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瑾下水之后,立刻闻到水中带着的一股奇怪的腥味,又是初冬节气,水中冷得人发抖。她抿着唇往外游。
刚下水之后,她就立刻能感觉到水流的湍急,顿时明白过来,下面就是河,她们游到了河上!
刚才朱槙脸色难看,是因为这个吧!
紧接着,朱槙握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不要慌,跟我游就是了。”
元瑾跟在他身后,他们离城墙还有约一百丈的路。
但是元瑾已经没有力气了,懂水性和长距离泅水,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天气天冷,她身上的衣裳浸透了水又湿又重,她甚至能感觉自己浑身的热气在散去,而她的四肢越来越无力,隐隐有种抽痛的感觉。
“你不行了?”他问。
“太冷了,而且我的脚又有些抽筋……”元瑾勉强地说。
“那你别动。”朱槙道,他怕她会脚抽筋得更厉害,就更可怕了。他让元瑾不动,他依照原来那样,穿过她的手臂搂着她往前游。元瑾道:“朱槙,你带我游很耗费体力的……”
她能感觉到他有些吃力了。
“你别说话。”朱槙似乎在专注地游,只是面色越来越白。
元瑾却觉得他的手勒得越来越紧,她道:“朱槙,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
元瑾也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是他搂着自己的力气又越来越小了,是不是太累了?
前方就是城墙,元瑾觉得这段路她没有问题,便让朱槙放开,她朝前面游去。只是游到城墙面前又出现了新问题,城墙太高了,她上不去。
元瑾累得直喘气,发现城墙没有丝毫可以攀附之物,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听朱槙说:“我攀着墙,你踩着我的肩上去。”
元瑾回头看,他的神情依旧是没变的,只是嘴唇很白,可能是在冷水里泡久了,元瑾觉得自己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行么……”元瑾直觉觉得有问题,“我上来了,你呢?”
“你以为我是你么……”朱槙竟然还有空嘲笑她,“这点高的东西……我随手便能翻上去。你别废话了,快上去。”
“好心当做驴肝肺!”
元瑾便不再与他废话了,踩着他的肩膀终于翻上了城墙,觉得他的身体一晃,在支撑了自己一下之后,陡然落入了水中。
元瑾转过身,正想把朱槙拉上来。却见他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在湍急的河水中,对她说,“不好意思,我上不去了……你就不要,不要……”
他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似乎在强忍着巨大的疼痛,连话都不怎么说得出来了。
元瑾才意识到不对。正常人的脸色,绝不可能苍白成这个样子!
她面露惊诧,看到他面前的水上,涌出了大片的血色。
他的伤……他腰部的伤又裂开了!
“怎么……你怎么……”元瑾觉得自己手脚发抖,都有些站不稳了。这么多血,刚才一路上,他究竟流了多少血!
流这么多血……还能好么!
“你的伤怎么会还没好!”元瑾的声音沙哑,透着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恐惧,“我来拉你……”她努力地伸长手,想要抓他,但是他连手都不伸过来,她都要急哭了,“你这是干嘛,快来拉我的手啊!”
朱槙却知道自己,那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拉她,只会把她也拉下来。
这样就够了,够了……至少,他还了她一条命。
至少,在他临死的时候,她是这么的焦急,焦急得几乎像真的很怕失去他一般。
“恐怕……只能再见了,你记得回去以后……去找裴子清,他会帮你,帮你收服我剩余的部下。这场战争,最后还是我输了,”朱槙勉强地说,朱槙只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可能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说话了,看到她红了的眼眶,他想安慰她,却连手都伸不起来,只能轻轻地用嘴唇说,“再见……别哭。”
随后他的身影,彻底沉没入河水之中,波涛汹涌的河面苍茫,瞬间不见了他的踪影。
“朱槙!!”元瑾大声喊他,声音几乎是一种快要破音的尖利。她浑身都在抖。
她紧紧地盯着河面看了许久,才确定他是真的不见了,不是骗她的。
真的不是骗她的。
他出事了。他腰部的伤一直没好,恐怕是越来越严重了的。刚才骑马肯定就裂开了,却一直在水里泡着,还努力将她送到了城墙边……
他这样沉没入江中,极有可能会死,甚至说,他死定了。
一想到朱槙会死,元瑾浑身都被恐惧所攫取。
“你不是说了,要争皇位吗!”她大声地说着,已经感觉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你出来跟我争啊!你自己说话不算话,你说过你要皇位的。”她越说,眼泪越发的汹涌,“你这个骗子,谁让……谁让你来救我了!谁让你……谁让你救我了!谁要你的部下了……”
她最后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伏在墙头,哭得缩成一团,紧紧地,紧紧地抱着自己凉透的身躯。
耳边似乎还是他的话在说。
“你以为我救你就不要皇位了么?”
“你先上去。”
“对不起,我上不去了……”
“再见……别哭。”
河水东去,看着无情的河面翻滚,眼泪爬满了她的脸,她再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喊她,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会无条件地保护着她,会轻轻地对她说:元瑾,别哭。
别哭……
她不想哭,她很生气,他为什么就这样出事了。他明明就是一个功利的人,没有什么比得过权势。他为什么要来救她……
可是她却哭得,好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朱槙,你回来。
你回来,我就不哭了啊。
第74章
元瑾一步步地走上了宫殿的台阶,对面站着的是萧风。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元瑾,元瑾身着华服,神色平静,与他带人救到她的那日截然不同。
那时候,她狼狈地哭着,像疯了一样要冲下去救朱槙,萧风拉也拉不住她,最后只能在她耳边怒吼:“元瑾,他已经死了,你不要再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他已经死了’这句话,元瑾才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过了会儿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失去最重要的东西的孩子一样。
那时候城墙被凿破五处,又抢修了河堤,终于让龙岗的洪水渐渐退去。
可是这世界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浮殍,是破落的痕迹。街道森然,人迹寥寥。
金色的夕阳光,将这一切镀染成金色。
包括哭得像孩子一样的她。
那时候萧风才意识到,其实在元瑾心里,朱槙是非常重要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同时萧风也非常的震撼,朱槙竟然因为救元瑾,失去了性命。他分明……马上就能成功了啊。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她几乎是像在劝自己一样说,“他是不会死的,不会的!”
他明明说过的,要同她抢夺帝位,他不会放弃的。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知道两个人只能上去一个,只能活下一个,他选择了她,让她踩着他上去了。
他却微笑着放松了身体,转眼就淹没在了滚滚河水之中。
这世界上有千千万万的人,但她却如此孤独,因为她从未碰到过对的那个人。现在她知道他就是了,可是他却从此了无踪迹——她甚至不愿意提到‘死’这个字眼。
从回忆中抽离,萧风低声同她说:“我们已经找到了黄河决堤的原因了,你要来看看么?”
萧风带着她穿过了层层宫宇的走廊,路过的宫女纷纷行礼,和萧风行礼“侯爷安好。”对元瑾则是更深的躬身行礼,却仍然只称为‘二小姐’。
朱槙死之后,战役迅速地土崩瓦解,裴子清连夜来见了元瑾,他们愿意带兵投降,但是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李凌、清虚等人要妥善安置,朱槙的主力部队能平稳度日。
闻玉沉默不久,很快就同意了。这些人不过是从众之人,在朱槙死了的情况下是翻不起风浪的。朝廷能不费一兵一卒收服他们,自然是好事。
战局就此土崩瓦解。萧风受大封赏,继承西北候的爵位,崔胜进爵一等,徐贤忠封常国公。
天下平定,唯独少了那个人。
元瑾跟着萧风走到了临时关押犯人的刑堂,她看到有个人影背对着她坐在里面,高挺的身影,即便是沦为了阶下囚,仍然有一种凛然之态,仿佛他并不是个失败者,只是盘坐在这里,静静地思考罢了。
元瑾轻轻地道:“是他?”
萧风嗯了一声:“自从宫变消失后,他就带着他亲信寻觅机会下手。直到你与……朱槙在龙岗一战,他就知道机会来了,他找到了能使我们两败俱伤的方法。那就是水淹龙岗。我带人抓到他的时候,他反抗得很厉害,废了不少人的性命才抓住他。”他转过头看元瑾,“阿瑾,你知道的,此人不能留。”
“陛下是什么态度?”元瑾问道,“是要斩首还是如何。”
“陛下说,交给你来处置。”
元瑾嘴角轻轻一勾,她明白薛闻玉是什么意思。
“劳烦五叔,替我准备一些东西过来。”元瑾淡淡说。
刑房内光线昏暗,暮色渐进,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朱询看到一捧烛光照亮了对面的墙壁,于是他闭上了眼睛说:“你来了。”
“怎么?”元瑾道,“难不成太子殿下,早就知道我要来?”
朱询无意味地勾了勾嘴角,“不论是背叛靖王,还是薛闻玉登基,这背后的人都是你。看到我沦落成这样,你岂有不来看看的道理。”他转过身,看到元瑾提了一个篮子,而她身后的侍卫,却守到了门外去。朱询脸色冰冷,问:“你到底是谁?”
她究竟是谁,能有这么多深沉的计谋,将他、将朱槙玩弄于股掌之间。
元瑾在他面前坐下来,轻轻地摸索着桌子道:“你真的想知道我是谁?”
朱询不可置否。
元瑾就从篮中拿出了一副棋,将白的那副推到了朱询面前:“太子殿下应该会下棋吧?”
朱询拿起棋子,看了她一眼。
元瑾道:“一如往常,你先走,我会让你三子。”
朱询瞳孔迅速一缩,他看着薛元瑾。她柔和而娇嫩的面容,在昏黄暗淡的光线下,平静如水一样的眼眸。他轻轻地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拿出白子。
两个人对弈,朱询的棋艺极高,若是普通人,是绝无法同他对决的。
这世上,唯一能让他三子,还能下过他的人,就是元瑾!
朱询越下手越抖,被元瑾一步步地逼到了死角之后,他的脸色终于彻底苍白。
他突然抓住元瑾的手,嘴唇颤抖地道:“你……你是……”
元瑾说:“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从你儿时起,我把你从冷宫带出来,从此无微不至地照顾你,所有欺负你的人,我都会为你欺负回去。给你尊荣,给你地位,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元瑾冷漠,甚至带着冰冷恨意的眼神,扫落到了他身上。
如果不是他,太后不会死,父亲不会死……朱槙,也不会死!
她恨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朱询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抱住了她的双腿。
元瑾想要把他踢开,他却将她抱得更紧。“姑姑,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以为你……”他几乎是又哭又笑的,“原来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怎么,很遗憾我没有死?”元瑾冷笑,“朱询,别碰我,我觉得你恶心。”
所有的这些人事,最让她恶心的就是他。
这世界上一切的事情应该都是善有善报的,而不是以怨报德,这让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朱询,每每想起来,她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朱询抬起头,看到她冰冷甚至是嫌恶的眼神,突然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样。
是的,他做了这么多恶心的事,为了权欲,为了她。她肯定恨毒了他吧,恨不得他被千刀万剐。
他不仅杀了她一次,还试图杀她第二次。
水淹龙岗,如果不是有人救她,可能她已经死了!
他的脑袋嗡的一声,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所有的力气都丧失了。如果现在有人给他一刀,也许他会毫不反抗地受死。朱询瘫软在地上,他看到她缓缓地蹲下来,然后看着他问:“为什么?”
朱询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姑姑还是不要知道了。”
“告诉我!”元瑾的声音突然加厉。
朱询才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姑姑可知道,太后为什么,不立我为太子?”
元瑾没有说话。却想起那一日,太后终于决定了立六皇子为太子的时候,她闯入了崇华殿,问她为什么选择了六皇子,而不是朱询。
太后收整了一下折子,淡淡说:“六皇子秉性温和,聪慧机敏,生母又是肃贵妃,是上好的太子人选。”
元瑾却对此不能理解。六皇子再好,又怎比得过询儿,自幼长在她们身边。
“但询儿是我们自小看大的,您为何不要他做这个太子?我们向来也是以培养君主的要求培养他,若是不选他,这对他如何公平!”
那时候太后沉静了许久,问:“你是为了这事冲撞崇华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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