摧枯拉朽崩天裂地,她有这样翻覆天地的能力,且位高权重,便留不得。
殷受搁在膝盖上的掌心收紧,心里煎熬闷痛,这次的机会不可多得,甘棠不在年竹四方,再加上身边随军不多,崇明是他的人,她又重病在身,取她的性命易如反掌。
圣巫女一死,即可将‘天罚’之事传为先祖降罚收她性命,自此之后,便再也无‘圣巫女’三字,也再没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得尽快动手才是。
一旦将人放出明川,她名声大噪,身体恢复如初,他取不了她性命,圣巫女自此将彻底凌驾于王权之上,它日他殷商王室,可有立足之地。
殷受目光暗沉,心里万蚁蚀骨的痛压下去又浮上来,似要夺了他的呼吸,让他窒息而亡。
“咳……”甘棠看他不肯心软,有那么一瞬间心里当真起了些凄然凉意,却又很快醒过神来,软软看着他道,“咳……阿受,我很难受……”
殷受伸了手,却是扶住她,掌心僵硬地给她顺着气,目光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刺目扎眼一般又挪开,他得杀了她,以绝殷商之患。
殷受薄唇紧抿,目光落在她浑身汗湿的脸上,忍不住将她黏在脸侧的发丝理到耳后,开口声音嘶哑艰涩,“你喝药了么?”她本是医师,十几年少见她生病,这段时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多少罪,才让自己病成这样了。
甘棠顺势靠进他怀里,点点头,气若游丝地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眷恋无比,“阿受,我想你啦。”
殷受挺直背任由她靠着,见她头发汗湿如滴水,心里疼惜如刀割肉,伸手揽着她手臂紧了又紧,他也很想她,想得都睡不好觉,又担心她会遇上酒曲手底下那一千没音讯的家兵,快马加鞭连夜赶路,就想着能早点见到她,早点到她身边守着她,他也就安心了,能睡个好觉了……
甘棠阖了阖眼睑,微微支起了些身体,双手去搂他的脖颈,甜甜软软的在他下颌上亲亲吻了一下,又靠了回去,带了些鼻音,“难受,头疼……”
许是病痛让人软弱,她软软糯糯的带了些寻常没有的娇憨之意,不经意的依恋依赖让他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如同浸泡着蜜水一般,甜得让他心尖发疼……
殷受恍了神志,给她理了理被汗沁湿的头发,“你躺着,我端水来,给你洗头。”她头发都湿透了,这么睡会病得更重。
甘棠握着他的指尖摇了摇,暖暖一笑,“阿受,你对我真好。”
殷受心里锯痛不止,闷声不语,扶着她坐好,自己大步出去抬水了。
甘棠看着他离开,好歹有了个能喘息的空档,伸手自床头上头将匕首拿下来绑到袜子里趁手的地方,迷药就藏在袖子间,做好这些才松下些气来。
甘棠瘫在床榻上大口喘着气,脸埋在被褥里,呼吸急促了两下又强自平静下来,趴了一小会儿,估量着时间差不多,便转过身原样靠坐好了,长长远远地吐了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彻底安静了下来。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实在太短,全无把握,她不能轻举妄动。
殷受抬了水进来,好几块干巾帕,一桶热的,一桶凉的,还有洗头用的脂膏,佩剑解下来放在一边,多少让她紧绷的心神稍稍安定了些,他要是立时提剑砍她,她当真没有还手之力的,快快好起来罢,这样也太狼狈了,生死不由己。
殷受扶着甘棠躺在床榻边,脖子担在榻沿,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露出个脑袋来,甘棠身体紧绷,意识一丝丝感受着殷受的动作,其余什么都注意不到了。
殷受将甘棠的头发全部梳到脑后,动作轻柔,生怕弄痛了她,见她唇边虽挂着浅笑,却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心里疼惜,便问道,“怎么不带个婢女。”
甘棠微微睁了睁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等你来照顾我呀。”
她这么一看他,似嗔似娇,当真把他的魂魄都吸走了,殷受痴痴看了她一会儿,试了试水温,温温热热的,便以手为梳,将她的头发都理顺了,抹上脂膏,轻轻揉搓了,但凡她皱一皱眉,他心下都要跟着紧一紧,“阿梨,阿梨,疼么?”
英雄难过美人关,尤其像殷受这样情窦初开感情又十分热烈直接的人,只怕是难得见她这般软弱无依的模样,一时间下不了手杀她,甘棠心里有些发涩,面上却只管欢欣喜悦,软软道,“不疼,就是痒……”
她娇娇软软的,眼里还蕴氲着水汽,润湿清透,隔着水盆里腾起的雾气,美得让他心尖发颤,“哪里?”
甘棠扑哧一笑,动了动眉头,“你动作快些呀,我只是病了,不是泥捏的,一碰就碎了。”
殷受亦失笑,本欲抬手给她挠一挠,见上头都沾染着脂膏,便只凑上前,唇在她眉心亲了又亲,“好点没,还痛不痛,谁弄的。”
他语气低沉,眼底心里都是始终如一的疼惜和爱慕,就为了她额头上这么一块不大不小刚刚结痂的疤,甘棠眼睑颤了颤,心里沁了柠檬水一般,发酸发胀,眼眶半真半假的发了酸,“好多啦,不疼。”
甘棠眼里水汽肆意,瞳眸一动水珠便顺着眼角流到了耳侧,殷受心里一滞,在她眼睑上亲了又亲,哑声哄道,“莫哭,莫哭。”
甘棠嗯了一声,蹙蹙眉,见他下颌上沾了些脂膏泡沫,微微一笑,抬手给他一点点擦干净了,“知道啦!”
殷受目光落在她脸上挪不开,只觉时间不要走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他可以同她这样待上一辈子。
甘棠轻唤道,“阿受,水要凉了。”
殷受回过神,试了试,自旁边的桶里舀了一勺水,对好水温后自她头发上一点点冲下去,将上头的脂膏都洗干净,又将她脖颈上的汗湿一点点清理干净,扶她起来靠坐好,拿了干巾帕,一点点帮她擦着润湿的头发。
外头平七叩门,说崇明求见储君,甘棠伸手拉住殷受,摇头道,“不要去,阿受,阿受,再陪我一小会儿,我想你啦,等会儿我睡着了,阿受你再去见崇明。”
殷受被她阿受阿受唤得心悸酥麻,挪不动脚步,便隔着门朝平七吩咐道,“你去问问可有急事,若无急事,我晚间再去找他。”
平七应声而去,甘棠得了逞,手摊在被褥上乐得眉开眼笑,殷受只觉她今日真是甜得让他如坠云端,她肯这么对他,肯对他撒娇撒痴,是他许多年都梦寐以求的事,最美的事。
原来她撒起娇,依恋起他来,是这样甜美醉人。
平七回来说崇王子无要紧事,殷受便也放下心来,让甘棠好好睡一觉。
甘棠往里面挪了挪,朝殷受笑道,“阿受,你连夜奔波,定是累极了,上来陪我一道睡。”
她眼里亮晶晶的都是渴盼之色,殷受心里软得能沁出水来,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也摘下来给她了,走近一步,又停下,摇头道,“我几日未能沐浴,身上臭。”
甘棠扑哧笑了一声,掀了掀被子,温声道,“我又怎会嫌弃你,上来罢,阿受,你我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殷受凝视着她明亮的笑颜,嗯了一声上了床榻,轻轻将人拥进怀里,下颌在她头顶蹭了又蹭,哑声道,“睡罢。”
甘棠哪里敢睡,所幸他眼下心里心心念念都是她,有如一只永远不会用干电的公放机,情绪一层层清晰明了的传进她心里,她身体再困再难受再累,意识和精神也睡不着。
甘棠窝在他怀里,缓缓调整着呼吸心跳,很快便佯装熟睡了,她得等着他睡着。
睡着了。
殷受看着在怀里安睡的心爱之人,看得久了,心里渐渐起了些痴气,她幼白的脖颈就在他臂弯间,纤细脆弱,他一伸手,稍稍一用力,从此便再不会有甘棠这个人了。
他脑子里这么想着,手臂圈在她腰间却一动也不想动,就只这么看着她,天荒地老。
甘棠心里紧绷,却又不敢露出异样。
殷受睡着前的这段时间,对她来说无疑是在油锅上煎炸,度秒如年,好在殷受犹豫挣扎过后似乎不打算在今晚对她痛下杀手,再加上连月赶路奔波辛苦,月上柳梢时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甘棠手不经意搭在殷受的脉搏间,确认他睡着后,摸出药喂给他吃过,不放心又喂了一颗,推了好几下没把人推醒,便喘着气爬起来换了一身黑衣,立即唤了平七进来,吩咐他连夜撤兵,带上付名和共沉,平七虽是诧异,但见她面色凝重,语气焦急,便也未多问,当即听令行事了。
甘棠自己只拿了些重要的印章、政务和药物药方,收拾好见殷受睡得不省人事,握着匕首动了动,也未能下定决心杀了他,半响心说也罢,他因她身体羸弱,武功身手大减,又曾替她挡过一箭,她有恩报恩,也救过他帮过他好些次,这次利用他的感情留得一线生机,她也不趁他之危取他性命,以后若有机会能找到药,派人送去给他,助他身体康复,她也就不再欠他什么,两人扯平,互不相欠。
自此一别,也算干净。
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甘棠不再逗留,外头平七来回禀一应都准备好了。
三百余人训练有素,令行禁止,马嘴全都堵上了,又加上夜里雨水绵绵,想悄无声息撤出明川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她下的药殷受得昏睡两日有余,纵然明日一早崇明发现异样领兵来追,也追不上了。
此去竹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子有苏氏入土方,一条自崇国入年方,都是殷受的地界,调兵令再快,十日之内也不会有援军,再加之殷受这些年派人测绘各方国地望地图,了如指掌,硬走回去她估计是走不到的。
待所有人出了城到了郊野二十余里,甘棠便停下来,朝付名共沉几人吩咐道,“我们兵分三路,付名你领一百余人回土方,共沉你领一百人去寻尹佚,平七你带领剩下的骑兵回竹邑,一路快马加鞭不要停歇。”
几人听命行事,皆是欲言又止,甘棠喉间有千言万语,这时候却不方便说,便只安抚道,“放心罢,我甘棠睚眦必报,只要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商王和殷受,便都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殷受手里一千多名骑兵,倘若要追,不知她走何路,不管他是否兵分三路,对她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付名眼里尽是忧色,末了却只千万珍重四字,领队走了。
甘棠谎称是要随付名一道回土方,将平七领着的最后这一支送走后,独自一人上了马,取道崇国,往反方向绕行,打算继续往北往西,入西岐,从殷商背后南下东行,再回竹邑。
第55章 天彻底昏暗下来
听下属禀报圣女府撤防,崇明第一个想到和刺客有关, 急急忙忙领兵赶过去。
事情却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这座不大不小的宅邸里,空无一人, 只留有寝房里唤也唤不醒的殷受。
崇明忙请了医师进来,又是灌药又是扎针折腾大半个时辰, 这才把人弄醒了。
派出去探查的小兵回来禀报, 说有百姓夜里头看见骑兵出城, 斥候追出二十余里,回禀说有三百骑兵兵分三路, 连夜冒雨疾驰而去。
避开所有人快马加鞭地赶路, 一声交代也无, 不像是有急务要处理,倒像是逃命一般。
崇明看向脸色苍白正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的殷受, 问道,“出什么事了?”
殷受未言语,昨夜甘棠说想他了, 软软靠在他怀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如今给他下了药人去楼空,殷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甘棠说想他了是假,说他们是夫妻是假, 依恋他不要他离开是假,一场僵硬又突兀的美人恩, 偏生他神魂颠倒鬼迷心窍,半点戒心也无,错失了良机。
人跑了。
她寻常对他爱答不理,怎生突然就恋上他了,且表现得那般娇软外露,本就十分不同寻常,想来是猜到他的意图,对症下药,绝地求生了。
她还重病着,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殷受闭了闭眼,将这些不由自主又没用的念头赶出脑海去,朝唐泽吩咐道,“把舆图拿过来。她越是聪慧,便越不能留。
巨大的舆图铺满了一整张案几,这还只是北边这一块的,自当年给圣女找药开始,唐定便领着一小队人专门做这些事,几年下来颇有成效了。
崇明见殷受目光落在竹邑上,前后想一想,隐约猜到了一些,心中震惊,摒退了屋子里的下人,迟疑问,“阿受,你莫不是对圣女动了手……”两人本是夫妻,虽只是利益结盟,也相识相伴这么些年,若非出了大事,也不会下药把人迷晕,重病之中悄无声息连夜撤出明川了。
殷受看着舆图目光暗沉,半响道,“我一路自城外来,子民们对甘棠崇敬如神,敬畏惧怕,她有崩天裂地的能力,想将这天下收入囊中,易如反掌,留不得她。”
崇明语塞,便是他,也心生敬畏,这两日来棠梨二字在喉咙间打转,未出口便觉不敬,更别说旁的子民了,只需她开口煽动,不定得为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那日叫嚣着要献祭圣女的,当场自尽以谢罪,亲人朋友非但无怨言,反倒松气拍手称道便是证明。
对殷商王室来说,这样的人留不得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他却从未生出要动手的念头,是不想,也不敢,崇明定了定神,迟疑道,“可圣女未有不轨之心,你不信任她么?”
把殷商几百年基业挂在信任这样看不见摸不着轻飘飘的两个字上,一个人上,殷受不做这样荒唐的儿戏。
殷受吩咐道,“崇明你派人去探查,查一查那日的事她是如何办到的。”
当初的利刃在他们看来皆是上天恩赐的神迹,不可多得,但不到两年的时间,这样的神迹在甘棠手底下遍地开花,想来这山崩之术也一样,她一定是掌握了某种像冶铁一般的技术,这样的技术如果存在,只能为他殷商王室所有。
崇明摇头,“那山崩裂之后大火足足烧了两日,山上什么都没有,寻常圣女虽上山研究药物,但都亲力亲为,药材都是平七几个经手,且都是分人分事,只怕把他们抓来也审问也问不到什么。”
想来她自己也知她在做什么事,早早便防着所有人了。
殷受便也不在这件事上白费劲,只吩咐道,“让他们点兵整营,午后启程。”
崇明知这是要出兵追杀了,心跳也跟着快了起来,“你即是早先便下了决心,昨夜便是好时机,怎么反倒被她药倒了,斥候回禀说骑兵在城郊二十余里兵分三路,也不知是哪一路,追起来十分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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