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好多年了,老太太身体什么样,老大夫可是最清楚了。”
沈元歌将夹在册中的几张方子翻了翻,都是些补气养神的药方,她伺候甄母久了,倒也认得些,也帮着煎过,如今翻来,却总觉得漏了什么。
是了,有次翠儿煎药,她过去搭了把手,明明白白的看见里头有红花。
因为在后宫待过,她对这味药相当敏感——当时还曾疑惑,红花哪里是什么补药,可此刻往心疾上想,那分明就是解血栓的。
方子里没有红花的踪影,也就证实了甄母隐瞒隐疾的猜测。
沈元歌把册子药方都放回去,离开库房,返回萧廿处:“送我去顺安堂。”
...
顺安堂离的远,两人又没有叫车,从那里出来已是傍晚。
原本钱大夫瞒的很严,还是沈元歌言语里设了套,才把真话诓了出来,若非两人保证不会说出去,老大夫只怕现在都不会放人。
萧廿道:“别担心,你外婆既然能这么长时间都瞒的滴水不漏,说明问题不大,很多老人心肺都不好,不一样平安终老么。”
沈元歌失神的厉害,勉强被他拉回神思,点了点头。
萧廿抬手揉揉她的头顶。
沈元歌没有躲开,只是沉默着,半晌才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睛,往日柔和平顺的没有丝毫破绽的双目此时漫上了一层水光:“萧廿,我有点害怕。”
萧廿心里抽动了一下。
今天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沈元歌有些无所适从,险些掉下泪来,别开脸用手背去擦眼睑,喃喃道:“姥姥是我和弟弟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她有事,绝对不能。”她垂目苦笑了下,“萧廿,我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萧廿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感,不知如何安慰她,两人身后却发出了一点几不可察的细微声响,他蓦地回头:“谁?”
一道残影在巷角后一晃而过,速度极快,萧廿双目锐利一眯,闪身便追了过去。
那人好像被逮住了,应是翻墙逃脱时被生生踢下,摔在地上发出重物落地砰地一声响,巷子里的打斗声没持续多久,萧廿便把人押了出来,一把将其按在墙上,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登徒子,跟多久了,说!”
萧廿力气极大,拷那一下,那人肩膀便重重撞在了石壁上,疼的抽气闷哼,没有反抗之力,嘴里仍骂骂咧咧的:“毛小子,有几分本事啊,知道我是谁吗,还不他娘的给我松开!”
那人穿着一身缁衣劲装,扎的竟是左衽,借着朦胧暮色,隐约可见高鼻深目,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沈元歌看清他的相貌,心口扑的一跳。
萧廿冷笑一声:“管你是谁,到官衙说去吧。”
“等等。”
沈元歌止住萧廿,走上前去:“不是登徒子,他是个手下人。”
“还是姑娘好眼力,”男人唾一口嘴角里漫出来的血,“今天诗宴上姑娘提前独自离席,王爷不放心,特意派属下来保护姑娘安全。”
沈元歌心里一沉,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会来。
萧廿力气未松,却脸色微变,看向沈元歌:“什么王爷?”
男人瞪着他:“小子,听见了没有,还不快把爷放开!”
沈元歌沉声喝道:“别放!”
她眉间浮起怒色,走上前去,声音沉冷:“梅园诗宴我中午就回来了,你从那时跟到大晚上,是监视还是窥探?你们王爷谁啊,对我的行踪这么感兴趣?”
男人一顿,鼻青脸肿的扯出个笑来:“沈姑娘,我们王爷可是一片好心。”
沈元歌收紧了手指:“是么,我只觉得恶心。”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下来时方才怒色已经全然不见,反而带了微微笑意:“王爷的属下竟是个尾随的痴汉,这谎扯的也太没水准,我若信了,不是白白毁了王爷清誉么,”她伸手,拽下那人的腰牌,收进袖里,“更何况连个证明身份的东西也没有呢。”
对方变了脸色:“你想干什么?”
沈元歌没理他,对萧廿道:“把他绑了,堵上嘴,趁着时间还赶趟,我们这就到官衙敲堂鼓去。”
...
有官宦家的身份到底好办事些,又直接把人犯绑了来,顺顺利利地进了京兆府尹衙门,沈元歌一点余地都没留,见了官老爷便道此人尾随身后意图不轨,还是胡人样貌,只怕是北边来的细作,正逢突厥在边关不消停,那人没了腰牌,他吼的什么,哪儿有人信?当夜便打了一顿板子,投进牢里,待后审查,两人从衙门出来,已是月朗星稀。
“如你所说,那人应是中山王派出来调查你行踪的暗卫,他先是被我发现,又被你施计投入牢中,路上也有不少人瞧见了,如此办事不当,中山王断然不会出头,只会把他作为弃子,吃了这个哑巴亏,”萧廿笑笑,“先前总以为你柔弱不胜,如今才知道你是个有气魄的。”
沈元歌仰头看星星:“不然还能如何呢,总叫我躲来躲去,憋也要憋坏了。”
萧廿停住了步子:“你今天中午回来说害怕,是因为他么?”
沈元歌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没有脱身的机会。”
“萧廿,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处境罢,我们都是没有凭靠的人,有时候霉运砸到头上,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只能想方设法的躲,可京城的是非太多,躲开一桩,还有下一桩,所以为了寻找退路,我免不得要做一些不喜欢,甚至违背本心的事,就像今天这个暗卫,他原不过依照主子命令办事,我还是把事做绝了,因为我知道躲不过了,只能硬来,可硬来会是什么结果呢,我不知道。”
周围静默了片刻,萧廿道:“那我带你走,如何?”
第31章
沈元歌蓦地抬起头。
萧廿道:“也许算不得多好,可那里有山有水,自由自在的,总比待在京城轻松的多。”
沈元歌咬了下唇,缓缓摇头:“我也想走,可是还不行。姥姥病着,弟弟尚在国子监,国公府也有事情没解决。”
原本中山王来,在事情发生之前就躲的远远的是最简单的法子,可甄母的前世不明不白的病让她必须留在这。
夜里起了风,冷冰冰的划过巷子,沈元歌不由得瑟缩了下脖子,萧廿看见,旋即解了外裳,要给她披上,沈元歌一僵,本能的想要躲开,却被他一把拉过来,臂膀圈住她的削肩,沉声道:“别动,听话些。”
沈元歌睫羽颤了颤,果真不动了,萧廿把还有些歪斜的外衣扶正,却没撒手,扶着她的肩道:“有句话你说错了,你不是没有凭靠,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所以你别害怕,那些事情我陪你一起解决,我会是你的退路。”
沈元歌怔住,须臾,抬目对上他的眼睛,想从这双漆黑锐亮中踅摸到一些安定的东西,得偿所愿。
她唇边抿出一个小巧的梨涡,轻轻嗯了一声。
萧廿的目光停在她眼睑下,伸手点了点:“唔,小泪痣么,挺可爱的。”
沈元歌堪堪回神,发现自己的手竟不知何时靠在了他的衣襟上,忙缩了回去,萧廿笑了一声,松开了圈着她的手。
...
翌日中午,一早便外出的萧廿回到了筠青馆,告诉沈元歌,她要寻的那处府邸找到了。
腊月初七,正是朝臣休沐的时候。
沈元歌没耽搁,拿上备好的东西便悄悄随他一同出了府。
路途遥远,萧廿还在外面找了一辆马车,扶沈元歌进去时看见她手中提着的锦盒,脸先拉长了半寸:“好端端的,去拜访一个画师做什么?”
沈元歌异道:“诶,昨晚让你帮我打探住处不还答应的很爽快嘛。”
废话,那么娘里娘气的名字,他哪里知道是个男的?
萧廿翻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沈元歌吐吐舌头,缩进了车篷里。
路上雪还没化,萧廿把马车驶的飞快。
钟府是皇帝钦赐的宅子,因为钟祁玉曾画了一副名曰美人宴的长幅图,惹得龙颜大悦,沈元歌也曾见到过,女子风情挥毫毕现,摄人魂魄,是有真本事的,当然宫廷画师能到今日地步,靠的也是在皇帝和后宫中的独善其身和游刃有余。
马车停在街边,萧廿扶她下来,要同她一起进门时却被沈元歌阻住了:“你不必进去了,在外面等我罢。”
萧廿对上她的眼,扶着她小臂的手有些收紧,沈元歌环顾四周,觉得周遭空气都变冷了,赶紧给他顺毛:“我一会儿就出来,然后我们一起去国子监看兆麟。”
萧廿还没松手:“行吧。”
沈元歌:“你不愿意我就自己去。”
萧廿扔给她一个你敢独自上路试试的表情。
沈元歌轻笑,丝毫不懂什么叫眼色:“你肯定是昨天晚上被那谁吓着了,还装。”
下一刻她便被稳稳地推进了大门里。
“……”
沈元歌整整裙裾,已有门童迎了上来,听她说明身份,便将其让了进去。
房中丝毫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富丽奢华,分明地龙烧的暖意融融,却因着里面着意的布置,给人一种料峭的孤寒之感。
钟祁玉临案而坐,背后是一架绘着寒江独钓的屏风,面前已经摆了两个茶杯,他抬首,向沈元歌微笑道:“在下便知道姑娘一定会来。”
沈元歌在他对面坐下:“洗耳恭听。”
钟祁玉提壶注水:“昨天的诗宴不欢而散,在下却觉得那戏好看极了。”
沈元歌等着他继续说。
钟祁玉道:“宴会散后,在下去看过姑娘向乐娘临时借的那把琵琶,弦断乃是人为,姑娘故意的。”
“在下本还以为,甄大人和姑娘…”
“以为我和他一样想依托大人的便利,把自己送进宫去。”沈元歌端起杯盏抿了一口,“唔,好茶。”
钟祁玉道:“所以姑娘其实不愿入宫,却无法直接做主,才来暗中破坏甄大人的计划?可在下已经受人所托,若不终人之事,到底为难,甄大人,”他咂摸着笑了下,“在下不欲得罪。”
“甄府为今上猜忌,舅父也不受帝宠,如此大人为何要答应帮舅父这个忙呢?让我来猜猜。”沈元歌两手握住杯盏,徐徐道,“皇帝喜好美人,除了定例的选秀之外,每年还多有遴选,我听说在皇城甚至有一处专门的宫苑,唤作朱颜玉窟,专门挂置女子画像,多为大人主笔。”
“朱颜玉窟雕梁画栋,又有大人妙笔,恍若天宫,皇帝时常莅临,即便碍于身份不能经常出游,但也不妨碍他时时筛选美人,因为大人的笔墨就是他的眼睛,皇帝看中的画像都会派专人去寻相貌相符的女孩接进宫里,借此充盈后.庭,对吧?”
钟祁玉不想她竟知道的这样多:
“姑娘好耳目。”
沈元歌继续道:“倘若我和舅父一心,且真的因为您的画像让我被皇帝看中而提前选入宫中,乃至博得他的欢心,于您而言,不过费一幅画的精力,却能换来对国公府的人情和一个锦绣机会,这是没有风险而有利可图的事,所以您才会应允。可大人想错了,我一点都不想去那个死人墓。”
钟祁玉眼中露出兴味之色:“姑娘这是让我在你和甄大人之间做个选择了。”
“不,大人没的选。”
沈元歌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这个人,既惜命又记仇,倘若当真天不遂人愿不得不进宫,必然要想方设法站稳脚跟,到那时势必回想起大人搭过舅父的手的事情来,大人颇受帝宠,前程似锦,又何必给自己安插一个未知的敌人?”
钟祁玉笑了起来:“说的很有道理,姑娘貌绝,踏进宫门足矣,可想长久获宠,光靠样貌是不够的,敢问姑娘从何而来的自信,觉得你若进宫,可以得势到足矣威胁我的地步?”
沈元歌笑笑,垂目道:“皇帝近年不大勤政了,每日辰时早起,撤了午朝,杂事都交付内阁处理,下了钥便流连后宫,兴时连昼不歇,御花园里有一环水露台,皇帝时常在那里开设酒宴,令佳丽齐聚,欢歌曼舞供其观赏,喜欢纤秀爱笑的妃子,喜欢听富贵艳丽的曲子,譬如《昼煌》和《繁江满》,平日喜食槟榔参草茶和叉烧鹿脯,甜品喜欢吃松瓤卷酥牛乳菱粉香糕和金累丝香囊酒酿,不喜欢豆腐和银耳,偶尔兴起返璞归真会尝些拌莴笋和莼菜羹。”
“至于宫中形势,皇后年近半百,体弱多病,少管六宫,又因着佳丽众多,常获帝宠的佼佼而稀寥,我知道比较出挑的有宋婕妤,沈淑媛,嘉敏夫人和陆贵嫔,前朝宋家和陆家互成犄角,相较而言婕妤更加得势,因为陆贵嫔生育公主时伤了根本,很难再诞下皇子,嘉敏依托门第样貌获宠,却性子简单,淑媛就更不用说了,根本不是婕妤的对手,当然宋婕妤也有弱点,她出身不高,母家子弟又多,且都不是省心的材料,非但不能助力,反是牵绊。”
她一口气说完,看到钟祁玉因惊异而怔住的脸,道:“大人多在后宫走动,应当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钟祁玉好一会儿没缓过来,大半晌才张了张口:“你…你…”她才来京中不过三个月,连甄景为都不敢窥探的东西,她哪来的本事,知晓的这样细致?通了神不成?
沈元歌心里想着幸好我没记错,嘴上道看来我说对了,大人考虑考虑。
钟祁玉盯着茶水望了片刻,才道:“好说,姑娘想让我怎么做?”
沈元歌微微笑道:“我也不想让大人为难,您现在把我的脸看仔细了,到时只按舅父所托,照样画了人像挂到玉窟里,大人终年为皇帝画像,应当深知他的喜恶,我听说人哭多了会挂相,有凄凉之貌,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钟祁玉眯起双目,端详了她半晌,吐出一个字:“成。”
沈元歌也不多留,起身道:“多谢大人成全,元歌告辞了。”她略一福身,转身往门外去了。
“姑娘且慢,”还没走多远,钟祁玉却像想起什么,突然扬声唤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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