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几年,他还清晰记得当时谢知行的眼神。诧异,愤怒,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如今他也道不明的情绪。
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过他。
第13章
他们坐在角落里,面馆的一处窗户下。旧式玻璃窗上毫无秩序可言贴着层层叠叠报纸海报,其中一张边缘失去粘性微微卷翘,从缝隙里透出店内的亮光。
白色灯光自上而下洒在谢申左侧脸,隐在暗昧间的另一侧连带出一个小小的倒三角受光面,奇妙地形成一道伦勃朗光,将本就英挺的五官衬得愈发立体,甚至有一种油画感。
他刚才那一笑,嘴角只捎带而过一道极浅的弯。
光影作祟,江棠棠竟然似乎从这笑容里头感知到一种难以与人说的心境。
她默默把夹在筷间的溏心蛋放回碟子内缘,又轻轻搅了搅汤水,还是没等到他搭话。
自己找台阶下,“哎算了,我还是不学了,吃不了那个苦。听我爸说小时候带我去少年宫学芭蕾,拉筋的时候我叫得楼下书法班小朋友的墨水都洒了一桌。”
“是么?”
“对啊,刚才我是忘了这回事,不然狮吼功一出谁与争锋。”
谢申掏了烟盒抽出一根在指间把玩,其实有些想抽,碍于对面的人,暂时忍下,又想起家里案头还有几份文件没有看,此刻心思却跟浮云一样松软,飘得挺远。
他说:“那现在回去找他们,你再施展看看?”
江棠棠眼睫翘了翘,“算了,我跟他们无冤无仇。人家冲你来的。”
谢申点头,“确实。”
她对“秦緲”这个名字还有些许印象,“和之前在你们公司楼下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有关?”
谢申没否认:“她是秦笠的妹妹。”
“她喜欢你。”
“嗯。”
“你呢?”
“和秦笠一样,当妹妹看待。”
“人家又不缺哥。”
谢申横过来一眼。江棠棠闭了嘴,筷子在碗里划水。看着一圈圈水纹心想,真是蓝颜祸水。
他又看不过眼,“别玩吃的东西。”
她停下手里动作抬眸,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嘞?”
“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
“好奇害死猫。”
“我如果是猫刚才就不跑了,九条命呢,可劲造,所以你大可不用担心我的生命安全。”江棠棠冲他笑,鲜眉亮眼。
谢申将烟头朝上在桌上磕了磕,“你这人,脸挺大。”
“嗯是吗?”她假装听不懂讽刺,捧了捧脸,“可能是光打得不好显脸大。你看你身上这个光线就特别好。”
当初江棠棠学摄影时,老师就说过伦勃朗光是显瘦光。这人都已经长成这幅模样,还天赐完美打光,真是令人嫉妒。
她起身,“来来,我们换个位子。”
“……”谢申不知道她这又是闹哪出,不动如山。
江棠棠把塑料椅一滑,并坐到他身边,抢走他身上大半光源,“你去对面看看,我这样脸还大么?”
谢申觑她一眼,“你很无聊。”
“嗯,我吃饱了呀,撑的。”江棠棠拍拍扶手,“去嘛。”
等人转坐到对面,她又兴致勃勃问:“怎么样,这个光打脸上是不是很显瘦?”
谢申盯着她看了一秒半,“嗯。”
江棠棠一本满足,“摄影也是门艺术,用光的艺术。你看,同一样东西,光线角度不同,呈现的形态就有差异。”
“虽然显瘦,”谢申说:“还是大。”
“……”她掐了掐眉心,“就聊到这儿吧。”
鉴于他们光顾的这家面馆实在很朴素,来的时候江棠棠建议他把跑车挺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两人散着步原路返回,权当消食。
今天傍晚下过雨,路面低洼处还残留积水。偏偏这条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不在少数,稍不留神就会踩一脚水。
这顿饭谢申掏的钱。江棠棠食指绕着装打包盒的纸袋,里头是剩下的溏心蛋。
生活不易,有人请客时,谨记吃不完兜着走。
她右手晃啊晃,“申哥,我小时候为什么会放狗咬你呢?”
谢申眉尾微挑,“这要问你自己。”
“可我不记得了。”
他想起那时她和狗对吠的场面,“可能因为你是个神经病。”
江棠棠恍然,“那太好了,神经病杀人都不用负法律责任的。”
“……你再说一次。”
“你先骂我的。”
“我是在客观评价你。”
“我也是在客观陈述法律规定。”
谢申停下脚步瞄一眼身旁的女人,又抬腕看表,“这个时间点应该没有公交车了,打的也很容易被杀害。”
“哎呀!”江棠棠长睫飞翘,“我开玩笑的。我今天可是因为你差点儿没命,你得把我原封不动送回家啊。”
说话间脚下一个没注意,右脚踩进一滩挺深的水洼,溅起的泥水打到小腿上,平底鞋更是遭殃。
已经行至车旁,谢申没看她,拉开车门,转身回来一把推她进去,从后备箱一只袋子里抽了条毛巾丢她头顶,“自己擦干净。”
“……”江棠棠扯下毛巾,“把你车弄脏了。”
谢申从车前绕进驾驶座,“明天送去保养。”言下之意,反正要洗。
江棠棠从喝过的那瓶矿泉水里倒了点儿水进毛巾,擦掉小腿上的污渍,又擦了擦露出的脚面,可是脚底还是很湿。
谢申打转向灯把车开出去,方向盘转回时顺带一瞥,“把鞋脱了擦。”
江棠棠微怔,耳朵尖本能驱使往后动了动,“不太好吧……”
恰遇红灯,他侧过头,“怎么,有味道?”
“……你才有味道呢!”
他就抬腕看表,“再说一次。”
江棠棠觉着这男人根本没看着那么正经,简直以要挟她为乐,可她也不想大晚上打的被杀害,忍辱负重道:“那什么……精英的味道。”
谢申收回目光看信号灯,“擦吧。”
江棠棠这下真不客气地脱下鞋,弯腰将脚底和脚趾缝都擦了个干干净净,直起身子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将手里毛巾在鼻下一划。
嗯,很好,没味道。
车窗外光影簌簌飞过,谢申不露声色平了嘴角的弧度,打开音乐。
“Incredible times, the chemical times,
beautiful lives, beautiful lies……”
慵懒松弛的歌声在车里流淌,江棠棠不由自主闭上双眼,裸露的右脚踩在柔软车垫上,小巧白净的脚趾轻打节拍。
***
又是二十分钟路程,谢申将车开到江棠棠住的公寓楼下。
她解开安全带,对谢申说:“谢谢。”
谢申垂眸,只看了一眼她的脚背又抬头,“怎么走?”
江棠棠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没事,穿上鞋,回家再洗就行。”
他略微思忖,还是弯腰从底下掏出双平底鞋。很素淡的女式浅口款,但质感上佳。
江棠棠一愣,“你有女朋友哦?”
谢申:“我妈的。”
江棠棠:“……”
盛佩清平时出行有司机代驾,自己很少开车,上回临时有事借了儿子的车开,就把换下的平底鞋留在了他车里。
江棠棠试了试尺寸,竟然非常合脚。
到家程陆还没回来,手机也早就耗尽电量,她径直上楼回自己房间插好充电线,拿了衣服洗澡。出来时浑身带着沐浴过后的潮气,仰面倒进床里。
今天这一天过得实在是漫长,内容简直比过去一个月,不,一年都丰富。
她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细细回想一番,坐起身拿来床头柜的手机,拔掉充电线开机。把手机杵在下巴上一下一下磕,磕了一会儿拿到眼前解锁,点开微信界面,按着键盘敲敲打打。
有脚步声在门口自下而上,程陆在门外问:“棠棠,睡了没?”
江棠棠爬起来开门,“你回来啦。”
程陆挤进来,“就知道你还没睡。”说着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喏,舅舅给你带了宵夜,悠着点儿吃啊,别还没嫁人就肥成猪。”
江棠棠早就吃饱,“你说得对,我不吃了。”
“也不用一次相亲失败就这么严于律己吧?”程陆往小沙发上一坐,东西搁她床头柜,目光不经意落到一旁的手机屏幕上,“哟,这是谁啊?”
江棠棠还来不及反应,手机就被他一把捞起,“你给人备注的什么怪名儿啊?【战狼】?哈哈哈哈哈!我特么还黑狐呢!”
关键是,名字旁边还给人加了个狼的系统表情。
江棠棠去夺,“笑屁!”
程陆在地上翻滚一圈,“笑死我了,神经病啊你!我看看这谁啊。谁这倒霉催的被你备注这种外号。”
“我生气了!”
“哟哟,别生气。”程陆见她真是一副上火的表情,也不敢再闹她,把手机递还回去,“行了我去洗澡了,你慢慢跟战狼聊啊。”
江棠棠一脚踹上他屁股,“滚滚滚!”
把人轰走,躺回床上,想了想,又把备注改回来:【谢申】。
刚按下保存,突然就弹进一条微信消息。
谢申:【你晚上那条信息是发给谁的?】
江棠棠想起来:【是报警短信。】
谢申:【撤销了没有?】
江棠棠:“…………”
一通打闹狂奔下来,竟然就把这事儿忘到脑后,赶紧翻出短信。
居然,没有发送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申哥放的歌是一支来自波兰的乐队Neo Retros的《The Chemical Times》。
所谓爱情,不过就是遇见一个与之产生化学反应之人。
第14章
接下来将近大半个月,江棠棠没再见过谢申。
从他的朋友圈得知他在国外各个分公司出差。他的朋友圈里头内容乏善可陈,除了转发一些集团公众号公告和行业新闻的内容,旁的也就是偶尔几张工作间隙的随拍。江棠棠从他发的动态寻迹过去关注了君禾的公众号,没事看看力图给自己增加点儿艺术气质。
倒是秦笠和尤璟的生活丰富多彩,看定位两人在东欧几个小国家玩得不亦乐乎,大小名家故居博物馆,集市酒吧都留下足迹。
那天晚上的毛巾和鞋子她都清理烘干,安安静静搁在她房间一角。后来落了灰,她又拿起来清理一遍,套上个纸袋。
那箱橙子分了一半给向爷他们,剩下的今天吃完最后一个。
周六上午店里没什么人,程陆昨晚游戏副本打得挺晚在家补觉,江棠棠清点完胶卷,把过期的一批单独存放,坐下休息看手机。
上回相亲的孙先生大概是被介绍人念了一顿,隔了几天又来联系她道歉还要约她吃饭。
他的道歉挺诚恳,得知江棠棠爱吃海鲜,说要请她去他们家新开的海鲜餐厅吃998的豪华套餐。
但人的观感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好感和败感都在某一瞬间定锤,再要改,困难。江棠棠觉得自己不是个擅长迎难而上的人,遂拒绝。
手指戳着屏幕下拉,拉出几条朋友圈最新动态。
在初中同学做微商喜提玛莎拉蒂的高糊套图下,谢申又转出一条展览公告,与之前不同的是,秦笠在下面留言问他是不是回明市了,他回了个“嗯”。
***
谢申和助理出机场,一辆黑色商务车已经等候在外。司机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开上机场高速。
助理汇报完工作,说:“谢总,您的车子已经让人从4S店开回公司了。”
谢申坐在后座闭目,淡淡应声:“嗯。”
别人提起一样东西时,脑子就会不自觉联想到那样东西。此刻他脑里顺着助理的话浮现自己的车,连带着想起一只细嫩的脚掌,脚趾很白,指甲干净,随着八六拍的节奏轻敲在柔软的灰色车垫上。
记忆游曳到此处还是回想,再往下就不好说。谢申蓦然睁眼,掐了把眉心。
全球巡展在即,手机里安的航程软件里更密集地划出纵横飞行轨迹。那晚和江棠棠发完几条信息之后,她就没有再找过他,也没提把鞋子还回来的事,这和他想的有些出入。
他也不可能主动问人去讨回一双鞋子。
过了收费口,他又闭目养神,再睁眼的时候想起来,那双鞋子是盛佩清一位好友特别定做送她的。
如此一来,只能讨回来了。
他对司机说:“去中古街。”
助理微讶看他一眼。
司机应了声,改道。
车开了十来分钟,助理突然转头急色道:“谢总,你看!”
谢申垂眸,接过他递来的平板,上头是刚出炉的新闻:著名作家乔岭抗议君禾拍卖行侵犯其著作权。
新闻内容概括起来,是这位年过九旬的前省作协主席向外公告,此次君禾集团秋拍现代名人书札专场即将预展的几幅名家手稿里包含了他本人早年时任江州出版社副总编时与几位著名作家学者的往来信件,属个人私有物品。
君禾集团在未经他本人授意的前提下,侵占并即将对外展出公开拍卖这些信件手稿,是对公众人物隐私权著作权的严重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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