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来时候,朱绛颜正悠闲靠在洞壁上,见他出来,弯着眉眼笑道:“好久不见。”
阿拾手里的草药糊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震惊地将她瞪着。
第34章 一城之人
不怪名叫阿拾的少年如此震惊, 任谁从外面敲晕一人带回来,发现那人好端端的根本没晕,都会油然生出被欺骗之感。
少年刚想说话, 便被红衣鬼魂拦住, 他推了一把少年的背,而后振袖行礼,恭敬道:“高荣明,见过帝姬。”
少年被他推得上前一步, 心不甘情不愿地效仿他作了一揖:“见过帝姬。”
朱绛颜摆摆手:“不用拘礼,我也不会怎么这孩子, 我对你比较有兴趣。”
红衣鬼高荣明尴尬一笑,不理会阿拾递过来担忧的眼风,半抬着眼,恭敬又不失警惕地注意着朱绛颜的动向。
他做了一百多年的鬼,该知道的也全都知道。这位小帝姬素来与地府那位判官齐名,是最能与鬼混在一起, 但又最克鬼的两个神。而地府判官素来端方平正,按规矩办事,承下判官位的几十万年里都不大见得他出手, 但能做成判官的能有几个好相与的?那可是地府里头除却府君这一位尊神之下最高的位子, 唯有品行最端正,且最强大的鬼才能承下这个位子,故而在鬼魂当中,判官有着足够的威名。
而这位帝姬为人耳熟能详的, 却是凶名。
或许是年幼时父君与母后羽化,她孤苦无依受尽欺侮的缘故,这位帝姬素来不太与过于弱小的计较,反倒是比她仙位高,又在传闻中战力不弱的那些个神仙魔族等,或者是极恶之鬼,若是欺负她或被她瞧见残害别人,打得倒是一个比一个狠。被她砸烂整座仙府,用自家门口的树给砸进地里的那个仙君便是前车之鉴。
而他不走运地被这位小帝姬瞧见引诱朱珍兆,而后朱珍兆便怀上孩子,成为堂流噩梦的开始。
高荣明嘴里有些发苦。他那回鼓起勇气去朱绛颜府上看一眼燕难,那时朱绛颜没追过来,他庆幸了许久,没想到这次居然被阿拾给绑回来。
朱绛颜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又见他比上回要瘦上一圈,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的病弱身子,问道:“很少见到鬼会生病,你病得不轻,或是……伤得不轻?”
高荣明沉默片刻,缓缓点下头。
“因为燕难?”朱绛颜又问。
高荣明看了眼阿拾,对他道:“你出去玩会。”
“可是,先生……”阿拾显然满脸的不情愿,警惕地瞪着朱绛颜,见朱绛颜朝自己笑,笑得比他见过的人都要好看,于是脸上浮现一抹羞恼的薄红,扭头气鼓鼓地往外冲。
待到阿拾走后,高荣明才深吸口气,对着朱绛颜又是一揖:“阿拾年幼不懂事,望帝姬莫要跟他计较。”
“他又伤不了我,何况我在凡间无聊得很,被他绑来不过是陪他玩,不会同他计较。”朱绛颜懒懒道。
高荣明显然心下一块大石落地,松口气。
“倒是你。”朱绛颜瞧着高荣明的脸色,道:“跟上回我见到你时候,精神差得远,这回阿拾又特意将我绑过来,可是为了你?”
“是。”高荣明承认,心里清楚在这位可以看到鬼魂记忆的帝姬面前,所有谎言都是徒劳。
“是跟燕难,还有当初那场洪水有关?”
高荣明闭上眼,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半晌才幽幽叹道:“是。”
“关于朱珍兆,关于燕难,你有什么,要同我说的?”朱绛颜倚在洞壁上,杏眸半抬,漫不经心地问道。
高荣明坐到朱绛颜身旁,垂下头,将眉心露在她面前:“不如帝姬亲眼去看。”
朱绛颜抬起眉,将手按在他眉心。
她看见一路宝马雕车,灯火煌煌,长街之上挂满玲珑精致的花灯,偶有衣着浓艳的女子走过,回眸一笑,便是十里春色。
不知何处浮动来幽微的暗香,她循着香走过去,看见一间富贵堂皇的酒楼,酒楼上站着一位红衣公子,手执酒壶,倚栏而望,微垂下的凤目脉脉含笑,端的是面如冠玉,风流俊雅。
从酒楼里间走出一个公子哥,长得倒是不赖,就是全身都是酒气,举止言行也颇为放浪,扑过来抓住红衣公子的手,含糊不清地笑道:“高,高公子,出来做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给爷几个再弹首曲子,助助兴!”
记忆中的高荣明抽回手,嘴角含着一抹秾丽且略带疏离的笑,道:“好。”
那放荡的公子哥还想伸手去摸高荣明的脸,被高荣明身后的一个小厮挡住,小厮护着他,道:“高先生是我们玉容楼的乐师,不卖身!”
“你,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滚开!”那公子哥一把推开小厮,怒道。
高荣明微蹙起眉,想去劝他们,眼前蓦然一黑。
不是他眼前黑,而是整座城在这一刻陷入了无边黑暗。
什么都看不见,即便是尽在眼前的那个公子跟小厮都看不见,只能模糊看见两个黑影站在他身旁,并且身边的所有声音都随之戛然而止。高荣明扶着栏杆避免摔倒,缓缓往屋里走,他耳朵一贯灵敏,尤其是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听见有什么东西顺着酒楼墙壁爬上来,窸窣作响,他猛然朝前面一扑,躲开从墙上袭向他的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却不注意撞在门上,发出更大的声响。
完了!
高荣明面色惨白,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不知道黑暗里的那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被抓住是什么后果,但这种仿佛周围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死去的寂静告诉他,他完了。
高荣明的手脚发冷,他狠狠咬下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扶着门,小心翼翼地往屋里走。
屋里有他素来带在身边的一把剑,不论是什么东西,拼一把,总比等死要好。
黑暗里的那个东西不知为何没有再攻向他,高荣明凭着记忆摸索到床边,从床下拖出一个木盒,取出里面的剑。
他忽然听到黑暗里飘来一道低泣声,似远似近,压低声音唤着他:“先生,先生……”
他认得这个声音,是他那个最小的徒弟,他把这个快要饿死的小徒弟从乞丐堆里捡回来,给他吃给他穿,教给他弹琴,给他取名阿拾。
高荣明听着他最爱护的小徒弟冒死从后院跑上来,哭着唤他,闭了闭眼,低声道:“我在。”
周围在这一刻猛然喧闹起来,似是有无数人挤在这间屋子里,在他身边胡乱说话,吵的人耳朵都在嗡鸣。高荣明手里的剑发出莹莹白光,照出门口小徒弟那张惊恐的脸,阿拾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来,高荣明被他扑倒在一旁,看见房梁上悬下一只七窍流血的鬼,若不是阿拾扑过来,他此刻已经被拧断头颅。
阿拾被那鬼尖锐的爪子抓进后背,留下三道深入骨的血口,疼得闷哼几声,但死死咬着牙没敢叫出声来。
外面云破天开,遮挡月光的乌云散去,落下一地清辉,高荣明看到在他屋子里听曲子的那些公子哥全都倒在地上,死状凄惨,他倒抽一口凉气,抱着阿拾从窗户跳下去,夺命而逃。
街上无论是何人,无论之前在做什么,现在全部倒在地上,横七竖八满地都是尸体。高荣明越跑心越沉重。从天黑下来开始到现在,连小半盏茶时间都没有,这种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遮天蔽月,悄无声息地杀掉全城之人的能耐,莫要说是人,连仙位低一些的神仙都做不到。
是魔?是鬼?还是尊神?
第35章 满城皆鬼(一更)
朱绛颜回头看去, 目光所及之处,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皆是鬼影,他们从地底爬出, 蜂拥上城楼, 呈江河倒灌之势,前仆后继朝濯沐县里涌来。
月光照破千山万水,照在这一方小小的土地上,照在那千万个仓皇的鬼影上。他们没有形体, 唯有月光落在他们身上投下的鬼影和脚底沾染的血印昭示着他们的到来。
这副情景,同朱绛颜在映花湖畔所见到的百鬼夜行一般无二。
高荣明奔逃了许久, 最终缓缓停下脚步,茫然四顾。
逃?
他无处可逃!
高荣明看见不远处有乞儿随意搭就的草棚,简陋低矮,但恰好可以藏住瘦小的阿拾。他将阿拾塞进去,对他说道:“活着!”而后在草棚外设下阻止进出的阵法,以身挡在草棚前, 拔出剑。
夜风里传来一声浅淡的轻笑,有个黑衣男子随意跨坐在屋檐上,他嘴角噙着笑, 眸光微醺, 带着微薄的嘲弄,看着底下的高荣明:“仙骨?”
他用手拭去嘴角的酒渍,在脸上留下几道妖冶的血痕,有一柄长刀放在他膝上, 他指骨分明的手落在刀刃上,如同轻抚美人柔嫩的脸,而后温柔握住刀柄,站起身来。
何谓仙骨?
这是很久之前凡间修炼的秘法,将登仙之人,历经修身、修心,而后脱胎换骨,授予长生。
这高荣明,是以古法得道,将成仙的人。
黑衣男子从屋檐上落下来,从容地朝高荣明走过去,仿若看不见周围诸般鬼魅,他从朱绛颜面前走过,月光落在他黝黑眼底,像是无边夜色里泛开的蒙蒙白雾。
朱绛颜紧紧盯着他,直到他从她身边走过去,她才松口气。
这个男人,跟容与长得极为相似,连气度与仪态都相差无几。
但他不是容与,朱绛颜是府君的女儿,她能辨认魂魄,眼前这个在高荣明记忆中出现的男人并非容与,而是她在朱珍兆跟她自己的梦魇当中看到的那个男人。
按容与所说,这人是他的舅舅,那便是天妃幼弟。
她在天庭这么些年,不曾听闻过有关天妃弟弟的事迹,且听闻,昭令天妃的母族早在昭令嫁与天君之前便已全族倾覆,唯有天妃活了下来,后来昭令天妃嫁给天君,诞下容与,再到天妃逝世,她的生命里好似都没有弟弟存在过的痕迹。所以朱绛颜当时听到容与如此说时,心里难免有些惊讶。
不过也或许是天妃母族的秘辛,连同灭族的往事一起,从未让旁的神仙知晓。朱绛颜后来即便坐上尊位,触及到许多尊位神才知道的秘事,也甚少听过有关天妃母族的事情。
朱绛颜轻吸口气,稳定下心绪。这件事藏得太深,若不是这个黑衣男人招来梦魇入侵她梦中,或许容与都不会告诉她这人的存在,甚至那日告诉她黑衣人是他的小舅舅之后,对他便闭口不谈。容与不说,想来是有他的考量跟顾虑,既然暂且无法得知关于黑衣男人的事,便先弄清当初在濯沐县究竟发生了什么,从燕难身上入手。
那黑衣男人从她面前走过去,手里松松拎着雪亮的刀,在月色下闪着凄冷的寒光,指向高荣明。
“想保住人?来陪我玩玩。”他歪着头,唇角勾起笑,眉眼间漫开浓烈的血色。
高荣明戒备地防着他:“你是谁?”
“我是谁?”他玩味地重复一遍高荣明的话,霎时间,整座濯沐县里涌聚而来的鬼影都朝他扑来,挣扎咆哮,汇入他脚下浅淡的影子中,而后无限延伸,从他脚下,到街道,再到远处群山,投映出一个巨大而姿态狰狞的黑影。
恰如那天,朱珍兆被心魔鼓动,将堂流钉入棺木中时脚下延伸出的影子。
“你何必知道我是谁。”他说:“我尽兴了,放过他,我若玩得不尽兴,你们便和这一城的人一样吧。”
黑衣男子说的轻巧随意,可高荣明心下一沉。
他听得出,无论如何,他今日都难逃一死。
罢了,那就战吧。
高荣明举起剑,指向那个黑衣男人。
朱绛颜有些不忍再看。
这场战斗几乎是场单方面的虐/杀,黑衣男人太强,强到让高荣明绝望,他无论如何攻击,无论多少次呕着血拼尽全力举起剑,他都无法碰到哪怕是这人的衣角。
终于,黑衣男子似是玩得烦了,将倒在地上浑身是伤,破布似的高荣明招过来,单手扼住他的咽喉:“好久没有看到过仙骨了,有多久,我都快忘了。”他眼中闪过追忆的神色,在这一瞬间,他温柔得极像在朱绛颜面前的容与。
高荣明逐渐无法喘息,他瞪着这人,艰难地、却一字一句极清楚地对他说道:“天庭,不会放过你。”
“哦?”黑衣男子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笑起来:“他们如何不放过我?”他眯起眼,缓缓收紧五指:“他们又如何知道,今日此地发生过什么?”
高荣明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黑衣男子手下一紧,咯噔一声,高荣明的头缓缓垂落,再无声息。
黑衣男子伸出另一只手,从高荣明的体内取出一具盈盈发光的骨,而后将脚下的庞然黑影收入刀鞘中,消失在夜色里。
高荣明的尸首被随意扔在地上,血从他身下漫延开来,融进他朱红的衣袍里,如同一朵盛开的花。躲在草棚里哭喊的阿拾看见眼前的阵法消失不见,狂奔出去,伏在高荣明的尸体上失声痛哭。
“先生!”他哭着摇他的手臂:“你别丢下我,先生,你醒醒,我求你,你别丢下我!”
远处大地震颤,隐隐有雷动之声,顷刻之间,洪流灭顶而至,冲垮无数房屋,将整座濯沐县中遍地的尸体卷进水中,随水流倾泻千里。
来不及逃走的阿拾紧紧抱着高荣明的尸身,即便身体被卷入奔腾的洪流之中,他也死死抱着,不愿松开。
正如黑衣男子所说,天庭不会知道此处发生过什么。
连下数日的大雨,引得江水上涨,冲破堤坝,顺着地势冲刷而下,所过之处,房屋倒塌,城池尽毁,人烟灭绝。
这一城的性命,流满一城的血,如同一件脏了的衣服,用水冲刷过后,全当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何等不公,何等讽刺!
被卷入水流当中的阿拾,身体无数次地重重撞在硬物上,或是房屋树木,或是沉浮在水中的尸体。他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也用尽,不甘心地垂落下手,跟那些尸体一样,无知无觉地顺着水流移动。
不知漂了多久。
直到阿拾看到一道光,那道光照破黑暗,照进他混沌的魂魄里。他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看到自己身旁落下一个少女,她从山脚边失足坠入水中,披散在身上的头发随着水波铺散开,如同舞动的水藻,她精致的小脸微微仰起,茫然地看着上方,不久之后,吐出最后一口气。
阿拾以为她跟自己一样,也会就此死去,没想到那个少女周身突然绽开蒙蒙青光,重又睁开眼睛。她眼中似乎有了别的什么东西,像是蒙在她眼前的云雾忽然散开,重现清明。她眨动了下眼睛,将目光投在他身上,以及在他周围沉浮的那些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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