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沉声:“朕无此念。”
魏氏暗松了口气,并没有发现他微微发白的唇色,继续和颜悦色道:“皇上既对那姑娘生了慈父情怀,莫如准允了骁儿和她的婚事,以后过门成了骁儿的贤内助,也能对皇上尽孝,岂不两全其…”“别说了。”裴肃突然打断她。
魏氏的话音猝然收住。
裴肃断然道:“她不适合成为太子之妻。”
魏氏已经有点后悔了,不无小心地问:“臣妾斗胆,不知陛下如何考虑?”
裴肃道:“朕的确欣赏沈元歌,身为女子,却能临危不乱,心有成算,是睿智聪慧之人,认为义女,入皇家玉牒,日后许人从皇城出,可做牵涉权臣之考虑,但这种女子,不能嫁入皇室,尤其是太子之妻,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过聪颖,一旦站在高处,难免生出野心,往长远想,
待太子继位,皇后难道放心此女入主中宫么?”
魏氏脸色刷地白了,她的确没考虑到这么远,听裴肃说完,已是一身冷汗。
她稽首道:“是臣妾思量不周,望陛下恕妾身目光浅薄之罪。”
对深宫妇人而言,目光浅薄算是什么罪呢?裴肃眉心拧出的纹路舒展开,道:“无事,这事以后别再提了,你起身吧。”
魏氏被侍女扶了起来,坐回座位上,裴肃整整衣衫,漱了口,道:“朕回甘露殿了。”
才坐下没片刻,又要起来相送,魏氏随行至宫门前,目送他离开,扶住门框缓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哪知从王妃突然成了皇后,这心思倒不得不比先前更沉了——秋宜,让太子来见我。”
侍女应是,正要去时,却又突然被她拉住:“现在别先忙了,等明日吧。”
...
京中无风无雪,马车入城时,冬阳正暖。
沈元歌将帘子撩开一条缝,往外望去,长街上人烟阜盛,还算热闹——京城并未受战火所扰,商户众多,稍一平静,很快便能重新蓬□□来,皆是世间乡民的妙处。
她退回车内,紧了紧萧廿的领口:“在路上奔波了半个月,感觉可还好?有没有不舒服?”
萧廿抓住她的手握了握:“没有,放心。”
沈元歌挨着他坐下,额角靠在他肩上:“你待会回燕府?”
萧廿眉锋几不可察地一蹙,道:“先送你回兆麟府上罢,我还想和你一块见见姥姥。”
沈元歌睁开眼:“今天别急着去了,回去好好歇一歇,不差这一日。”她指指萧廿发青的眼睑,“你脸色不大好。”
萧廿唔了一声:“听你的。”
及至内城,到了要分开的时候,马车停了,沈兆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姐姐。”
沈元歌应了一声:“我走了。”她弯腰准备出去,却被萧廿握住了手腕。
他把沈元歌拉回怀里,箍着腰吻上去,半晌才放开,亲亲她的指尖:“路上慢些,我明天便过去。”
沈元歌嗯了一声,萧廿捞过斗篷,单手给她披在身上,看着她系上绳结,将她扶了下去。
沈兆麟牵着马在外面等着,对他道:“萧廿哥快回去吧,路上冷。”
萧廿颔首,燕启驱马过来:“乌氏城诸事多谢兆麟帮衬,今日不便,待来日伯父我亲自张罗,邀兆麟来吃酒!”
沈兆麟微微笑道:“本是后生分内之事,燕伯父不必言谢,慢走。”
两拨人就此分开,沈兆麟转向沈元歌:“路程不远,我们走回去吧。”
沈元歌迟疑道:“姥姥是不是还在等着?”
沈兆麟笑笑:“我昨晚传信的时候跟她说我们还有两天才能到。”
沈元歌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两人走在路上,快过年了,街上行人很多,不时有孩童滚着铁环从路上跑过,混着玩闹叫卖的声音,沈元歌环顾四周:“一别四五载,京城似乎还是当年景象。”
“内城靠近皇宫,这次战火也没烧进来,自然不会有多少变故。”
沈元歌指指他身上渥丹的官服:“不及人的变化大。”
沈兆麟笑笑:“萧廿哥变化才大呢,那次我武考后回到寺里,姐姐就没人了,可把我吓的不轻,还担心他少年意气太重,不能照顾好姐姐,如今再见就成了将军,世事难料。”
沈元歌弯起唇角,拢了拢身上的斗篷:“你后年便及冠了吧,我给你做冠服啊。”
沈兆麟一个好字未落,街上迎面走来一个蓝衫小生,瞧见兆麟,快步过来,笑容满面地冲他行礼:“老师回来了,好巧!”
他目光转向沈元歌,眼睛捉黠地一闪:“这位姑娘莫不就是宋姑娘,幸会幸会。”
沈元歌睁大眼睛看他。
沈兆麟:“……这是我长姐。”
蓝衫小生一顿,抬手给自己嘴巴上来了一下:“小生浑猜了。”
沈兆麟道:“成天跟个皮猴儿一样,今天不是休(余下见作话)
第78章
沈兆麟忽地沉默片刻,笑笑道:“何清仪那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谁知道什么时候不小心说出去了,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沈元歌眉梢微挑:“才到金州那天晚上,你去哪了?”
沈兆麟装作没听见,手指指前头:“过去这条街就到了。”
……行吧,修行在个人,她上门说媒也没用。
宅院在长巷深处,十分清净,人走在里面,都能听见脚步声的轻微回响,沈元歌远远地看见里面乌檐斜飞的一角,道:“这地方不错。”
沈兆麟道:“姥姥畏热,这个地方夏日时清幽凉爽。”
沈元歌颔首,渐渐地已然走到宅邸门前,宅院不大,但格调布置的十分雅致,沈元歌一个恍惚,仿佛又回到了白墙青瓦的江东,然而墙边只是长着几片青苔,没有绕裙而过的潺潺清渠,她跨过西院的月门,一团绒白飞扑过来,在沈元歌脚边半尺远的地方停下,抬着小脑袋瞧了半晌,喵呜一声,跃进了沈元歌怀里。
沈元歌颇是意外,伸手将其接住,讶然道:“小白?它怎么会在这儿?”
“被春菱养熟了,搬家时自己跟了过来。”
话音未落,端着食盆出门的春菱看见沈元歌,睁大眸子,喃喃唤了句:“姑娘?”她使劲擦擦眼睛,才确定没看错,忽地喜极而泣,顾不得掉在地上食盆,转头就往回跑:“老夫人!姑娘回来了——”
没一会,甄母便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将已经迎上前的沈元歌搂进怀里,话未出,老泪已然纵横,半晌才唤了一声阮阮,颤声道:“可盼死姥姥了!”沈元歌眼底酸楚一下便涌了上来,声音里也不自觉带了哭腔:“阮阮不孝,如今才回来,姥姥罚我罢…”甄母紧紧抓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一遭,道:“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好好的姥姥就放心了,在外头可没受委屈吧?”
沈元歌摇摇头:“我一切都好。”甄母抬手抹抹她的眼角:“那便好,”她眼中又有水光积蓄,“当年你远去西南,姥姥只以为再见不着了,不想还能有亲自见你回京的这一天。”沈元歌答应着,掏出帕子来给她拭泪,甄母终于缓过劲来,转向沈兆麟道,“你这孩子,昨儿还传信说今天到不了,让我别等,突然就来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沈兆麟笑道:“我若告诉姥姥今天到家里,免不得您一大早便要开始苦等,倒不若我们这么来了,姥姥上半天便没那么难过,还能收一份意外之喜,这不是两全其美么?怎么姥姥还怨起孙儿来了?”
甄母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越发油嘴滑舌。”
沈元歌道:“外头凉,姥姥别在门口站着了,快些进去罢。”她搀甄母进屋,甄母絮絮同她说着话:“好不容易回来了,有什么想吃的,让下人们去张罗,同姥姥一起住在西院吧,也好时时见到你……”
沈元歌一一应下来:“都听姥姥的。”
甄母坐在榻边,拍拍她的手背:“一恍三四年,我还以为你们得成家了,萧廿的事,兆麟与我说了一些,没想到他竟是燕启之子,你们二人也是缘分匪浅,焉知不是上一辈未尽的福分落在了你们身上,这次既然回来了,该过的礼还是要过的。”
沈元歌道:“不急,他此番在乌氏受了伤,待他身体好些,再商议不迟。”
甄母点点头,沉吟着哦了一声,有道:“伤不严重吧?有没有落下什么病根?”
沈元歌微笑了下,摇摇头。
甄母放下心来,怜爱地摸摸她的鬓发:“阮阮也算熬出头了,姥姥就想看着你们姐弟俩各自成家,安乐顺遂,百年之后,也好向你们母亲有个交代。”
沈元歌心中涌上一股温热的暖流,握住了她的苍老的手。
沈府这边其乐融融,到了燕府这边,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
萧廿当然知道除了燕启,他不可能受到府中任何一个人的欢迎,他和燕家母子之间的矛盾,从根本上就无处调和。
不过对外人,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没的带累到自己的情绪。
去新建的祠堂祭拜过母亲,萧廿便出来了,对燕启道:“父亲才回府,好好歇息,我便先走了。”
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情,燕启怎会感觉不到,已然十分不快,听他这就说要走,心里更是一空:“不在家里住下么?”“我多待多久,这府中诸人会不自在多久的,包括您,”萧廿笑笑,“父亲不必介怀,人之常情罢了,我只认一个父亲,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燕启沉默片刻,终是道:“那好罢。”他即便将府中母子的排斥和不满强压下去,也是有害无益。
“白姑娘让我去京郊隐院养伤,临近年关,人事繁杂,长渊中人最厌这个,省的她两头跑,我也借此机会躲个懒。”
燕启颔首,目送他上了马车,听见车内传来压制的咳嗽声,将眼睛移到别处,使劲攥了攥拳,待马车轧轧声远了,转身回了府中,吩咐下人道:“准备我的朝服。”
钱氏迎上来道:“老爷才回府,要朝服做什么?”
燕启脚步不停,边走边道:“先行入宫向皇上述职。”
燕启步子迈的很大,钱氏一路小跑着才能追上:“怎么突然这样急?午膳都还没用…”“北疆事多,一样样奏上去,不少费时,再不走宫门下钥之前未必能出来。”
钱氏本想说让他明天再去,燕启已然道:“我今晚不回来了,去老陈那里。”
他跨进门槛:“小厮伺候便是。”
房门关上了。
钱氏停在回廊中,重重扯了两下手中的绢子。
翌日一早,萧廿从院子里出来,准备入宫去,不想马车才走到内城门,便被早早候在那里的传旨太监给拦住了,萧廿撩开车帘,李元春风满面地迎上来笑道:“将军,陛下体恤您伤病未愈,不能见风受寒,特命奴婢们在此候着,引您到新府上去,不必再进宫走这一趟了。”
萧廿微微一愣:“新府?”
“是,将军此次前往北疆退敌有功,陛下赐了宅院,昨个儿才派人打点好,请您移步,咱们过去再宣旨。”
萧廿没动,李元适时添上一句:“将军放心,北疆诸事昨天燕老将军入宫时已经和陛下详述备尽。”
萧廿颔首道:“有劳李公公。”
李元连声道不敢,吩咐几个小太监去前头带路。
不多时,马车在城北一处宅邸前停下,李元殷殷来扶萧廿下车,萧廿推辞道:“公公是御前的人,使不得。”李元是知他出身的,讶异于他的谨慎,转头唤身后的随从上前伺候,自己上前引路:“这处宅邸是圣上登基后才翻新过的,城北地脉暖,正适合将军安养,将军当心门槛。”
两人进入正堂,李元又提醒道:“将军往前看。”
萧廿顺目望去,只见屏风下的长案上摆着一杆寒光凛凛的长.枪,目光顿时凝住:“这是…”“这杆亮银枪是圣上亲赐,和当年萧将军领兵退敌时所用兵器是一样的,如今将军再入将门,便差匠人打了这一支,赐予将军。”
萧廿眸色一动,没有上前触碰,道:“多谢陛下。”
“圣上还说,将军此番立功,本当再晋,正逢京畿北军营的长官年老乞骸骨,圣上便颁了旨意,只待与将军做交接。”
萧廿眼皮一跳,北军营么?
说话间,两人已入正堂,李元笑的见牙不见眼,将明黄卷轴取出,道:“将军接旨吧。”
...
甘露殿内,袁衍对皇帝道:“陛下,北军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直隶朝廷,乃京城军师之重,燕崇尚且年少,陛下便予他如此职权,是否有所不妥?”
裴肃拨着茶盏:“袁卿是知道的,熙承帝在位时,北军营懒散如一盘散沙,朕需要一个刚断果决的将领好好规整规整这群少爷兵,燕崇虽然年少,但天生将才,担得起这个位子。”
袁衍沉默片刻,又道:“燕少将的确杀伐果断,但从卫京之战和北疆退敌两役看来,此人也并非守常蹈矩之辈,惯于剑走偏锋的人,一身反骨,若手中职权过高,微臣担心…”“任何人都有可能,燕家父子不会。”裴肃将手一松,茶盖敲在杯盏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朕自有考量。”
袁衍眉头微蹙了下,也只得道:“臣谨遵圣意。”
裴肃摆摆手,让他下去了。
殿内沉静下来,裴肃盯着案前香炉中漫出来的袅袅白烟,望了片刻,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双目。
他下这道旨意,一来的确是看中他的才能,二则也是想用这个职位将他拴在帝都——京畿将领,首要职责是拱卫京师,不到十万火急的时候,一般是不会领兵出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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