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氏正吩咐人把堂中的一张旧案撤了,换成新的,被甄景为拉住了,不明所以:“老爷,这可是中山王下的帖子,咱们得好好把握。”
甄景为听得头大,这女人什么都不知道,压根分不清拜帖和催命符。
“好了!都别瞎忙活了,全部下去!”
他捏着鼻梁,突然吼出声来,唬了姜氏一跳,下人们也吓着了,放下活计纷纷做鸟兽散,姜氏把脸一拉:“老爷,中山…”
啪的一声,甄景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中山王只是入京述职,再待两个月就走人了,你费尽心思攀附他有什么用?”
姜氏涨红了脸,手里拧着帕子:“那妾身是为了谁呢?”
甄景为心烦意乱,他以兄长忌辰不宜待客为由推脱,人家根本不理,燕越斓此次肯定来者不善。
还有一事,他托钟祁玉办的事落空了,皇帝非但没有看上那幅画,反而斥责了画师。
甄景为百思不得其解,寻机会找到钟祁玉,想看看他画的画像,才知道那幅画皇帝是没看上,却被中山王给要走了。
甄景为突然想明白什么,摸着下巴咂摸了一声。
燕越楼长大之后虽不如他姐姐厉害,却也是一丘之貉,娶了长宁郡主为妻,却将王妃视为无物,丝毫不知收敛,爱姬宠妾不下双数。
甄景为看向杵在堂中闷闷不乐的姜氏,唤道:“夫人,你过来。”
...
这次的雪势比上一次还要猛烈,漫天鹅毛纷纷扬扬一飘就是好几日,直到第五天也没见小,前一晚甄母便吩咐好了人去祠堂准备香烛纸钱,今早甄景为站在院里,瞧着下人冒着雪在祠堂周围里里外外的忙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母亲心中的地位仍然比不上一个死人。
甄景为抹走落在脸上雪花化成的水渍,在西院外头站了许久,没进去。
直到有人匆匆忙忙过来通报:“老爷,中山王和斓夫人到了。”
甄景为浑身一震,忙吩咐召府上人出门相迎,又特特唤了一个小厮去筠青馆叫人,自己往府门而去。
到府门后的那扇影壁墙时,姜氏和甄闵成三兄妹都已经在那里,对面便是中山王的仪架,燕越楼和燕越皆站在华盖下面,一眼望去锦绣团簇,派头十足,周围是跟随的侍从和丫鬟,少说有双十之数,这么多人,若非藩王仪仗撑着,倒像是来堵门讨债的,甄景为又扫了一眼迎接姐弟俩的人,没看见沈元歌的踪影,心里一突,上前施礼道:“下官来迟,有失远迎,还望王爷勿怪。”
燕越楼笑道无妨:“国公言重了。”
姜氏上前两步,态度殷切:“酒席已经备好,外面天寒地冻的,王爷和斓夫人烦请移步团辉堂,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燕越斓目中空无一物,一直没正眼瞧她们,听见姜氏相邀,方抚了抚鬓发,轻轻笑了一声:“夫人这话说的不周到,府上人还没来齐,我们怎么好先入席。”
甄景为正想趁着这个空子询问那个小厮沈元歌去了何处,左瞧右看见不到人,甄景为心下焦躁之时,听见燕越楼搭腔:“是啊,本王看甄老夫人和沈姑娘都不在,席上主人不全,总归有失妥帖,敢问国公,她们二人现下在何处?”
甄景为呼吸变紧,拱了拱手:“母亲年老体衰,自入冬便卧床不起,实在无法亲自入席了,望王爷见谅,至于元歌,她素来柔弱,近几日大寒,也许…也许是尚未起身,还在房中。”
燕越斓眉梢挑起:“哦?老夫人身体欠佳么,那我这个晚辈更应该亲自去探望探望了。”
燕越楼道:“那长姐先去,我去瞧瞧元歌。”燕越斓翻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家伙还真是丝毫不知道掩饰。
甄府诸人都摸不着头脑,除了甄景为脸色阵青阵白,燕越楼眼尖,直接把他方才询问过的那个小厮揪出来,自顾自走了,留下燕越斓和一众侍从,燕越斓似笑非笑道:“国公,怎么还不前面领路,带我去见老夫人呢?”
甄景为闭了闭眼,咬牙道:“斓夫人,久病之人实在不宜见客,且夫人若去了,只怕要沾一身病气,还是先入席…”
“你带是不带?”燕越斓眼神变冷,打断了他的话。
...
沈元歌没在筠青馆。
她早早避开了今早遇到外人的麻烦,昨天晚上就在西院悄悄住下了,今天早起直接去了甄母房中。
甄母才醒来,见到沈元歌立于床边,讶异道:“阮阮今日竟这么早?”
沈元歌笑笑,上前道:“嗯,阮阮侍候姥姥起身吧。”
甄母也不推辞,沈元歌给她穿好衣服,套上外裳时,听见甄母道:“把我那件素的拿来。”
沈元歌动作顿了一下,听甄母的话将素色袄子给她穿上了,洗脸漱口后,陈嬷嬷端来了早膳。
这里的下人都接到了甄景为的吩咐,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如常伺候,沈元歌也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给她盛汤。
甄母慢慢的吃着饭,她的样子甚至给每个人一种侥幸的心理,今天就能这么平静的过去,和往常都一样。
但是等她放下碗筷,众人便听见她对沈元歌道:“阮阮,今天是你大舅父的忌辰,陪我去祠堂吧。”
一瞬间,周围安静的渗人。
沈元歌吩咐人把桌上的东西撤下去,缓缓地温声道:“陈妈妈都和我说了,阮阮去祭奠大舅父是应该的,只是姥姥的身子不宜受凉,就别出去了,让我代姥姥去可好?”
甄母道:“这怎么行,今天我是一定要亲自去的,陈娘,去准备伞盖和斗篷。”
陈嬷嬷犹豫了一下,看向沈元歌。
甄母面色不虞,自己站起来便往外走,眼瞧着掀开帘子出了内卧,沈元歌身前几步,追上甄母,拦住了她:“姥姥,今天您实在不宜出门。”
甄母最是珍重甄景嵘,且平日里虽然慈爱和蔼,但骨子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见沈元歌阻拦,微微沉了脸色,话中已带了斥责意味:“阮阮。”
沈元歌福身拜道:“阮阮知道姥姥怀念舅父,可现下外面风雪未停,天寒地冻的,实在不好出门,阮阮听闻,大舅父生前最是忠良纯孝,若在天有灵,知道姥姥因他遭受风寒,必然心怀愧疚,姥姥不如今日先找人代为祭奠,待风雪停了,阮阮再陪姥姥亲自去,好么?”
甄母神色略微软和了下来,正逢春菱顶着一头雪,鬓发凌乱的进来,两手通红地放在嘴边哈气,小声嘟囔:“天呐外头怎么这样冷…”
陈嬷嬷轻轻咳了一声。
春菱转头,才看见内卧门前站着的那一堆人似的一怔,慌忙行礼告罪:“老太太,奴婢失仪了。”
甄母沉默半晌,叹了口气,摆摆手转身回去。
沈元歌松了口气,伸手给她打开帘子,在甄母看不见的地方冲春菱眨了眨眼。
春菱悄悄回之一笑。
甄母坐回木炕上,道:“好了,我这里暂时不用这么多人伺候,阮阮和陈娘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候着吧。”
丫鬟们应是,接连转身出去,内卧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沈元歌拿过一个暖手炉,拨了拨里头的炭火,递给甄母,心中作想,这个时辰,中山王他们应该已经入席了。
前世的事情已经清楚了,姜氏知道中山王要来,怕她留在府中太过招眼,才将其提前送往别院,而甄母病发,必然和来者不善的燕越斓脱不开关系。
如今她入宫无望,姜氏自然没必要把她送走,而甄母这里,即便有护心丸这个保障,当然还是不要病发最好。
甄景为怎么说也在官场转悠了半辈子,希望他能有周旋住他们的本事。
陈娘无事便无话,只在一旁站着,沈元歌心头发紧,眼睛瞧着香炉里飘出来的烟雾,只盼这安静能持续的久一些,然而天不遂人愿,甚至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外头便响起了丫鬟们拜见老爷的声音。
沈元歌的心往下一坠,完了。
甄母也听见了,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微微皱眉:“都这个时候了,他怎么没去祠堂?”
沈元歌起身道:“许是舅父不知姥姥今天不出门,才过来问问,姥姥坐着便是,我出去看看。”
她定一定心神,去了外室。
燕越斓尚未进门,被甄景为给拦住了,此刻就站在阶下,白茫茫雪地上显得极为美艳鲜明,看见沈元歌出来,笑道:“原来沈姑娘在这儿呢。”
沈元歌略福了福身:“舅舅,斓夫人,不巧了,今天老夫人身子困乏,不见客。”
燕越斓嗤的一声,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
第35章
萧廿眸色一沉,丢下两人,消失在院门前。
府门不远处停着备用的马车,他没工夫说明情况,劈手夺了一辆,卸下车舆翻身上马便飞驰了出去。
...
甄母被众人送回西院安置在床上,府上各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宴席是吃不成了,姜氏匆匆忙忙赶来,看见甄母的模样,捂着心口惊叫一声:“老太太怎么了?沈元歌,你成日伺候老太太,她怎么成这样了你说!”
甄闵瑶也吓了一大跳,才要附和,却听坐在床边的沈元歌沉沉开口:“闭嘴。”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比之平日温柔更添虚弱,周身气势却强的迫人,将甄景为都压了下去:“都闭嘴。”
没人敢说话了。
沈元歌疲累担忧又烦躁,心知大夫一时半会儿来不了,索性站起身,去门口等着,却不想才撩开帘子,萧廿和钱老大夫便出现在了视野里。
她愣住了,钱大夫在萧廿的搀扶下,脚不沾地地便到了面前,跨进门槛,总算能喘口完整的气了,扶着后腰去指萧廿:“你这个年轻人!老朽…老朽差点以为自己是飞过来的了!”
沈元歌眨一眨僵冷双目,便强迫自己迅速调整回了状态,朝老大夫道:“对不住大夫,实在是事况太急,劳烦大夫快去瞧瞧老太太。”
钱老大夫察她神色,猜中七八分,忙掀了帘子进去,周围人赶紧让开,让他给甄母诊脉。
端水,抓药,施针,一通忙活,甄闵瑶和甄闵瑄在里头哭哭啼啼,下人们里里外外的跑,鸡飞狗跳。
沈元歌一只肩膀倚着墙壁,站在内卧旁侧没进去。
萧廿陪着她,道:“别担心,会没事的。”
沈元歌点点头,觉得脑子沉的发昏,抬手揉了揉额角,袖口落下一段,萧廿神色一变:“你手怎么了?”
沈元歌动作顿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自己手腕上已经青青紫紫的布了一片,应该是甄母病发时抓出来的。
沈元歌简单说了一句,道:“没事,两天就好了。”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萧廿眉锋蹙起,拉了她便往外走,在门槛前顿住,又折返回去,拦住一个婢女道:“你们这里有散瘀的药么?”
沈元歌被摁在椅子上坐下,伸出手腕,瞧着萧廿给自己涂药,有些出神。
萧廿本就生的剑眉星目,认真起来更是无以比拟的好看,修长手指带着薄茧,蘸了药膏抹在她手腕上,动作放的轻柔,眼底却好像漫着怒气和戾气,只是被压制住了,眸子变得越发阗黑,看不出情绪。
沈元歌皮肤白,青紫瘢痕愈加显得触目惊心,有一处尤其厉害,萧廿生怕弄疼了她,不敢下手,沈元歌瞧着他,不觉伸手去抚他的眉心:“经常皱眉会生皱纹的。”
指腹冰凉柔软的一点,萧廿动作一顿,反倒把药涂了上去,他收回手:“好了。”
沈元歌抿抿唇:“谢谢。”
萧廿不悦道:“沈元歌,你真是个傻子。”
“我不喜欢熟悉的人对我说谢谢。”他又添上一句。
沈元歌微怔,点了点头:“那我以后不说了。你就当刚才那句话是我替姥姥说的。”
萧廿心里轻叹一声,抬起手来,想起上面还有残留的药膏,又换了一只,揉揉她的头顶。
傻姑娘,要不是你,我才懒得管别人的事。
在国子监接到消息匆匆回来赶到甄母处的沈兆麟掀开帘子,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他脚步顿住,睁大眼睛,使劲搓了搓,才确定自己没看错,的的确确是萧廿伸出手去揉姐姐的脑袋,好像一下还嫌不够,又揉了揉。
她竟然还没生气,没反抗?
要知道沈元歌虽然性子十分温柔和顺,却最不喜旁人碰她的头顶,从小到大除了爷娘,一碰就生气。他还记得有次娘亲说笑时提起此事,说她五岁时家里来客人,把她抱在怀里哄,摸了摸她的头,接着就被咬了。
今天见鬼了不成?
沈元歌和萧廿听到响动,一齐回过头,看见沈兆麟瞪着眼睛望向这里:“姐姐,你们…”
沈元歌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一撤,萧廿的手停在半空。
正逢钱老大夫掀了帘子出来,沈兆麟和沈元歌的注意力便全放在了他身上,赶紧迎过去:“大夫,姥姥她如何了?”
钱老大夫显也是累坏了,额上都是汗光,一开口便道:“没事了。”
沈元歌闭上眼,大大松了口气,因为紧绷的情绪落的太多,竟有些眩晕,只听大夫说什么“你们竟然找到了那味药”“万幸万幸”“性命无虞,还是要好好保养”之类,沈兆麟一一应了,甄景为也出来,千恩万谢的把大夫送出去,兆麟也出去了,外厢又安静下来,沈元歌站在那里,心还在怦咚怦咚的跳,可算是过去了。
萧廿无声地拍拍她的背。
...
祠堂里一片阴冷的死寂。
仅剩的两个嬷嬷也被燕越斓清了出去,自己站在里头,一排排的烛火摇摇曳曳,气息诡魅。
她不去沾那蒲团,直接跪在地上,瞧着火盆里的纸钱烧起来,一簇簇火苗在眼底跳跃,蜷缩,消失,再添上几张,周而复始,许久,她道:“景嵘,我来看你了。”
祠堂里依然冰冷,牌位仍在远处立着,白烛淌下烛泪,什么变化都没有。
人死如灯灭,应该的。
燕越斓眼里没什么眼泪,黑的发空,慢慢道:“你走之后,我也嫁了个将军,可是比你差远了,还短命,没几年就死了,害我守了三年的寡,凭什么?我又不喜欢他,他又不是你。我没再嫁,别误会,我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这些年,我看上的男人,能从皇宫排到阊阖门。”她说着低低发笑,又像哭,哭不出来,“我就是想找个像你的,可找来找去,一个都没有,我想着,那便干脆找不一样的吧,早点把你这个混蛋忘了,那些文弱白净的,不一样好的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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