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不知他死到临头,还妄图遮掩曾经的不堪。
“原来你爱我至此,肯为报仇不惜一切,”长陵语气平静道:“那你杀了我之后,怎么又不报仇了?杀死付流景心上人的人就是付流景,那你……怎么不杀他?”
“谁说他没有?”符宴归身子往前一倾,居然不顾那剑尖又近颈一尺,“你到现在……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吗?十一年前,你跌入瀑布之中,是谁,陪你一起跳下去的?”
长陵心头一凛,“你说什么?”
符宴归深深地看着长陵的眼睛,说道:“那瀑布将我们冲到河岸边,我……我背着你走了一日一夜,穿过荆棘岭,攀上安陆山……这些事,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
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中,汇成一股记忆的河流,汹涌地撞击着她的心口。
那些被她抛到九霄云外,那些以为从未发生过的事,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
十一年前。她落入瀑流中,在令人窒息的天地中沉寂了许久,突然睁开眼,望见了一片黯淡的天色。
她发现自己躺在伏龙河的岸边,但她五脏六腑乃至每一寸肌肤都痛不欲生,甚至没有撑坐而起的气力。
她勉力偏过头,看到付流景气也一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跪在岸边,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流中爬上来的。
分明记得自己将他一掌推回岸上,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长陵望来,付流景欣喜若狂的爬到她身侧,“你醒了?”
她冰冷道:“付流景……你究竟还想干什……”
话没说完,一口毒血呕出,付流景大惊失色,连忙将她扶坐而起,盘膝于她身后,以寒冰指封她周身穴道,又将徐徐内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股股寒意如雪虐风饕般透过背心蔓延周身,刺骨奇寒令她不由打起了冷颤,付流景抖着唇道:“同心蛊毒一旦毒发极为迅猛,但若能以寒冰之意冻结周身血脉,就能暂时止、止住毒性……只要不伤及心脉,事后再驱毒,便不会致命……”
他一边解释,一边恨不得将全身的寒冰之气都输给她,然而却遭到了长陵体内的释摩真气的抵触——付流景忍了忍,没忍住,“哇”一口喷出血来。
习武之人皆知,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若是弱的一方强行加诸于强的一方,输真气者轻则经脉尽断、武功全失,重则走火入魔、命丧当场。
付流景为她渡气的每一分,每一瞬,都意味着以命换命……甚至以命换不了命。
长陵恨他至极,此刻受他施恩更是厌恶不已,她咬牙道:“姓付的,不必假惺惺了,你若是为救我而死,我必不会谢你半分,你若不死,我必杀你。”
“好。越长陵,一言为定。”付流景忍住战栗道:“我救了你之后,你来杀我,但你若现在不受我的真气,我就……咳,我就当做是你舍不得我死……你不愿报仇。”
她双眼一睁,竟无可辩驳,抵御之气瞬间弱了不少,付流景双掌用劲,但听一声崩响,左手手筋绷断,他再吐出一口血,红着眼眶继续为她输送真气。
直至暮色降临方终。
付流景擅长医术,他知道寒冰真气仅仅只能维系她不到两日的封穴状态,除非在这两日内能将她置身于极为冰寒之地,否则,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他望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安陆山,山上初雪凝冰,必有雪洞,只是通往那座山先要穿过眼前这一片荆棘岭。
缓过气后,他一句也不问背她起身,往荆棘林而去,长陵方从昏迷中醒转,看到那带着毒刺的荆棘,心头一跳:“你做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碰到它们的。”
他一手绕到身后揽住她的腰,那断了筋脉的另一只手勉强抬起,拂过眼前所有碍事的荆棘,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而去,任凭荆棘刺划过他身上每一寸体肤,也没有停留半步。
直待天亮,他们方才穿过荆棘岭,踩上平地时,长陵看到他所站的地面,鲜血一滴一滴沿着那具体无完肤落下。
他继续背着她往安陆山而去,实在走不动了,就会停下来,为她找水喝。
长陵没有抗拒的能力,更多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一片,一言不发。
付流景为她烤好了鱼,看她不肯吃,便道:“你若吃了这只鱼,我便让人去救越长盛。”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道:“我大哥没死?”
“在没有得到他的亲笔书鉴前,沈曜是不会杀他的……”付流景道:“我也并非不留任何后手。”
长陵不知他所言真假,但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她都不愿放弃救长盛的希望。
她吃下那只鱼后,便见付流景用一只竹哨唤来一只飞鹰,撕下一块布裳来写上血书,让鹰托信而去。
天一亮,他又背她往雪山而去,同心蛊毒和寒冰毒时而侵蚀着她的身体,长陵时昏时醒,但每一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他背着自己往山上爬,回过头时,沿途是一片血红的脚印。
“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问他,“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心软。”
付流景道:“我救你,就是我想救而已。”
她道:“就像你想杀我一样么?”
付流景脚步一顿,他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道:“我知道无法弥补,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长陵想要杀他的心依旧不减分毫,她只是忽然有些迷茫,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付流景一心想带着她到安陆山的冰洞里,可是江湖第一智囊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一日艳阳高照,等他们抵达山峰时,冰洞里的冰雪已经化了。
他绝望的看着光秃秃的岩洞,强自镇定下来,道:“没关系,我可以再翻一座山。”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却支撑不住的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长陵看着他浑身战栗,用双拳死死捶地,眼泪禁不住地流着,哭得像一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
无所不能的付流景,终于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那贴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脱落了大半,长陵伸出手,揭了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真正面貌。
“付流景,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深情。”长陵淡淡道:“你要报仇太容易了,不需要用到什么同心蛊,也不需要偷换我的剑,你只是……想要我们越家亡而已。”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以为她一路没说,就不会想到。
长陵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了沈家,但既然做了就要认,不要被自己感动,也不要怪造化弄人。”
“好,越长陵,你听好了,我本名叫符宴归,我一开始以付流景的名义闯荡江湖,接近越家,为的就是击溃越家,我不是追随沈曜,而是利用沈曜,因为几大诸侯之中,只有他最弱,只有他最蠢,”他一字一顿道:“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符家登上王图霸业。”
体中的冰冷之意逐渐消退,长陵忍住没有倒,听他跪在自己的跟前,红着眼道:“但我符宴归对天发誓,倘若我知道越……”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越二公子就是季子凝,我愿意放弃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愿意追随越家,愿意追随你,一生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在洗白符,只是在还原一些旧事。只是……也许曾经的符也有过真心。
第一零四章 :杀剑
安陆山上, 付流景的那一番剖白并没能令长陵动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又何其漫长, 一个昨日才屠尽越家的刽子手,究竟该怀揣着何样的心情,才能涕泪交流的说出‘一生无悔’这重如泰山的四字诺言。
他所犯下的过错, 既不可用人之常情去谅解, 亦不能用世事无常去淡忘。
佛说,一切皆苦, 诸法无我, 寂灭为乐。
谁说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谁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折磨?
这种话,都是因为杀不死、下不了手的人, 用来骗人慰己的谎言。
感受到生命最后的微薄力量正在流失,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道:“你说……你若知真相, 愿意追随我,你现在知道了,而我即将赴往黄泉, 这条路,你追么?”
付流景浑身一颤, 他怔怔抬起头, 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好, 我随你去。”
他强提一口气将她抱起,走到悬崖边上,足下云雾缭绕, 望不见底。
付流景望着她道:“若有来世……你还会恨我么?”
“你此生做了孽,来世,谁知会轮回成什么?”长陵道:“我不会再记得你了,不记得,怎么恨?”
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听到他想要听的,付流景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长陵,你真是心狠,二十年后,我变成狗,变成鸟,哪怕是变成一只虫,我也会去找你。”
说完话,他纵身一跃,与她共同跌落山崖。
直到他当真与她共死的那一刻,长陵忽然觉得这笔生死债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殊不知,多年后当她再度睁眼时却将这两日所经历的都忘了个干净,以至后来重逢符宴归,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
这小小的竹屋中,已盛不下这倾盖而来的回忆。
符宴归看长陵以剑支地,闭着眼捧着头,过了须臾方问:“你……想起来了?”
长陵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人,神色不动:“你为什么没有死?”
大概是被她问的第一句话震住了,好一会儿,符宴归哑声道:“掉下去后,我被一棵崖中树所截,醒来时……已被人救了上来……”
“喔?”长陵冷冷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再跳一次?”
符宴归看着她,此时的长陵比之十八年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那眼神却与当年如出一辙,好像不论经历多少事,不论过去多少光阴,都不曾动摇半分。
可当年的他却动摇了。
荆棘岭的毒刺令他痛苦不堪的褪去了一层皮,他瘫在江湖名医陈列书所特质的榻炉上熏了足足半个月,身体如炙如灼,心却冷静了下来。
等他能够下地,能够自绝于世时,他早已没了当初那一腔陪她赴死的热血了。
他对自己说,既然是上天要他活,那就好好的活,心爱的女子离他而去,其他的,一样都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了。
符宴归想到此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长陵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就算你想起了我当初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心意,哪怕只有一分一毫,都没有么?”
不等长陵开口,他又道:“我若真是铁石心肠,或是贪生怕死,我早就杀了你了……或者,在我认出你之后,我就会把这间茅屋烧掉,把所有关于付流景的一切都毁掉,让你永远都认不出我来……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道:“我拿我的命来搏一局,搏你能看到我的真心。”
长陵握剑的手微微一滞,听到这句话,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儿松动之意,符宴归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心,“好,如果是我不论做多少事你都执意报这个仇,那你往这里刺……如果你连一丝情念也不顾……”
话未说完,但听“嗤”一声利刃穿破皮肉之响,暮陵剑精准无误地透过他食指与拇指之间穿胸而过,正是心脏正中的位置——在两寸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鲜血一滴滴渗过外裳流淌而出,一下一下剧如擂鼓的心跳顺着剑锋传递到剑柄,符宴归难以置信低下头,他能感受到那剑尖离心只剩一毫之距,只听她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对我的真心……从来没有。可惜,有件事你可能是忘了……我乔装过几日‘季子凝’不错,但是更多的时候,我是越长陵。”
她一字一句道:“越长陵为付流景挡过多少刀与剑,为付流景苦思冥想了一本拳谱,他们一起喝过多少酒,一起经历过多少生死之战……越家老二,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他,或者……你为什么从来没有相信过他?难道三年的兄弟之情、生死之谊,比不过三日的春光浪漫,镜花水月?”
符宴归一凛,长陵嘴角微微一弯,这笑意中既有讥诮,更是浓浓的悲哀:“你说了这么多过去,没有一次提及那些死去的越家军,那些被雁军杀害的泰兴城百姓……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你对误杀‘季子凝’的悔恨……”
长陵道:“付流景,你的心,可还有情,你的血,可还有义?”
符宴归的目光空落落地从暮陵剑上回到她的身上,脑海中蓦然闪过许许多多与越二公子相处的画面,那些他一直以来刻意回避,不敢深思的每一幕。
屋外隐有雷鸣,长陵眉睫不动,不知怎么,她的呼吸微微有些颤意,语气却淡薄地像一道风:“你可还记得,在十字崖上,你曾立过的誓言?”
他的身形极轻的颤抖了一下,“记得。我说,‘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那一日,是越二公子生平第一次,与天诺,与地诺,誓将此生以酬知己。
“你记得就好。”长陵一字一顿道:“付流景,天不报你,我来报。”
下一刻,锋利的剑破膛三寸而过,伴着“滴答”“滴答”两声血溅地面,屋外下起了倾盆大雨。
符宴归抓着剑刃的那只手逐渐松开,想伸出手去触摸她,却只差一毫,碰不着。那双俊儒无双的眼黯然了下去,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涌出口的除了淋漓鲜血再无其他。
这一个刹间,长陵看到他的嘴一开一合,在问:你爱过我吗?
下一瞬间,剑锋迅速抽离,他终于还是阖上那一双不甘,一屈一软,栽倒在血泊之中。
长陵没再看他,她左手握着鞘,右手持着剑,跨出木屋,走向徐徐而来的风雨中。
莫名地,她想起在茂竹林初遇之时,她假装成季子凝偶然救了他,秉持着一个魔教妖女杀人如麻的形象,他一醒来,就将他揪到海崖边,吓唬着要把他丢入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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