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倒着水以便她洗手,边问:“造假信送到主军去的事世子他们知不知道?”
沈元歌食指比一比唇:“嘘…唔,这泥沾了水还挺黏的。”
白露眼睛大了两圈,轻声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他们…”
“他们都是老顽固,咱们目的达到就行了呗。”沈元歌冲她挤了一下眼睛。
白露默默望天:“希望老天真能给咱们这个面子。”
沈元歌遥看一眼天边的流连勾云,道:“放心吧。”
两人窃窃私语间,裴骁走了过来,白露手还搭着沈元歌的肩膀,一个激灵站起身道:“世子。”
裴骁微笑了下,把早晨的吃食递给她们,目带端详,瞧着沈元歌道:“斥候来报,敌军侵入主关之后,未做停留,继续往西去了。”
沈元歌道:“京城那边还等着他们的‘喜报’呢,首战告捷,自然一刻都不敢停的。”
裴骁笑了两声:“可惜我这个世子已经被落在后头,他们还在往前追。”
他身后的随从仍有些担忧:“他们毕竟人多,若是我们的行动被发现了…”
沈元歌拍拍白露的肩,笑的爽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长门地势复杂,他们一头热的扎进来,指不定南北都还没分清呢,我们的白姑娘成天背着药筐转,就是最好的地头蛇。”
中山的军队也没想到他们会进攻的这么快,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已经深入腹地几十里,把后军粮队都落在了后面。
“他娘的,仗着自己能打,跑那么快,”押送补给辎重的兵头抹一把头上的汗,嘴里骂骂咧咧,“到时候没粮了还不是得停下来等我们,真他娘的以为自己能上天了。”
这天儿湿的很,走一段路就好像有一层油汗冒出来蒙在皮肤上,浑身黏腻腻的,兵头一边骂,一边催着车队快走,一旁有个小兵道:“打了胜仗咱们也能早点回去领赏嘛,怎么打顺了长官反倒不高兴?”
“你个新兵蛋子懂个屁,军功都是前头军的,有咱们什么好?给他们溜的紧赶慢赶的,奇了怪,怎么起风了?”
山路上湿气未散,凉风呼啸着打着旋卷过,吹起了车上遮着粮食的油布一角,东边天际阴云远远地连成一线,朝这里缓缓推了过来。
风势渐有变强之势,兵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要下雨了?”
他顿时来了精神,招呼着道:“停车停车!把粮食盖好,就地扎营!”
小兵愣道:“长官,不走了?”
兵头一巴掌打在他脑壳上:“走个屁,又是风又是雨的,等追上前军粮食都冒芽了怎么办?先停车歇一晚上!”
辎重兵们都巴不得躲个懒,纷纷应和着把马车靠路驱逐到山壁下头去,还没停靠好,队伍后面却有人叫了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兵头跟前道:“长长长官,后头…后头有…有…”
“有有有,有什么?大呼小叫的。”
“长门的守军!守军追过来了!”
兵头重重一愣,下一刻便将两句脏话合二为一了:“放你*的屁!长门军早就不知退到哪里去了,过来的时候关卡里留守的都是咱们的兵,怎么可能从后面冒出长门军来?见鬼了你!”
兵士被他按的险些一个大马趴,失魂落魄地指着后头的山路道:“长官,当真是长门的兵,您自己看看!”
兵头见他这模样,心里也打起了鼓,登上粮车跂足望去,后背顿时发出一层白毛汗,真有追兵!
阴云下头黑压压一片,少说数千甲胄朝着辎重队压了过来,虽说几千个人也算不上太多,可押送粮草的人统共不过才三百人而已!
兵头两股战战,他不知道长门军前两仗佯败乃是诱敌深入,待两万前军入关,他们的人便利用隐蔽山路从后头包抄而至,心里只有一句话:硬干就是送死。
丢了辎重得掉脑袋,硬着头皮上也没活路去,兵头两股战战,跌跌撞撞爬下车,下了平生以来最快的一个决定:“先卸下重物,快马去追前军,快快!”
他说着自己先把粮车上的缰绳解开,车子一丢,爬上马疾驰而去。
后头的兵一看,也乱了阵脚,都争先恐后地去抢马,奈何人多马少,一多半的人都只能徒步,人马掺和在一起,乌七八糟地往前窜,他们这边心急火燎,却没注意到,不管人马是快是慢,追军始终跟在后面不远的距离。
山路错综复杂,辎重兵们没头苍蝇似的只想赶快摆脱追兵,以至于被人有意迫离了方向都不知道。
脚下石路变得软绵绵的,山风越刮越大,不知从哪吹来了厚厚的一层土。
沈元歌手肘撑在石头上,手里拿着从裴骁那里弄来的“千里眼”,往下望山谷里的情况。
“怎么样,来了没?”白露比她这个头一次当军师的还躁动,一会儿冒出来问一句。
“别慌,雨还没下来呢。”沈元歌用远镜望望天,道,“卫将军有分寸的。”
她一只眼睛被遮住,唇角微微翘起:“用这个看天就是清楚,世子有怎么不早拿出来。”话音落地,灰蒙蒙的天上落下几颗豆大的雨滴。
裴骁笑道:“哪里知道十六弟还有看天的本事呢,你若是喜欢,这镜子便给你了。”
沈元歌道:“这倒不用——听见兵马过来的声音了没?”
风还在刮,雨点变密,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辎重兵的战斗力远远不及前军,一路下来已经折了不少人,被长门军撵羊一般赶进了小山谷里,追兵追到谷口前,速度慢下来了,他们还没顾得上脚底情况,一味往前扎,谷底的路上也盖了厚厚一层土,被雨水一浇,顿时变得泥泞不堪,灌了胶一般,马蹄陷进去,拔都拔不出来,再前进不得,困在了那里。
几百号人就这么被钉住了。
风雨如磐,把谷底变成了一个浅浅的小沼泽,白露接过千里眼往下瞧,从圆圆的视野里看到那帮人困窘的惨状,笑道:“哈哈!这下成了瓮中之鳖,我看他们怎么逃。”
裴骁挥挥手,一队弓箭手挨上去,山谷里无法动弹的辎重兵顿时成了活靶子,裴骁心头豁然:“昨晚斥候来报,敌方倾其主力往前攻进,前面两道关口并未留守多少兵力,如今断了他们的粮草,我们只要发兵绕回前关,就能将他们困在山内。”
沈元歌道:“深山对于外人而言,就是一头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中山不可能再分出兵力前来救援,如今粮尽援绝,我们不必再费兵卒,且等他们自生自灭罢。”
裴骁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意,道:“十六弟这招金蝉脱壳诱敌深入使得妙,待战事平定,我一定为你向父王领一记头功。”
沈元歌一听这话,心尖儿先打了个哆嗦,要是让萧廿知道自己偷偷跟来还在长门逞能的事,那可真是不得了,她弱弱笑了两声:“不不不,不必了,卫老将军才是率兵驱敌的功臣,您还是找他罢,千里眼还您,我和白露先回去了。”
她将长筒镜塞回裴骁手里,转身便走。
大雨滂沱,虽然披着蓑衣,寒湿之气还是不住地往身体里钻,沈元歌走的太不和适宜,才转过头,一阵劲风便和着雨水扑了过来,淋了她一脸。
沈元歌默默举起袖子擦了一把。
裴骁见他这就要离开,竟有些心急,没忍住拉了她一下:“十六弟等等。”
高坡又湿又滑,沈元歌手腕突然被人拽住,惊了一下,身体蓦地失了平衡,鞋底刺溜一下便往坡底滑去,裴骁也一惊,慌忙扣紧手指,把她拉回坡上,沈元歌只觉得身子一荡,便被凭空伸来的一只手接住了,笠帽系的绳结滑开,滴溜溜滚到高坡下头去。
“吓死我了,没事吧?”
沈元歌才敢睁开眼,发现是白露扶住了她的臂弯,正关切地瞧着自己。
白露和裴骁一边一个,把她夹在中间了。
沈元歌喘了口气,站直身体道:“没事。”
斗笠没了,束起的头发垂下来,变成了一个马尾,搭在腰间和肩膀上,两鬓边的碎发也被雨水沾湿,顺着脸庞耷了下来,一串水珠在她玲珑的下巴尖汇集,滴落进蓑衣里,裴骁下意识摘下自己的斗笠给她戴上,目光对上她的脸,愣住了:“你……”
沈元歌睫毛上还在往下滴着水,脸上为了修饰五官化的妆容都被雨水冲了个干净,自己还未反应过来,抬眼道:“嗯?”
第68章
白露看出怎么回事,倒抽了一口凉气。
裴骁颇有些愣怔,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一圈,苦笑道:“两位姑娘,何苦瞒我?”
...
中山军困在长门的同一天,萧廿率军歼灭了京城北营的敌军。
藩军同中山的苦战持续了一个多月,终于转为强势,对方逐渐败退,九月末时,藩军占领了京城。
这天夜里,皇宫亮如白昼,大殿中烛杖辉耀,除却几个和中山王安通有无的臣子或潜逃或被控,几乎全部汇集在了殿内。
裴肃未曾进京,燕启身为统领,提前代他交涉群臣。
战事既定,每个官员都心知肚明,所谓交涉同“外交辞令”并无区别,走个表面形式罢了,何清仪对这个没兴趣,他站在一群白鹤补子当中四处观望,发现少了两个不该少的人——兆麟和袁衍都不在。
何清仪皱起眉头,战中独善其身尚且很难,这几个月他还真没注意过兆麟的行踪。
何清仪和族中子弟皆信奉“明哲保身”,虽迁入京中,仍是上京城邑之官,并未过深的卷入这场朝廷军和藩军三方的战争,自然也不会多受牵连,朝中这种士大夫大有人在,但也不是没有出面质疑的朝臣,何清仪尚在袖着手沉思,便听见有人出来道:“燕将军,如今皇上尚且下落不明,中山以陛下之名颁布的诏令已经传遍四海,九龙玉玺不知所踪,即便大统更替在即,又如何堵的住天下悠悠之口?”
许多朝臣骨子里刻着的就是“忠君”二字,君主无德,臣当死谏,然不得反,不过依照如今殿中尚且热闹的盛景来看,裴胤登基二十年来干荒唐事时以头抵柱血溅当场的硬骨头应当也没几根。
反正在场的人中间是没有。
何清仪吐了口气,说到底,他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卷到这么大的是非中去。
燕启道:“孰贤孰昏,天下人眼明心亮,王爷率军打退西羌,西南尽为拥趸,收复边地的时候,当今朝廷之主在何处?”
那人噎了一下:“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国一体,纵使…”
一道少年人清朗而沉稳的声音划破了殿中紧绷的气氛:“倘若大人效忠的君主本就是个窃国贼,您又如何说呢?”
众臣皆是一凛,目光纷纷投向殿门方向,沈兆麟手举一封卷轴走入殿内,冲燕启行了一礼,道:“藩军北上之前,皇帝已起潜逃之意,曾暗中派亲信南下查探路线,后中山王意欲挟君,遣调京中谍者挟持,幸而长渊提前得到消息,将此事告知袁大人和微臣,迫于形势,袁大人只好同微臣护送皇帝先行前往杭州行宫,方才躲过一劫,不想到杭州之后,却遇到有旧人前来击鼓鸣冤,牵扯出了一桩陈年旧事。”
扫一眼殿中面面相觑的朝臣,沈兆麟将卷轴往前推了些许,道:“当年玄甫之乱时,先皇避难中山,曾属意于七皇子继承大统,手谕已经拟好,只待送往前线沙场昭告天下,却被中山王联合当年的二皇子中途挟持,篡改立储圣诏,瞒天过海,窃取龙位二十年,至于当年的二皇子和中山达成了何种协议,导致如今中山军胆敢兵临京城,乃至生出挟君窃印之心,诸位大人想必也能猜到罢。”
哄的一声,殿中喧哗起来,几个老臣或讳莫如深,或面色如土,没有经历过当年之事的朝臣瞠目结舌,那个出面质疑的中年臣子往后倒了两步,被身后的柱子顶住,颤着手指道:“玄甫之乱结束时,沈左丞可还没出生呢,一个小小后生之言,岂可轻信?”
沈兆麟丝毫没有少年人的胆怯,反而唇角微微一提:“据击鼓之人所言,当年先皇派贴身中官王长亲传手谕,王长提前察觉不妥,暗中将手谕交给义子保管,后父子果然被半路劫杀,王长丧命,他的义子却逃出生天,在江浙隐姓埋名到今日。那个击鼓之人便是王长的义子,王顺山。”
他目光在老臣面上扫过:“如今袁大人和燕少将正在送皇帝和王顺山归京的途中,托微臣先行入宫将事情讲明,后生的确不曾经历当年之事,但殿中前辈皆在,待王顺山现身,不止袁大人,诸位皆是证人。”
他侧身,将卷轴交与燕启:“皇帝已经写下罪己诏,还位于王爷,请将军代为保管,待到时日昭告四海。”
殿中喧哗的声音小了下来,最终归于岑寂。
沈兆麟向他行礼,只当没看见一众朝臣灼灼的目光,站到众人中间,何清仪听他说完这些,眼睛早已瞪得像铜铃,从牙缝中间挤出几个字:“你小子出息了啊。”
沈兆麟做了个“事情了结请你吃酒”的口型。
何清仪啧了一声:“行吧。”
沈兆麟笑笑。
长渊中人带来沈元歌的信时,他也是始料未及。
将皇帝暗中送到杭州的主意,是沈元歌吩咐的,找到王顺山带他揭发当年秘辛,则是长渊阁的手笔,他的任务是劝动袁衍,皇帝当然也没那么容易写下罪己诏,不过萧廿发起狠来,却是个人人都怕的修罗。
前世沈元歌被皇帝带去一同巡游江南,经过江浙时皇帝曾让暗卫处理过一个布衣宦官,也依稀知道同前朝之事有关,靠着这点蛛丝马迹,她和白潜二人依照两世轨迹推演一番,竟真的推出了真相。
那些乌糟的往事不会如前世一般被尘封,它终将浮出水面,给当初枉死或被陷害的人一个交代。
此时的萧廿正同袁衍一同坐在前往上京的马车上,旁边勉强坐稳面色发白的,还有裴胤。
裴胤二十年来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天子威势”前几日便在萧廿跟前碎的一点渣都不剩了,身上穿的黄袍都蒙上了暗淡之色,坐在马车的角落里,恨不能变成一个隐形人。
纵使如此,他还是感觉自己身畔放了一把锋利的冷剑,随时会飞起一招抹断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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