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瑾用沉默表示了她的抵抗。
“阿瑾……”太后轻叹着说,“你以后就会明白,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萧家。”
她不明白,她之前不明白,现在也仍然不明白。
但是在这一刻,看着朱询看着自己有些灼热的目光,她突然又想起很多次,她从睡梦中醒来,守在在身边的朱询,就是以这样的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发现她醒了之后,又很快地移开目光。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因为我爱你。”朱询淡淡地说,“并且,对你表现了强烈的渴求。太后担心,我登上帝位之后,会做出许多不择手段的事情,而同时我心中清楚,我也真的会做出这些不择手段的事情。”
“当然。若只是如此,我应该也不会做出如此背叛良心的事。”他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而是自幼在你身边长大的询儿……的确就是一个为达目狠心残酷的刽子手,我受够了被人折辱的日子,受够了谁都能踩我一脚……所以,一旦我抓住机会,就会下狠手达成我的目的。”
“可我从没想过杀你,我一直想保护你,最终你却死在了旁人的手里。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朱槙,所以用尽全力对付他。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朱询看向她,“真正杀你的人是徐婉。当初顾珩拒亲之时,太后曾经打算将您嫁给傅庭。而您的闺中好友,早已爱慕傅庭多年,她怕傅庭真的会娶您,所以才利用自己进出慈宁宫的便利,对您下手……但当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为你除掉她了。”
元瑾只是冷漠地听着朱询的话。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有很多人想杀她,到最后,她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死在了谁的手里。
但其实,她是死在谁手里的,还重要么?
所有想要杀她的人,都成了杀死她的一部分。
“你从没想过杀我,可我仍然因你而死。”元瑾没有丝毫被他说动,她道,“朱询,你以为将罪责推到别人身上,自己就能够逃脱。你以为——我会原谅你?我告诉你,你这辈子也休想!”
他的神色重新惶恐起来,他抓住了元瑾的手:“不,姑姑,您是……您是爱我的。”
无论以前的他做什么事,元瑾都会原谅他,为他善后。这在朱询心中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当他突然看到元瑾这般的冷淡时,他终于开始惶恐和不安。
“朱询,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元瑾冷笑着说,“每次我看到你,想着的都是如何杀死你,我爱你?——我恨不得你去死。”
看着元瑾冰冷而仇恨的眼神,他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露出一丝惨笑。
“报应不爽……报应不爽……”他喃喃着,不停地轻声喃喃。
在他宫变失败,在他被抓的时候,他也没有如此强烈的失败感。但是在这一刻,痛苦,窒息,失败向他涌来,他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着又狼狈地咳嗽了起来。
他什么都没有了,不仅什么都没有了,她还非要来——来让他心死,给他最后一道凌迟。
元瑾看着他跪在地上咳,终于站了起来,她从篮子中,拿出一壶酒放在桌上。
“自此,这一切便了断了吧。”元瑾说。
她说完之后走出了刑房,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朱询看向那个鎏金的酒壶,过了良久,他的手指终于爬了过去,缓缓地,摩挲上了那个酒壶。
薛闻玉不杀他,是因为他身上还有一层皇室血脉。为了名声,他希望他能自尽了断。
而她,就是来达成这个目的的。
让他自行了断。
那就了断吧。
“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他轻声地说。
元瑾回到慈宁宫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梦绪不断,似乎都是些陈年旧事,她同太后在一起的时候,朱询跟着她学下棋的时候。他们三人围着炉火,各自地看一本不同的书的时候,日子这样的静谧而纯美。
她醒来之后对着墙壁沉默良久。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报了仇,心中去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但是还是有一口气哽着,差了点什么东西。
听到她醒的动静,宝结进来了,向她屈了身:“二小姐,西北侯爷方才来过,见您没醒就先走了。他留了一句话,说朱询……服毒自尽了。”
元瑾闭了闭眼睛。只是淡淡地道:“知道了。”
终于,还是结束了。
“另外乾清宫过来传话,说您醒了便说一声,陛下过来用膳。”宝结道。
元瑾颔首,起身叫宫女给她梳发换衣。不久后御膳房已经将饭送至,元瑾出去时,正看到薛闻玉坐在另一头等着自己。他穿着紫色的常服,布料光滑精细,金色龙纹绣于袍襟,将他衬得肤色如玉,五官精美俊雅。因为不说话,所以有惊艳绝伦,遗世独立之感。
她这个弟弟,别的不论,外貌却是她见过最出色的。
“陛下政务繁忙,何须来同我吃饭。”元瑾坐了下来。闻玉与她自小一起长大,元瑾也没有客气。
薛闻玉轻轻一笑,叫周围人都退了下去,才亲手给她盛了一碗雪莲川贝乳鸽汤。
“至靖王谋反,我与姐姐就未曾这样吃过饭,如今却是怀念得很。”薛闻玉道,“姐姐这几日操劳了,这一桌药膳,便是给你补补的。”
元瑾喝了口汤,其实吃了许久民间的饭菜,这皇宫中的菜她反倒是吃不惯了。总觉得华而不实,味道寡淡。
她喝了汤之后就放下了碗,擦了嘴道:“我有事想同陛下说。”
薛闻玉便抬起头,做出一副聆听的样子。
“如今天下已定。”元瑾道,“不如我还是回定国公府,同母亲她们一起住吧。我住在宫中也不方便,你迟早是要充实后宫的。”
薛闻玉听到这话,低头的时候眼睛一沉,几乎有些控制不住,随后才抬头笑着说:“姐姐这说的什么话,既是天下刚定,还有多得用着姐姐的地方。难道姐姐要抛下我,独自留我一人在这凄冷的宫中不成?”
他看着她的眼神瞬间又有些可怜,虽然这样比喻大不敬,但真的像只小狗般。
元瑾忍不住笑了笑:“陛下如今是九五至尊,何必说什么抛不抛下的。你身边有萧风,徐贤忠,甚至是白楚,他们在治国上比我擅长得多。陛下若真的要找我,派人传我入宫就是了。”
“可他们始终不一样,他们是外人。”薛闻玉看着她说,“姐姐就不怕,我无意中做了什么错事,身边无人提醒,以至于祸国殃民么?”
他明明是在开玩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眼神的那一瞬间,元瑾竟然有种,他在威胁她不要离开,并且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的感觉。
“再者,后宫既无太后,也无皇后。若姐姐再走了,那岂不是就乱成一锅粥了。”薛闻玉最后说。
元瑾才轻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怕是走不了,况且现在还未选秀,似乎的确她不坐镇,就没有人管了。她才说:“罢了,不过等你有了皇后,我便一定要搬出去了。另外,你得给我个封位,否则我留在慈宁宫,也没个说法。”
薛闻玉才笑道:“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封位?”
元瑾就同他开玩笑:“我看长公主什么的,就很合适。”
他竟然歪头想了想,笑说:“只要姐姐喜欢,那就,无论如何,也一定要给姐姐。”
至德元年,周贤帝登基,封生母为圣德皇太后,封养父薛青山为齐国公,封养母崔氏为一品齐国公夫人,封嫡姐为丹阳长公主。由此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后励精图治,任用贤德,广开恩科,减轻徭役。一时间为人称颂,留下千古贤帝之名。
而在从新获得封号的这一天,元瑾对着镜子看了许久。身着大妆,华贵,明艳的自己。
仿佛,看到原来的丹阳县主,再次站在她的面前。
宝结在身后说:“长公主殿下,轿撵已经到门口了。”
今天是她册封的日子。
元瑾嗯了一声,上轿撵出门。
从慈宁宫到乾清殿,不过是那么一刻钟的路。橘红色的朝阳照着路、宫墙,和琉璃瓦,元瑾高高地坐在轿撵上,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前面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发出铃铛一般清脆的笑声。又仿佛看到,少女的她坐在宫殿的门槛上,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她还看到,成年后身着华服的自己,就站在自己对面。看着她,表情成熟而冷淡。
这些都是她的曾经,她与这座紫禁城的一生,她的孩童、少女,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些时刻,竟然都跟这里密切相和,无法分割。甚至连真正的认识朱槙,也在这里。
元瑾又看到,成年后的自己身边出现了一个男子,他身材挺拔,却穿着普通的布衣,唇带微笑,面容英俊儒雅。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笑着很快走远了。
元瑾突然叫一声落轿,想要去追。但等到抬轿众人无措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才想起这是幻觉,朱槙已经死了。
他怎么会再出现呢!
她怅然若惊地坐了回去,手指在袖中,紧紧地握住了。
元瑾册封之礼非常隆重,她接过金册金宝,接过诏书,自此后便是大周的长公主。在这个国家,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
她接过金册金宝的时候转过身,看到很多人看着自己,萧风,灵珊,裴子清,崔氏一家,甚至是文武百官。他们都面带微笑,恭敬而谦逊,跪下称她为“长公主殿下千岁。”而当她回过头的时候,看到闻玉高坐在金銮殿的宽大龙椅上,也在对她微笑,仿佛在告诉她,这一切已经足以宽慰,这一切已经物善尽美。
可还是差点什么,差点什么。
册封大典结束,元瑾乘坐轿撵回宫。
刚回到慈宁宫时,元瑾就看到有个人影站在庭院中。
他看着突然而至的大雪,雪落在他的肩上、头上。
清瘦孤拔的身影,官服穿在他的身上竟然有些荏苒的味道,似乎比起上次见的时候,又瘦了一些。转过身来的时候,是一张清俊而不失文雅的脸。这便是当年的新科状元郎傅庭了。
元瑾皱眉,傅庭来做什么?
曾经背叛萧家,或者是在萧家罹难时落井下石的奸佞之辈,也多半是朱询的追随者。不必元瑾他们动手,薛闻玉就会先把他们连根拔起,皆发没充军,或是贬官流放。如今朝廷正在大洗牌,唯独萧风感念旧恩,护下了曾经救过他性命的傅庭,安置于翰林院。
元瑾请他在冬暖阁坐下,暖阁内炭火烧得旺,便能驱散一些寒意。
“你来找我是为何?”元瑾问他。
傅庭握了握茶杯,他说:“丹阳,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吗?”他抬头,看到元瑾眼底的疑惑,便嘴唇微微一撇笑了,“是萧风告诉我的。”
五叔告诉他这个做什么,元瑾嘴唇微动,轻轻地点头,“是哪一桩。”元瑾问他。
“我中举人的那一年。”傅庭道,“你带着徐婉在我的府上玩,我送了你一块玉佩。你觉得水色通透,便拿着玩,不小心遗失了,再也找不到。我气得几个月未曾理你。”
这样一说,元瑾就有印象了。她小时候的确很刁蛮任性,但是傅庭给她的东西,她也不是故意遗失的,她道:“我怎么记得你后来寻到了它,并且把它送给徐婉了呢。”
“不是我送给她的。”傅庭说,“其实也不是你遗失的,是她自己从你那里偷来的。因为她喜欢我,想要拥有我的东西。她做过很多这样的事情……”他将茶抿尽了,自己也一时停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在不久前,她得知自己要被处死的时候,把玉佩还给了我。她说,我把属于你们的东西,都还给你,求求你原谅我这些年做的事。”
元瑾沉默了。
“我本来……以为我是极其厌恶她的。”傅庭的声音突然有些压制不住的感觉,“但是,当她刚生了我的孩子,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又心软了。她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爱着我,甚至我,都做不到她那样……我想没有人会不被打动。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元瑾也喝了口茶。
徐婉是薛闻玉下令处死的,他可能从朱询的口中,得知了某种事情,不然他不会下这么多命令,比如说流放曾经陷害萧家的人,比方说将她的封号拟作丹阳,又比方说,直接下令处死徐婉。
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女人,或者还是个孩子的母亲,他下令处死有什么不对。
元瑾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薛闻玉做这些事,都会有人告诉她。但是她没有阻止,她没有这么良善,对一个前世以虚伪面具跟她相处,并且像一条养不熟的毒蛇那样,随时准备咬她一口的女人有什么同情。不好意思,她真的没有。
她甚至,就是默许这个指令发出去的。
但是从她的角度出来,和傅庭的角度出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
“傅庭,你之所以得以保全官职,是因为你救了五叔。五叔感恩于你,我也惦念着在萧家罹难的时候,暗中帮了萧家不少。”元瑾说,“但是我与徐婉,是私人恩怨。不应该是你插手的。”
傅庭却突然苦笑说:“可是阿瑾,一个男子,若是对给他生儿育女的妻子置之不理,也枉为人夫了。”
他站了起来,在元瑾的面前跪了下来,他说:“长公主,我这辈子……没怎么跪下求过人。但是,能不能求你看在我保萧家一脉的份上,饶了徐婉一命。”
元瑾沉默地打量着他。
这的确是,她第一次看到傅庭在她面前跪下。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非常生气,气到跳起来打他也未必。但是人的立场始终是不一样的,徐婉对不起她,却未曾对不起傅庭。所以说,纵然他可能不爱徐婉,但也为之心软了。
她淡淡地开口了:“傅庭,我很了解徐婉。我明说我绝不会放过她,但是由于你的求情,我愿意给她一个机会。不过——”她抬起头说,“你把她叫过来,我同她单独说话。”
很快,徐婉被宣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缎袄,依旧是一如以前的清秀温婉,楚楚动人。许是初为人母,更有一分从前没有的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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