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元歌没有阻拦,和其他人先回了。
今天没有月亮,云层压的有些低,黑蒙蒙的一片,才进房间,便起了夜风,拍的窗户呼哒呼哒一下下的响,沈元歌忙活了大半天,早已困倦的不行,蜷在被衾里听着声音,迷迷糊糊的想:抽屉风,又要下雪了。
她实在是太困,才想完这一句,神思便彻底断掉,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果然看见窗外才被扫净没几天的院子里又蒙上了一层白纱。
沈元歌心里突地一跳,转身跑回内室,拉开妆奁,把那个小玉瓶紧紧捏在手里,缓了一口气。
她坐下来,指腹在玉瓶上磨挲,触感温润,让她心神安定了下来。
待会儿还是得去西院看看。
昨天她问萧廿这药是从哪里来的,萧廿没说,只嘱咐她平常妇人若非病发千万不能轻易服用,且仅有这一颗,让她好好保管。
说来难为情,她昨天没忍住掉了一两颗水豆子,萧廿给她擦,把她画在眼睑下的那颗小米痣给抹掉了。
当时萧廿的表情:“……??”
他们都互相隐瞒了对方不少事情,没人追根究底,没人和盘托出,也不怕露出破绽,只是心照不宣的相处,一日日反倒变得更亲密。
因为他们都放心彼此,也知道隐瞒不是为了伤害,对于没有凭靠如履薄冰的人而言,这点就够了。
沈元歌慢慢转着手里的玉瓶,发现瓶底好像有细细的凸起,遂将瓶身翻转过来,看见底部雕了两个字:“萧林。”
沈元歌眉锋微微蹙起,这个名字有些熟悉。
儿时的沈元歌和其他孩子一样,喜欢缠着母亲给自己讲故事,她知道的很多,诗书礼乐,宫廷朝堂,还有…玄甫之乱。
而说到宫廷朝堂和玄甫之乱,母亲最时常提起的是七皇子裴肃,也就是当今云南王的名字。
母亲曾言,裴肃其人龙章凤姿,少有才干,先皇和朝中元老都曾断言裴肃为“可堪大任者”,在朝辅政时纵横捭阖,清明庙堂,在外有将帅之才,攻无不克,沈元歌把回忆里有用的信息筛出来,眼皮子一跳——他麾下有支常胜军队,冠号便是萧林。
萧林本是两家,皆为裴肃家将,因多次共同出战被编为一支,取姓氏为号,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可玄甫之乱中,林家竟反水投了敌军,萧家亲自将其正法除名,因战况惨烈,这支只剩了一半的军队最后也死伤殆尽,天下再没有萧林军了。
如今这个玉瓶…
冥思间,春菱端着早膳进来,让沈元歌出去吃饭,沈元歌过去了,春菱一边给她盛汤,一边道:“姑娘知道么,中山王昨日派人来下了拜帖,说和他长姐五日后会来府上拜访,探望老夫人。”
第34章
驿府里,燕越楼坐在案后,面前放着一卷展开的图幅,燕越斓拖着曳地的织金长裙款款走过来,看了一眼,娥眉一挑:“你何时把这画拿来的?”
燕越楼笑道:“皇帝又不要它,我找钟祁玉索来又怎么样。”
燕越斓轻嗤:“这算什么,画饼充饥?”
燕越楼磨挲着下巴,唔,看上去的确很软很好吃。不过…“姐姐知道么,她看起来是个温柔文静的小白兔,骨子里可是个有心思的小辣椒儿。”
燕越斓表示略有那么一点儿兴趣赐予尊耳。
“我算是瞧明白了,如今的缮国公,利欲熏心,只想着给自己家安排个大好前程,看准了老皇帝喜好美色,不好好在官场打拼,反倒把盼头放在了家里的美貌姑娘身上。”
“嗤,”燕越斓轻笑,“五十步笑百步,你一样喜好美色,不,是嗜好。”
燕越楼幽怨地接过话头:“是又如何,本王可不像他,从没耽搁过正事。”
“那是没遇见真正的祸水呦。”
燕越楼把眼皮子一耷拉:“你别打断我的话。”
“啧,行吧。”
“我昨天才想清楚,那场诗宴是甄景为做东,勾搭上钟祁玉用朱颜玉窟给自己制造了个机会,被沈元歌看穿了,故意弹断琴弦提前离场,就连这副惹皇上不悦的画,必然也是她授意,也不知是如何说通钟祁玉的。”
“她如今住在国公府,不能公然撕破脸,所以用暗度陈仓的手段加以阻挠,对我却不同,她看出我的心思…诶,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燕越斓冷笑道:“你光是看画像的眼神,就差没用个勾子把人勾出来了,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来?”
燕越楼拍桌:“姐姐浑说,本王这么内敛的一个人。”
燕越斓:“呵呵。”
燕越楼:“……”
“总之,以本王如今的权势,仅凭对甄景为那些弯弯绕绕的设计是没用的,所以她索性摆明了态度,对本王没什么好脸色,还把本王派出去的暗卫直接扔到牢里去,是想让本王厌恶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几分脱身的可能。”
只可惜他燕越楼软硬不吃,唯独挑看中了的,说什么也得咬上一口,不,大快朵颐一番。
燕越斓眼中浮起兴味之色:“小姑娘有点意思。”比她那个没主见的娘强多了。
燕越楼道:“腊八过后,宫里就没什么杂事烦人了,再下次便是除夕,空着的这段时间,终于可以处理自己的事了。”
燕越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拉开,寒风和雪花呼的灌进来,她拂一拂被吹乱的发,看了眼外面阴霾的天色,道:“这雪又下大了,三四天总能停罢。”
她顿了顿,又道:“不停也要去。”
燕越楼见她转身往外走,唤道:“长姐现在去哪里?”
那厢摆摆手,在侍女的簇拥下出去了:“柳淮。”
...
沈元歌的早膳没吃好。
燕越楼和甄府有什么交集?若是真的有,初来京中时就会登门了。
春菱也是一问三不知,皱着眉头道:“这时候选的也不对,五天后,可是大爷的忌日啊。”
沈元歌手中的勺子碰到碗沿,发出叮的一声响。
草草喝了几口粥,她便去了西院。
甄母的状况还和先前一样,不好不坏的,见到她来,招到床边笑道:“你这孩子也忒实诚,冒着雪也要来。”
沈元歌道:“阮阮成日在房中待着也没事,再说,姥姥不想阮阮多陪着么?”
甄母道:“哪儿呢,阮阮还不知道么,姥姥最心疼的就是你,不过过了年你就十六了,也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
沈元歌道:“姥姥,表姐都还没…”
“瑶儿自有你的舅父舅母为她打算,你的事,我得亲自留心,”甄母怜爱地抚抚她的发,“阮阮这样好的女孩,可不能辜负了,姥姥一定给你安排个好人家,就在京中,如何?”
沈元歌垂下眼帘,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动了动嘴唇:“我…我还想在姥姥身边多留几年。”
甄母见她这样,只当她在害羞,便先将此事掀了过去,祖孙二人又聊了一会儿,甄母决口不提甄景嵘和中山王的事,只和沈元歌话家常,后来道疲累,沈元歌便服侍她午睡下了。
沈元歌离开内卧时,将陈嬷嬷也唤了出来。
陈嬷嬷今天的脸色一直有些奇怪,沈元歌也没藏着掖着,把她拉到角落里,问道:“妈妈,我听春菱说,中山王给府上下了拜帖,就在五日后,可姥姥怎么跟不知道这回事儿似的?”
陈嬷嬷往里看了一眼:“姑娘小声些,原本拜帖是下了的,可老爷悄悄嘱咐,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也就是说,现在西院上下都在瞒着甄母。
果然有事,幸亏她刚才留心没有提起。
沈元歌更加疑惑,压低声音:“五日后是大爷的忌辰,中山王为何会这个时候来府上,难不成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陈嬷嬷叹息道:“姑娘为何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您平日是最让老太太省心的,今天也别为难老奴罢。”
沈元歌觉得不能在拖延下去了,索性与她敞开了道:“嬷嬷,我去找过钱老大夫了。”
陈嬷嬷面色微变:“姑娘嗳,你…唉,中山王和他姐姐是什么人,算老奴拜托姑娘,别掺和这事儿了,成么?”
沈元歌道:“我不是要掺和,只是担心姥姥的身子,她的病切忌情绪波动,舅父不准让她知道,是怕他们来了会刺激到姥姥,对吧?可他们挑的这个时间不对头,姥姥珍重大爷,若那天她坚持去祠堂,舅父又无法回拒中山王,还是会碰上。”
陈嬷嬷忍不住,忽而愤懑道:“那燕越斓,她还不知道大爷忌辰是什么时候么,偏挑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成心的!”
沈元歌心中隐约的猜测得到证实,手指不自觉地抓握了一下:“还望妈妈明白告知。”
她道:“妈妈知道,我在姥姥跟前还算能说上话的,不妨那天让我试试能不能劝住姥姥,不让她出门,避开中山王他们再说。”
陈嬷嬷一怔,紧皱的眉心略微舒展开,看向沈元歌,良久,她终于似是考虑好了,道:“奴也是放心姑娘的。”
沈元歌暗暗松了口气:“那请妈妈去我那里单独说吧。”
...
玄甫之乱原是边关兵镇的长官起兵割据反叛,未能得到及时压制,加之其他镇守一方的兵将也按捺不住,接连背离朝廷,已至战况愈演愈烈,从一开始的边关失稳到战火四起,叛军逼至上京,再到艰难平定,时间竟持续了十年之久。
战乱的第七年,战事趋于白热,领兵前往边关平叛的裴肃尚未归来,各路敌军汇合压城,上京岌岌可危,先皇无法,只得暂时投奔中山,他所携的亲信重臣里,就有缮国公府一家。
甄景嵘未曾离京,孤军坚守皇城七天七夜,终于寡不敌众,重伤昏迷,被几个幸存的忠心部下用柴车拼死送出上京,而后辗转到了中山。
甄景嵘伤入肺腑,又经长途波折,到中山时只剩了半口气,被人精心照料了两个多月才醒来,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守在床边的燕越斓。
那年燕越斓尚在闺中,年方十四,清清秀秀的一个小姑娘,比甄景嵘小十岁。
“燕越斓喜欢大爷,那是众所周知的事,大爷才被送到中山,她便坚持要亲自照顾,直到大爷能动能走了,她还一直缠着,真是…”陈嬷嬷说这话时,眼神中透着厌恶,沈元歌觉得若不是因为当着她的面,后头那句憋住的话一定会说出来,且肯定不是好词。
“大爷本有婚约在身,是金陵沛安伯家的长女安姑娘,两人虽只儿时见过一面,可长辈们的情分和契约都是在的,燕越斓闹着要让大爷退婚娶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何况老太太又是重诺的人,即便老中山王施压,到底也没应。”
沈元歌下意识咬了下嘴唇:“…后来呢?”
“老太太是顶顶有原则的人,又是一家之主,她不松口,燕越斓寻死觅活也没法子,后来就不再闹了。”
“谁知安生了没几个月,西北告急,又有线人来报,此次敌军聚结十万,就是奔着南边七皇子的军队去的,凶险万分,大爷伤势尚未好全,便自请领兵为七皇子解围,谁都劝不住,”陈嬷嬷面露悲色,“那次虽然胜了,大爷却没能活着回来。”
沈元歌听的心思沉重,眼帘垂下去,陈嬷嬷的声音由久远的悲痛转为愤怒:“姑娘可知,那之后,燕越斓都干了什么?”
“她怨恨老太太没有成全,甚至将大爷的死归结在老太太身上,幸而先前有一次机缘巧合,当时尚年幼的燕越楼有次险些走丢,被四姑娘找到了,仍吓出一场病,也是四姑娘一直照料,之后他便对四姑娘认了熟,轻易离不开,若非如此,她都要将府中诸人赶出中山驿府,战后安姑娘入京为大爷吊唁,燕越斓竟寻了个机会,将人毒死了。”
沈元歌神色一震:“什么?毒死了?”
“是,就在为大爷吊唁时,安姑娘当众呕血身亡,燕越斓说安姑娘与大爷是家族定的夫妻,名正言顺,理应同生共死,她那时…那时竟还笑的出来!丧礼大乱,她让大爷死后都不得安宁,背负人命,老太太急怒交加,攻伤心肺,这才落了病。”陈嬷嬷喘息加重,咬牙切齿,“年纪轻轻就如此蛇蝎心肠,幸亏老太太没准她过门,若是过了,那还得了!”
“可怎么说也是公伯之女,难道此事就这么草草了结了?”
陈嬷嬷重重哼道:“先皇驾崩,二皇子登基,宠信中山王,即便出了人命,也未曾闹出什么大风波。”
沈元歌沉默。
陈嬷嬷打开了尘封多年的话匣子,所有的不满都倾泻了出来:“她先前表现的多一往情深,之后就有多阴毒狠辣,更别提大爷死后,没几年她便嫁了人,寡居后又一直…一直生活放浪,面首无数。也是,一个有蛮夷血统的女子,谈何守贞修德?”她揩揩眼角,
悄声道,“才平定那两年,奴还依稀听过一个秘辛,当年七皇子返京途中被敌军偷袭,以致一支亲军全部覆没,乃是因为上头和中山王合谋暗害,中山王本有护驾之功,突然偏向上头,焉知不是因为她将大爷的死,也迁怒到了七皇子身上的结果。”
这段话信息量太大了,砸的沈元歌有点缓不过劲儿,稍作回转,方觉此话怕是半真半假,可怕而无稽。
老中山王可不是什么省心的材料,为了得势,扶持裴胤而趁机抹杀裴肃是完全有可能的事,事实也证明他的确达到了目的,但陈嬷嬷将责任推到一个燕越斓身上,未免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陈嬷嬷抓住沈元歌的手:“姑娘现在可知道厉害了?奴拜托姑娘,千万别让老太太同她见面,否则,怕真要气出个好歹。”
沈元歌把听到的这些事全部收在心里,认真点了点头。
...
甄母处和筠青馆沉重又紧张,东院的姜氏见到拜帖之后,却高兴到了有些惶恐的地步。
中山王可是大昭最有权势的异姓王,手握封邑军权又深得皇帝宠信,竟亲自给常年不得势的国公府下了拜帖,简直喜从天降。
姜氏顾不得下雪,吩咐着人在团辉堂打点这打点那,准备几日后好好摆宴接待,甄景为回来,看见她这个样子,皱眉道:“行了,一张拜帖弄的鸡飞狗跳,散了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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