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又嘟哝道:“瞧着流里流气的。”
这个词儿一出口,沈元歌更担心了,流里流气?要是真找萧廿的茬儿,可能真被打的找不着牙,这么想着,已经到了巷口。
萧廿对那少年道:“董叔怎么自己离开,把你落这儿了?”
“好像是哪个王爷要入京了,二爷出去瞅瞅,让我留在城里望风。”
萧廿唇边扬起一抹弧度:“望风,监视我?”
少年差点没跳起来:“不是!”
“谅你也不敢,”萧廿笑了一声,道,“你没饭吃,前些天就该来找我。”
对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前几天过去就过去了,可二爷到现在都没回来,以后能找来找少爷么?”
萧廿眉目微沉:“我听你一口一个少爷叫的挺顺溜,要不要我给你捋捋舌头?”
少年拍了下嘴,都是被董二爷带的。
萧廿从袖里摸出两块碎银子扔给他。
少年忙接住,咧嘴笑开了:“谢谢少爷!”
萧廿眼风冷然一扫,待要抬手,少年慌忙拿手抱头:“燕、燕三哥,那我叫你三哥行不行?反正你去了寨子里,也就排在二爷下头。”
萧廿啧了一声:“成吧。”
沈元歌进来巷子,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少爷她听见了,燕三哥也听见了。
萧廿,燕……少爷?
不知怎的,沈元歌脑子里闪过先前他手持长.枪的画面,好像和什么模糊的东西重合了,一时间有些发蒙,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前头少年还在说,从怀里掏出一捧沙果,要塞给萧廿:“水边有几棵野果子树,结的还不少,白白被雪打蔫了也可惜,我就摘了些。”
萧廿接了,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转头看到两人,微微一怔:“沈元歌?”
少年闻声抬头,瞧见沈元歌,目光也凝住了,塞进嘴里的果子没咬又拿出来,片刻才道:“三哥,这就是那个姑娘?”
萧廿没理,走过去道:“你怎么过来了,”他略一皱眉,“还下着雪,连件斗篷也不披?”
沈元歌方把目光收回来:“他刚刚…叫你什么?”
萧廿转头看了少年一眼,对方倒有眼色,跟过来笑道:“妹子好,我们同村的,刚刚叫他三哥呐。”
沈元歌:“你的口音学的一点都不像。”
萧廿:“……”
春菱见他打扮颇有山野之气,早便存了警惕之心,把沈元歌往后拉一拉,不悦道:“谁是你妹子,怎么说话呢。”
少年把果子往嘴里塞的动作停住,方才注意力都被沈元歌吸去了,却没注意到她,笑道:“唔,这妹子也挺可爱的,三哥好福气嘛,”他说着掏出沙果递过去,“吃不吃?”
春菱从未和男子这么说过话,脸顿时涨成了和红彤彤的沙果一个色:“你…”话音未落,萧廿的巴掌便拍在了他后脑勺上:“你那嘴上能不能有个把门的?”
少年怕疼,嗷地一声躲开,泪花又出来了,却险些跳到春菱身上去,春菱忙拉着沈元歌躲开,警惕地盯了他一眼,少年终于颓了:“我有那么吓人嘛?”他说完就拿沙果堵了嘴,也不吃,就拿牙咬着,眼巴巴看着萧廿。
萧廿扶额,冲他挥挥手,对方便转身跑了,萧廿才解释道:“他叫付岩,西南夷人,我的故友,毛毛躁躁的,你别往心里去。”
沈元歌道:“没了?”
“还有什么?”
沈元歌见他答的笼统,想是不愿多言,便随便点了点头,春菱却道:“可我听见他刚刚好像叫你少爷了。”
萧廿目光微顿,旋即轻笑一声:“什么少爷,南北口音有异,定是你听错了。”话音未落,巷子里穿过一道冷风,夹着不知何时变密的雪花扑过来,萧廿挪身替沈元歌挡了,道,“雪要下大了,快回吧。”
沈元歌道好,随他转过了身,春菱愣愣抬眼,果然见方才露出一角的日头早已隐没,一片两片的雪花落在她脸上,凉的她一缩脖子,不由咋舌,跟过去道:“姑娘,你还真会看天象啊?”
...
回到筠青馆,沈元歌挑个空子去了萧廿那里,萧廿还是那身利落而单薄的装束,沈元歌把东西塞给他:“给你的。”
萧廿打开来,见是两件青色的夹袄,动作顿住了,抬目看向沈元歌。
房中莫名安静了下来,沈元歌对上他阗黑的眼睛,别开脸咳了一声:“那个,你不是嫌棉衣蠢笨吗,我就缝了两件,应该能穿,拢在外衣里就行,北边和江东到底不一样,你和这的天犟着,一准伤骨头。”
萧廿眸色微动,片刻,露出一个笑:“贤惠,能娶你的人真是好福气。”
沈元歌嘴角抽了抽:“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我这是给兆麟做衣裳的时候顺便,顺便缝的。”她偏头,找别的话题岔开,看见窗下的桌子上竟放着笔墨纸砚,道:“诶?你弄这个做什么?”
第28章
萧廿哦了一声:“冬日里得闲,随便写点东西。”
沈元歌心中好奇,却觉得兀自去看不大好,便没过去,只点了点头。
萧廿瞧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凑近一点:“想什么呢?”
沈元歌与他对视,笑了下:“没事,就是有点看不透你。”
庐州乡野里母亲病逝的遗腹子,上山采个药都能被混混趁火打劫,这个身份再简单不过,可他却有一副舞枪擒豹的好身手,方才在巷子里,穿着兽皮的少年抄着川蜀口音叫他少爷。
太乱了。
萧廿挑出了她的心事:“你知道刚才春玲没又听错罢。”
沈元歌微怔,萧廿的唇抿成一条线,道:“我只能告诉你,纵使这天下的少爷多的像筛子筛下来的秕谷,也和我没有关系。我没骗过你,既然来了这,就一心一意当你的护院,兆麟的教习,没别的目的。”
他原本在床沿坐着,说完便起了身,站在她面前,拨了拨她微乱的鬓发:“你可还信我?”
他站的这样近,沈元歌呼吸微禀,往后退了半步:“信。”
萧廿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那就好。”
沈元歌笑笑:“没别的事,我先回了。”
房门被关上,那人拿进来的一点若有若无地淡香也消散殆尽,萧廿坐回床沿,有些烦躁地抓抓头发,摸出一颗冰凉的沙果丢进嘴里,躺了下去。
沈元歌回到房中,总觉得被萧廿指尖拂过的鬓角有点痒,拨了好几下才停了,心里还是纷纷乱乱的,直到春菱把新采买的琵琶弦送过来,才强行将远飘的神思收回。
萧廿是自己人,眼下倒不必想那么多,梅园诗宴才是火烧眉毛呢。
沈元歌一一把东西规整好,也没再给兆麟做衣服的力气,倒在木炕上便睡了。
果如她白日所言,定昏时分阴云蔽日,雪势大了起来,纷纷扬扬飘洒了一夜,第二天仍没有停歇的样子,从窗外望去,院子里全是白茫茫一片纯净的雪光,屋檐上也垂下了笋石般的冰棱子,隆冬当真到了。
沈元歌身子纤弱,最是怕冷,整个人儿缩在绒被里,怀里抱着暖手炉,床几上摊开一个话本子瞧着读,春菱在门边跺掉裤脚沾的雪,搓着耳朵进来叫冷:“这雪下的,跟天上倒鹅毛一样,得什么时候才能停呐。”
沈元歌把窗户推开一条缝,便有雪花扑簌簌灌进来,她往天上瞥了两眼,忙又关上,道:“三两天吧,也不会太久。”
春菱兀自搬个小圆凳坐下,因为昨天沈元歌预言成真,对她此刻的话深信不疑,点头道:“那还好,这几年暖和,京中好几年没见这样的阵仗了,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别闹灾就好。”
沈元歌闻言,眼皮子却蓦地一跳:“你说什么?”
春菱一愣:“奴婢说,都说瑞雪兆丰年,可别闹灾就好。”
“不是,前一句。”
“京中好几年都没见这样的阵仗了…”
沈元歌脸色白了一下。
每个出奇严寒的冬日,都会带走更多老人的性命。
前世甄母的那场大病,就是在这一年的一场暴雪后发了出来。
不是这一场,腊月中旬里还有一次更大的。
沈元歌仔细回忆,将时隔十数年的回忆拉出来,彼时她犹体弱不胜,姜氏以天寒和年关府上杂事繁多为由,把她送到别院暖阁里将养,回府过年时,甄母就已经一病不起了。
事情就是出在自己离开甄府的那一段时间里。
那处别院位置偏僻,也不知是不是姜氏有意,消息递不进来,只有几个哑巴一样的下人伺候着,是以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元歌脑子里是完全空白的。
前世那场病后,甄母虽熬了过来,却如油尽的枯灯般卧床不起,自己进宫后不久便溘然长逝,原本她只以为是甄母年老体虚的原因,才尽心侍奉着,可现在想来却越想越不对劲,无论如何,她今年不能再离开甄府了。
沈元歌低头沉思,思绪再次飘远,低头咬住了指节。
三天后大雪刚刚见停,沈元歌便去了西院。
甄母处地脉最暖,地龙烧的火热,厚厚的帘子里外垂着,帐床旁边还放着一个炭笼,沈元歌一进去,暖烘烘的热气便拢了上来,脚下还未踏净的雪直接化成了一滩水。
丫鬟们见沈元歌来了,忙上前把她迎了进去,陈嬷嬷也掀了内室的帘子出来,道:“天儿还没好全,外头冰天雪地的,姑娘怎么就来了,快进来喝杯热茶。”
自从入冬,给甄母养身子的药就没停过,室内飘散着中药的浓重苦气,和炉火热气融在一起,沈元歌进屋,甚至都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遂解了肩上披风,松松领口道:“妈妈,这屋子里也忒暖和了,你们平日来回走动,乍冷乍热的,容易生病呢。”
陈嬷嬷把她引进去,边道:“老太太身子不大好,冬天更是难熬,一点凉也不敢沾的。”
沈元歌道:“只是这样闷着,屋里下人又多,还点着炉火,浊气出不去,全堵在房里了,也不好啊。”
说话间已到榻前,甄母倚着一个软枕靠坐在榻背上,似在假寐,脸色倒还红润,只是有些蔫蔫的,听见沈元歌进屋,撑起眼皮笑道:“方才便听见你们在外头寒暄,在说什么?”
沈元歌挨着她坐下,道:“阮阮和妈妈说,这屋子保暖做的真好,就是捂的太严实了,姥姥这几日睡得可好么?”
甄母道:“平日浅眠,天一冷倒睡得沉了,可头脑总是昏昏的。”
沈元歌微笑道:“姥姥这是待的无聊了,等过几日天儿晴了,可派人请个戏班子来给姥姥唱唱戏。”
这话本没错处,可不知为何,陈嬷嬷的脸色却顿了顿,甄母倒还神色如常,笑道:“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人老了喜欢清静,阮阮平日里多过来和我说说话就很好了。”
陈嬷嬷敛下隐晦神色,退出去吩咐给沈元歌磨了一盏杏仁茶,沈元歌陪了甄母许久,下午时分才出来,对陈嬷嬷道:“妈妈,我瞧外室和内卧隔的严实,平日里还是该把风通一通,每天早起把小窗开一盏茶的时辰就好了,内卧换个小些的炭笼,暖上汤婆子就是,不然那里房间小,丫鬟多,床边还拢着这样旺的炉火,气都不够喘的,且容易脱水,妈妈觉得如何?”
陈嬷嬷脸上都被炉火熏的泛红,点头应是:“原是二奶奶说今年大寒,千叮万嘱的,安排了这些物事,姑娘说的有理,奴们会注意的。”
沈元歌点点头,扶着春菱的手出去了,
甄母虽然身子弱,靠补药将养着,可到现在未发出病态,且国公府饱暖无虞,按理说不会受到天寒影响,这趟回来,沈元歌稍作安心的同时,又不免疑惑,那场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自己向甄母提议看戏取乐时陈嬷嬷变了一瞬的脸色,觉得有些奇怪。
老人家都爱热闹的,只是甄母向来静心礼佛,度日清简,似乎连过寿时都未曾像其他府上一样请班子来弹唱贺寿。
国公府门第犹在,依甄景为夫妇的性子,这点场面都不做,是不大应该的。
沉思间,筠青馆却来了东院的人,沈元歌认得他,是甄景为跟前的仆从,那人进来作揖道:“如今雪见停了,老爷小的过来给姑娘传个话,梅园诗宴在五天后,老爷说且叫姑娘好生准备,届时会派车过来接姑娘。”
沈元歌应了,仆从离开后,她问在一旁候着的小丫头:“春菱,你是自小服侍在老太太身边儿的,对吧?”
春菱点头:“奴婢是家生子,五岁起就进西院了。”
沈元歌道:“那姥姥平日里身体如何?”
春菱歪着脑袋想了想:“老太太的身子虽不能说多么强健,但未有生过什么大病,这几年虽见老了,身体状况却也算平稳的,姑娘自来便时常前去侍奉,应当也看在眼里的。”
沈元歌点点头:“那姥姥之前的寿宴都是如何操办的,她不爱听戏么?”
这话问的没头尾,春菱有些疑惑,还是照实答了:“依老太太的意思,寿宴一直从简,还真不曾见她听过什么热闹的场子,有时会叫人来唱点儿小曲,就连新年时夫人偶尔找了戏班子来应景,老太太也是不大在场听的,许是礼佛之人,喜好清净的缘故。”
不,不对,甄母是喜欢热闹的,每次小辈们去找她请安,人多时她的心情总比以前好些。
沈元歌沉吟片刻,表示了解了,拿过前两天已经换好丝弦的琵琶,开始弹拨试音,待调好琴弦,又去内室对镜施妆,时日一天天过去,四天后如常去了甄母处。
老太太情况安稳的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这日沈元歌给她拿小金蒜捶腿时,被她抬手摸了摸脸,眯眼道:“阮阮这里是生了颗痣么?”
沈元歌抿唇道:“嗯,前两日自己长出来的。”
陈嬷嬷闻言望去,果然见她右眼睑下方生了一点浅褐色的小米痣,同她宛若桃花的剪水双瞳恰到好处的相宜,只是因那位置,添了几分凄清的味道,便没说什么,只听甄母道:“倒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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