家伙居然去而复返?
不过心念电转之间,便已明白。当即轻哼了一声,吩咐道:“请明大公子到晴雨阁吃茶。再去厨房拿些酪酥点心送一盘过去,跟他说是二姑娘亲手做的。我等下就过去。”
陈乔应声去了,心里却不禁暗暗咋舌:明大公子是怎么得罪了世子爷?
待得荀澈到了晴雨阁时,果然盘中的点心已经一扫而空,明锦城脸上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滢儿这手艺真是不错,回头也叫她教教我妹子。锦柔整日里就是爱些骑射之事,哪里像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
荀澈淡淡哼了一声:“你这样晚了还过来,就为了操心锦柔表妹的闺阁事?你们家的女孩儿哪里需要洗手作羹汤。”
明锦城斜睨了他一眼:“你今日还是没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插手齐家的那点子零星小事?不过是个庶出的姑姑,俞家如今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你总不要跟我说这就是你荀二爷路见不平了。”
“你如今在兵部根基未稳,操心这许多做什么?”荀澈话是这样说,但还是从袖子里拿了一份条陈丢给明锦城,“齐家那位姑爷寇显官职确实小,但你且瞧瞧户部这一回考评外放的批文之人,还有那些印信的日子。”
明锦城接过快速扫了一眼,就皱了眉:“这是朱家的人?”
荀澈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吏部考绩里头最是容易做手脚,说到底政绩官声这件事,除了实证便是落在‘口碑’二字。瞧着今年的这一批外放,大约贵妃和朱家是想要钱想疯了。”
“那又与今日的女眷之事有什么关系?”明锦城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但再想想还是不对,“即便你要查这件事,多少线索用不得,非要从转折亲戚这边下手?”
荀澈又喝了两口茶,才将茶盏放下,慢悠悠望向明锦城:“我几时说这两件事有关系了?”
明锦城简直要扶额叹气,顺手将那份条陈丢回给荀澈:“那你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才是你该操心的事。”荀澈负手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又想了想,“另外,有关文家的这件婚事你要再想想。今日我听滢儿提了提,皇后娘娘的这位侄女似乎弱了点。你自己掂量罢。”
“姑娘家,弱有什么,”明锦城不以为意,“还要多强才算好?”
荀澈嗤笑了一声,迅速将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倩影按了按,才摆手道:“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行了,回吧。”不待明锦城答话,便叫陈乔:“送明大公子出去,再给带上一盒二姑娘做的点心。”
“那——那好吧。”明锦城原本还要再问,不过也看出大约是问不出什么了,再加上得了点心,又惦记着正事,到底还是带着真条陈与假点心一起走了。
荀澈起身送了两步,眼见明锦城去的远了,才不由摇了摇头,踱步回到廊下,远远眺望着湛湛夜空。
一个念头忽然涌上心头——她是不是,也回来了?
第10章 另一个消息
几乎是在荀澈胡思乱想的同一个时刻,俞菱心终于坐上了赵良调来的俞家马车,踏踏实实地回到了俞家。
一路上霜叶与甘露满是感叹,多多少少地混合着些劫后余生以及大开眼界的感觉。
即便是不知齐氏背后真正的筹谋,单凭眼前的做派,齐氏也算的上是一位“奇女子”了,真是敢做敢说敢骂敢哭,而且还非常勇敢地坚持到底。
白日里其他的种种争执折腾都先不算,到了荀澈出来的那个时候,其实这局就算破了一半,再到寇家马车断轴的事情发生,按道理而论,齐氏都再也没有什么非要叫俞菱心与她同路同行的道理了。
然而就在荀澈与明锦城走了之后,齐氏扯着朱氏哭了大半晌之后,面对着朱氏说要借车相送的事情,居然还能再度开口说叫俞菱心一同去。
那个时候的俞菱心都已经气笑了,索性当着朱氏就正面问齐氏:“母亲若真是想我,马车上一路能说的话,刚才叫嚷的工夫都足够说三个来回了。”
齐氏的回答却更绝些:“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娘的心!娘这不是想你盼着与你多坐坐多聚聚,多住些日子才好!”
这句话虽然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但是以骂阵之声,行哀兵之计,这个作伪表演的技艺上头到底是输了一筹。
齐氏以那样夹枪带棒的语声哭嚎出口,配合着鲁嬷嬷的两颊红肿巴掌印,以及俞菱心的淡漠神情,尴尬僵硬的连朱氏都目瞪口呆了半晌,圆场的言语也是艰难的很。
幸好这个时候满头大汗的赵良终于带着没有问题的马车到了,昌德伯府大少夫人朱氏那如释重负的神情居然比俞菱心还明显。
霜叶和甘露小小慨叹了一番之后,便又齐齐望向了俞菱心:“大姑娘,这事是不是要跟老太太说一说?”
俞菱心自从离了昌德伯府就很沉默,似乎有些心神不属,一时并没有回答。
霜叶想了想,觉得大姑娘或者是吓着了,便和声道:“等下到了家,姑娘先回房歇着也好,奴婢去跟老太太说。姑娘只管放心,今日的事情必定原原本本的回禀给老太太,不叫姑娘白受委屈。”
俞菱心的确有些分神,只是并不是吓到的。听了霜叶的话才重新将心思回拢到家里眼前这些纠葛,又稍微想了想便摇头道:“我自己去回老太太便是。毕竟是到舅舅家走动,亲戚往来如何,也要给跟老太太大概说一说。寇太太行动是莽撞了些,只是到底没怎么着,跟老太太说多了也让她白生气,我自己斟酌罢。”
“是。”霜叶点头应了,心里却有些可怜大姑娘,外头看着倒是刚强了些,内里还是软的,今日在昌德伯府闹成那样,齐氏行动之间当真看着跟绑票一样似的,怕不是“莽撞”二字而已。
但大姑娘或者还是想护着自己亲娘些,那也是无可厚非的。
想到这里,霜叶又问道:“那有关马车拔缝的事——”
俞菱心垂了眼帘,轻轻笑了一声:“齐家大少奶奶不是说了,他们府上照顾不周,马车才一个个的都坏了。兴许不是咱们府里的缘故呢,毕竟太太行事素来都是很仔细的。你想想,赵良回去传了话,不就把车调回来了么?”
顿一顿,又道:“不过赵良风风火火回来跑这一趟,想必老太太也是知道了的。这马车的事情还是要提,只不过旁的猜测就先不必了。”
“不对啊姑娘,”甘露忍不住道,“齐家大奶奶那只是客气话,主人家要怎么照顾不周才能把马车照顾坏了?”
霜叶那边却顺着想深了下去。
苏氏是当家太太,今日俞菱心虽然在昌德伯府很是惊险了一回,但毕竟到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就算是有什么实证说是马车在俞家出来的时候就有问题,那能再一步证明什么呢。
连寇太太都能咬死了说要带走俞菱心是因为母女亲情,苏氏只要给句:“大姑娘素来不喜欢我这个继母,我也是盼着大姑娘能顺心如意,全了母女亲情嘤嘤嘤。”
这话都不必苏氏当真说全,只要透出个意思,苏氏自己就是深明大义的善良继母,而俞菱心就是不孝又不顾礼法的两头罪人。
两项权衡之下,这件车马的事情自然还是不说的好。
想到这一点,霜叶望向俞菱心的目光中就又添了三分谨慎与恭敬,同时转向甘露简单解释了几句:“这件事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如何出的问题,若大姑娘当真跟老太太抱怨了,太太定然委屈。且再多数了寇太太的事情,还是姑娘脸上不好看的。”
甘露只是年纪小些,头脑还是清楚的,听了这话再想想,也就明白了:“姐姐说的是。不过,那寇太太的马车怎么也突然坏了呢?”
一句话将霜叶也问住了,想了又想,觉得齐氏的马车不可能是昌德伯府主动做的手脚,更不应该是那些亲眷的三亲六故有什么动作。毕竟谋害什么人,也都是谋算人家上了车走到一半再出事情,哪里有马车直接折在客人家的。
“这个,或者是寇家内里有什么不太平罢。”霜叶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忙又改口,“保不齐就是天意呢。寇太太这样能干,在家中应当也不会让人算计了。或许就是天意不让大姑娘今日与寇太太一路去,要不然哪里能折了中轴。所以还是姑娘自己的福气好,遇着什么也能自然解了的。”
俞菱心听得一笑,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果然是个有福气的。”言罢又转头望向车窗外,心里那难以捉摸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荀澈今日从影壁后走出来的那一步,其实当真怪异的很。
旁人或者会以为这位才刚刚十七八岁的年轻世子温文尔雅,与人为善,只是经过看见有人争执吵架就问了两句,只是刚好凑巧解围,但她不是旁人,她知道荀澈是不会这样行事为人的。
前世里荀澈与今生一样,十六岁上就得了世子封号,又是皇长子秦王殿下的侍读,早早进了户部与吏部办差。但真正得以扬名朝堂,得到宣帝重用,还是在两年之后的天旭十五年。
那个时候的荀澈才刚刚二十岁,但已经得到宣帝信任,迁为中书舍人,御前行走。
时任首辅的英国公楼相国曾经在朝堂上给过一句评语:此子多智近妖。
这一句话进一步推动文安侯府在随后夺嫡之争中的要紧程度,甚至后来文安侯府家破人亡,玉山倾颓,多少也是落在这句话上。
毕竟荀澈自少时与皇长子秦王结交侍读,关系匪浅,二皇子吴王与三皇子魏王对他拉拢不成,也只有直接毁掉最为简单。
这些事情,有的是俞菱心风闻耳听,有些是亲眼得见,也有一些,是在前世里荀澈病故前的最后三个月,零零散散地听他讲的。
像他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偶然经过,偶然为之。
更何况将车轴弄断,还无迹可寻,这只能是荀澈暗中授意随行护卫做的。这样简直是他最典型的手段之一,釜底抽薪。
只是,话说回来,荀澈做这一切,会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她有点不敢再仔细想了。
半晌之后马车停稳,俞菱心稍微定了定心神,便直接往东篱居去。
俞老太太等的已经有些心焦了,主要是因着俞菱心在昌德侯府被耽误的太久,且也听说的赵良回来调车的事情,见到俞菱心连忙就叫她坐到身边来说话:“怎么耽搁了这么久?马车拔缝的事情祖母听说了,已经叫人将那管马车的革了半个月的份例,你可吓着了没有?”
俞菱心倚在老太太肩上,越发贪恋祖母的慈爱,半晌都闷闷的不想说话。
老太太又叠声问了几句,她最终才简单地将大致的变故说了说,其中也包括了齐氏马车也出了问题的事情,只是没有提起荀澈,但还是很含糊:“其实也都没什么,寇太太的脾气您也知道。反正就是刚好车子也坏了,寇太太就有点执拗。不过后来赵良把车调回来也就没什么了,也没有吓着。祖母不必担心。”
“就这么简单?”老太太不大相信,“你娘的脾气,最是不听人劝的。当时还有谁在?你自己怎么说的过你娘?”
俞菱心摇摇头:“再没了,后来昌德伯府的大表嫂过来劝了劝,另给寇太太也安排了车子,就散了。”
俞老太太想了想还是有疑惑,但看着俞菱心显然已经累了,连脸上的脂粉都有些花了,便赶紧叫霜叶与甘露伺候她回去休息,直到转日才再叫了霜叶仔细问情形。
霜叶虽然没得到俞菱心什么特地的吩咐,但在回程马车上的谈谈说说,她心中也大概有数了俞菱心的态度,当下便按着自己所见所闻一一回禀了俞老太太。
俞老太太听了也是沉默了片刻,脸上似乎有过片刻的怒气,但很快还是平静下来,吩咐霜枝去找管事娘子传话,以后单独给俞菱心拨一辆车马,每日里不论出门不出门,都得仔仔细细地查看着。
俞菱心听说了便知道,老太太其实还是明白的。
她不去说,主要是怕老太太为难。莫说眼前的事情只是些影子,就算退一万步,她能证明了苏氏当真有谋算她的心思,那苏氏也还是俞家的大太太。从礼法上说,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继母要是想叫前妻留下来的继女死,虽然没有亲父子母女那么名正言顺,也怕是算不得什么大不惟的罪过。
俞老太太虽然疼爱她,但也疼爱苏氏所生的二妹妹俞芸心,以及弟弟俞正桦。
只要苏氏不是真的有什么通\\奸叛国之类的大罪,她的地位都是无可动摇的。这才是俞菱心真正不想跟老太太多说什么的原因。
但往亲情层面上说,俞菱心知道老太太也是真的疼爱自己,想给自己做主,既然如此,又何必让老太太两头煎熬,那还不如装个糊涂。
前世今生里,祖母都为她打算了这么多,她也应该多爱祖母一点。
总之这场在昌德伯府闹出的荒唐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了,俞菱心觉得自己算是给了母亲齐氏足够的拒绝和提醒,这件事情或许,能够告一段落了。
只要再过几天,齐氏的夫君寇显外放的消息出来,齐氏就要开始准备举家随着寇显上任了。
到那个时候山长水阔,天高地远的,只能希望各自安好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转眼就到了六月底,原本应该从吏部发出的外放文书还迟迟没有出来,俞菱心却又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齐氏病了。
第11章 几分真假
十一、
这个消息是霜叶亲自转告俞菱心的,有些犹豫,但也很是谨慎:“大姑娘,老太太叫人打听了两回,寇家连着三四日请郎中上门了,听说昨日还到昌德伯府求伯爷引介一位太医看诊。”
“太医?”俞菱心微微蹙眉,“有没有具体打听到是哪一位太医?”
霜叶不由一怔,没想到俞菱心会问这个,又想了想:“这个奴婢倒是没有听说,不过既不是咱们府上相熟的张太医,也不是最有名气的郗太医。大姑娘若是想再问细些,奴婢这就去回老太太,打发去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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