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启看了燕旭一眼,见他往后缩,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道:“才十七岁的孩子,打什么仗,让他在府里候着,多读些书要紧。”
钱氏却不依不饶,将燕旭往前推,催道:“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旭儿,你父亲十五岁便上北疆带兵退敌了,你快去跟他说,说你想帮父亲上阵杀敌,为他分忧,说呀!”
燕启事忙,平日里几乎泡在军营里脱不开身,钱氏眼界又窄,娇养着儿子长大,燕旭同纨绔子弟也差不到哪里去,丝毫没继承到燕启身上的英勇之气,被钱氏推搡的急了,别开身子不耐道:“哎呀,娘!”
燕启如何看不出钱氏是怎么想的,道:“旭儿十四岁的时候,我要带他去军营历练,你说孩子尚小,舍不得让他吃苦,硬是给拦了下来,我平日不在府中,也给他请了文武师傅,到头来师傅气走了好几个,你还护着不让教训,现在却赶着他上战场了,你且问问他,拎不拎的起武场那二十斤的大刀,他这个底子,打起仗来,还回得来吗?”
钱氏脸色僵了一下,却讪笑道:“有老爷这个统领在,如何就回不来了,他脑子机灵,在军帐里出出主意也是…”“行了,”燕启沉声打断她,“崇儿性子刚强倔强,说一不二,这府上的东西,即便是拱手捧给他,也未必会要,你就把心安生放回肚子里,没人抢你的。”
钱氏一时语塞,呵呵笑了两声:“老爷这话说的…”“我这便北上,这段时间,你们母子俩都好好收收心,”他脸上现出威严之色,转向燕旭道,“若是再出去偷吃花酒,嗯?”
燕旭纨绔归纨绔,其实有点怕这个父亲,低着头应不敢,燕启方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马鞭,别在腰上,出了府门。
...
半个月前,沈元歌用飞鸽给京中的兆麟传了一封信,萧廿回到甘宁的那天,她也接到了回信。
“朝廷很难再派出新的军队,有朝臣上谏提议求援中山。”沈元歌轻笑了一声,“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旁的藩臣的确有勤王之责,可中山显然不一样。
萧廿没把鸽子放走,送信的鸽子都得在两地之间往返一趟,所以目的地都是固定的,这只以后便专门跟京中人联系,他将竹筒绑回鸽腿上,道:“你在信里说什么了?”
“中山即便吃不着渔利,也一定会有动作,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事,他们做的出,翰林是近臣,我让他多留心些,免得哪天皇帝被人掳走了都不知道。”
“兆麟聪慧,想来能考虑到这些。”萧廿道,“军政上的事风云诡谲,你不用太操心,好好在甘宁歇着,踏春玩水,怎么自在怎么来。”
沈元歌唔了一声,正想着这事怎么跟云南王说,裴肃便过来了:“小两口躲在外头,说什么呢?”
沈元歌顺势将信件递给他,裴肃本是随口笑问一句,没想到还真有正事,遂接了过来,旋即展目讶道:“中山挟王只在早晚,本王也派了人想入京打探防范,但上京现在已经全城戒严,尚未得手,元歌是如何得到这封信的?”
沈元歌说明原委,裴肃方知道她原来这么早就在做准备了:“元歌若是男儿,资历再深些,想必是个帅才。”
这实在太过夸大了,沈元歌笑了笑,又听他道:“朝中有人传递消息,事情便好办多了,这个兆麟是何许人?”
沈元歌方才存了个想法,没有主动说明兆麟身世,裴肃果然问起,看着他道:“是我的胞弟,两年前才入翰林。”
裴肃的讶然之色更深了些,又重复了一遍:“兆麟…好名字,可也是阿…不,你同他是一个母亲?”
沈元歌突然紧张起来,道:“是。”
裴肃复将那张纸条举在眼前,将上面清晰有力的蝇头小楷手归眼底,迫切道:“多大了?身体可好?是文官么,可曾习武?”
他亮着眼睛问了一大串,简直就像一个同儿子久别的慈父,和当初知晓沈元歌是景雯的女儿时一般无二。
沈元歌绷紧的指尖反倒松了下来,有点想笑,又有点发涩,一一答了,末了道:“兆麟的武功还是萧廿教的呢。”
她说着自然地扭头,冲萧廿笑了一下。
天下很大,有时候也很小。
裴肃长吁了口气,道:“挺好。”
沈元歌有点出神,没注意到萧廿的目光垂下来,放在了自己身上,眸色也深了些许。
战中蜀地的平静短暂如人喘息中间隔的一瞬,很快便到了藩军北上的前夕,沈元歌十分听话的没再提随军的事,临行前的那个早晨,天还蒙蒙黑,萧廿轻手轻脚的起身,往衣柜那边走,想把沈元歌给自己新做的两件衣裳拿出来带着,刚把柜子拉开一条缝,发出轻微的吱嘎一声响,沈元歌突然从身后出来:“哎你别动!”
萧廿本来怕吵醒她,反倒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回头道:“怎么了?”沈元歌呵呵笑了两声,同手同脚的出门小跑过来,将他推开,挡在衣柜前头:“拿衣服么,我给你找。”
萧廿失笑道:“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东西么?”
沈元歌脸一红,哎呀一声:“姑娘家的衣裳本来就有你不能看的嘛。”
萧廿:“……”他觉得哪里不对。
沈元歌趁着这个空子拉开衣柜,柜门状似无意地挡在他面前,迅速从里头拿出衣裳:“诺。”
柜子还没关上,萧廿借着身高优势往里头瞥了一眼,看见柜子角落里好像放着一双新做好的云靴,男子穿的样式。
第63章
他只能透过露出来的空隙匆匆看一眼,但见鞋头尖尖的,尺寸比他的至少小了两圈。
萧廿看了沈元歌一眼,沈元歌顺手将柜子门关严,对上他的视线:“怎么了?”
“唔,”萧廿揉揉她的头发,“那我走了。”
沈元歌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没睡醒,有点呆,点头哦了一声,反正萧廿丝毫没从她脸上看离愁别绪,哭笑不得道:“就这样?”
沈元歌幡然醒悟:“你还没吃早饭,我去…”
萧廿眸色微沉,把她揽进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胛,道:“不了,赶时间,你在家里好好等我。”
沈元歌嗯了一声,突然又从他双臂间脱身出来:“哎你等等。”
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头的小竹盘里抓了两把东西,迅速用帕子包好给他,道:“我和祝衣做的糖瓜和杏仁酥,路上吃两块,不然空着肚子骑马容易晕。”她说着取出一颗糖瓜来,塞进他嘴里。
饴糖的甜味从嘴里化开,萧廿笑笑,低头亲了她一口,和着清甜舔舔她的嘴唇。
沈元歌送他出去,萧廿翻身上马,又俯下身握握她的指尖,声音有些低沉:“你乖乖的啊。”得到回应,才奔着东方天际露出一点鱼肚白的方向纵马驰远了。
沈元歌目送他的背影逐渐变小,缓缓舒出一口气。
...
藩军里萧廿和他带的兵一直充当的是前锋的角色,用云南王的话来说,萧廿天生将才,一身铁血,身上还带着其他年轻男子都没有的迅猛的冲劲和狠劲,但这股劲不会横冲直撞,永远是有条不紊的,连带着他的军队也像一只从高手手中离弦的强弩,不管敌人是多坚厚的铁甲,这支箭总能迅速寻到要害,破背而出。
可这位雷厉风行的将才在行军北上的第三天黎明时却勒住了马。
他要找一旁跟着的副官,结果一扭头看见付岩那张瓜兮兮的脸凑上来,铠甲都遮不住的傻气,和他的目光一对上,马上变身摇着尾巴等命令的小忠犬,笑道:“三哥,有事您说话。”
萧廿喉咙里的话转了个弯儿:“有。”
付岩眼中迸出跃跃欲试的光辉。
他和张恒一块当上了萧廿的左右副,虽然从私人情义上讲是他和萧廿更亲些,可秉性使然,这孩子实在是太瓜了,以至于很有些没心没肺,相比而言张桓则谨慎周正的多,是以有事的时候萧廿更多还是找张桓来办,他顿了顿,对满怀期待的人道:“你把张桓给我找来。”
付岩:“……”
待到张桓来了,萧廿问他:“昨晚白老先生赶到中军了?”
付岩一听来劲了,在后头叫:“这事我也知道,怎么不直接问我!”
萧廿笑了一声,揉揉他的脑袋按回去:“别闹。”
白老先生单名潜,是个江湖谋士,虽然身份和姓氏一样是介白衣,来头却不简单——长渊阁阁主的长兄。
大昭走到这份儿上,许多官员都没听说过长渊是什么,但是倘若放在乡野市井人家,去某一处茶楼里点上一壶热茶听说书嗑瓜子,就会发现长渊这两个字在众多传奇话本中绝对是排的上号的。
两百多年前改朝换代时长渊出来过一回,玄甫之乱时出来过一回,利用庙堂外四海中铺天盖地的人脉网,把海内太平的时日提早或奠定了少说几十年。
当然这话是茶楼中的瞽目老头拍着惊堂木说的,下句也是——出于乱世,隐于太平,朝廷保社稷,长渊安乡民。
作为阁中的嫡系子弟,这位白潜老先生据传上知天下知地,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还带着个术精岐黄的孙女。
朝廷上的正经政客一般都不怎么相信这种带着江湖野气玄里玄乎的传说,可见到真人之后,却不无惊恐地发现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若不是长渊选择支持裴肃,即便藩军以迅雷之速拿下西南数省,也无法兼顾那些偶尔冒出来的冥顽暴民,使之处处归顺。
虽然这位身被白袍胡子一大把的白先生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没正经的糟老头子。
张桓应是:“王爷对他十分礼遇,昨晚洽谈到半夜。”
萧廿道:“现在应该已经去后军了罢。”
正如传言,长渊不上战场,不理军政,乱世中方会使出长目飞耳安抚四民的好本领,何况此番来的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并一枚黄毛丫头,刀都扛不起来,断不会冲上前线送人头,十有八.九是跟在军后,待一处战事落定,便同新派文武官员一起安定彼处乡民,免得前头战事未平,后院起火。
张桓笑道:“可不,早上才去,昨天晚上一干谋士如临大敌,现下总算能松一口气了。”
萧廿略一挑眉,调转马头,撂下一句:“你先替我看着这里。”便径直往后军的方向驰去,张桓没反应过来,身边带起一阵风,转头只瞧见他一溜扬尘的背影,愣道:“人家只负责‘料理后事’,老三一个冲前锋的紧张什么。”
付岩挠挠后脑勺:“可能三哥也有后事要料理料理?”
张桓一个爆栗磕在他脑门儿上:“净说胡话。”
萧廿骑着马往后走,沿路碰上不少军官,自觉把称呼换成了“少将”,前头还加个“燕”,先前还鄙弃他是山匪出身的倨傲将领态度也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反转,亲的跟见了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似的,脸笑的像个面瓜。
萧廿心中厌烦,策马加快速度,不做停留地在蜿蜒藩军边上飞驰了过去。
粮队后面吊着两辆毫不起眼的马车,车厢朴素的有些穷酸,拉车的马也偏于精瘦,但体态灵活有力,骨线流畅,落蹄轻快,想是不凡,不知道是不是跟着江湖隐士久了,坐骑脸上也带着淡然之态,看见萧廿驱马靠近,也只是撩了撩眼皮,继续波澜不惊的拉着破车往前走。
倒是车夫注意到他,吁了一声,停了下来,施礼道:“将军。”
萧廿颔首,目光放在了马车上:“老先生在里头?”
他甫开口,声音传进车里,里头便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异动,好像是什么东西掉在车底的磕碰声。
车夫笑道:“是呢,将军有事见先生么?”
一车一马相继停下,萧廿身下的马蹄刨了两下,而后陷入静默,他对着车子停了半晌,扯过缰绳,将马朝着车子的方向偏离一些,向车夫以目示意,本想说不用了,不料“不”字才出口,一句清清脆脆的女声便传了出来,带着点不耐烦:“谁呀,一大早的惹人清梦!”
话音未落,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探出头,本还皱着眉,不料才掀开车链子,便对上了萧廿的眼睛,话尾顿时咽进肚子里,呆住了。
萧廿眉目无波,坐在马上,冲她略一欠身:“抱歉,打扰了。”
他驱马离开,那姑娘仍保持着手握车帘的姿势,直到车中有人叫她,才堪堪把目光从他背影拔下来,撤身回到座位上。
她旁边坐着的白衣小生见状有些紧张,咽了下口水,道:“白姑娘,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不会是被发现了吧。
白露恍然回神,僵硬的眼珠左右动了动,才松了口气,转脸就对着仿若入定的老头子嘤嘤嘤,“大父,都是男人,怎么咱们阁子里就没这么好看的?”
白潜懒懒掀了掀眼皮:“臭丫头,人沈姑娘还在这呢,少现点儿眼行不行?”
唔,那个坐在白露旁边,穿着白衫白靴,腰间配着蹀躞带,头发利落拢起来做小生打扮的,可不就是沈元歌。
白露轻哼一声,以示对祖父的管教的不服:“实话!你那些徒弟一个个都是歪瓜裂枣,尤其是老五!”
她就是被那没眼色的老五缠烦了,才抓住白潜出山的机会跑出来的。
白老先生把胳膊肘往后一枕,斜靠在车厢里,另一只手捋了缕胡子,念佛一般慢悠悠道:“没办法,谁让阁中所有的风流倜傥都集中在老夫我一个人身上了呢。”
白露:“……”
你还知道自称老夫。
她不理他,扭头去找沈元歌了:“元歌,你们甘宁还有没有长得好看的小伙儿,说给我认识认识?”
沈元歌哭笑不得,白露眼睛眨巴的十分诚挚,手指向车外:“比他好看的有没有?”最好见一面就能让老五那个跟屁虫知难而退的那种。
沈元歌诚实的摇头,没有,她家萧廿最好看。
白露突然哎呦一声,后面假寐的白潜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空心骰子,朝着她的后脑勺就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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