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羲眼中嗜骨的爱意太过浓稠,几乎让人望而却步,苍烨僵直着身体半阖上了眼,眼看着姬羲抱着玉微从他身边擦身而过。
清华宫中之人看着骤然白了发的摄政王抱着已经没了气息的太后一步步走出寝殿,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皆是被姬羲周身萦绕的死气震到,软了身子地倒在地上,直到姬羲走过之后仿佛才活了过来,那股压迫绝望的气息仿佛才从身上抽离。
苍烨看着姬羲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身影,却仿佛依然能够感受到他身上那了无生趣的沉沉死气,他用锦帕捂住唇轻咳一声,问苍侍:“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苍侍脑海中浮现出姬羲白发与红衣交缠的身影,他捏紧了手中的拂尘,力道之大,拂尘在他手下被折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底无边的沉重,看着苍烨纷乱到茫然失措的目光,深知苍烨再这般下去只会崩溃,遂缓声道:“太后娘娘不会责怪陛下。”
“不会责怪?”苍烨轻笑一声,手中的锦帕垂落在地,锦帕上的一抹红色红得刺眼。
苍烨蓦然想起了时褚的话,自嘲般笑了笑:“她对我彻底失望了,所以不会责怪吗?”
“我这算不算是众叛亲离?”
姬临离开了,玉微死了。
他没再等苍侍的回答,扶着墙,缓慢地挪步走向殿外,他以为至少有个念想,没想到最后却是连她的尸身都无法留下。
他愧对姬临太多,早已经还不清,他以为自己早就无所谓他们之间的情谊,他以为他已经够狠心绝情,可看见姬临眼中的空洞虚无时,他还是迟疑,犹豫,甚至退却了。
苍侍看着苍烨似被微雨压垮的背影,眼中泛起丝丝缕缕的涩意,陛下有错,可陛下这一生过得太苦,苦到看不见希望,所以才太害怕失去拥有的一切,想要把拥有的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陛下太爱澹台小姐,舍不得放手,想要把世间最美好的一切都捧至与澹台小姐一模一样的太后娘娘面前,甚至害怕在太后娘娘身上重蹈他母妃那般的悲剧,便一力抗下了所有压力不肯纳妃。
陛下把太后娘娘当作澹台小姐,从而把太后娘娘宠上了天,可陛下却忘记了太后娘娘也是人,也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会爱亦会恨的人,是知道自己所谓的圆满不过是一场欺骗时会想要逃离的人。
陛下害怕太后娘娘离开后再也不肯回头,所以宁可折断了她的羽翼也想要留下她
世人只道陛下是过于劳累而猝死,连史书上都是这般记载,可不过是陛下在给太后娘娘下.毒的同时也在给自己下.毒,而陛下的身体早些年亏损得厉害,完全承受不起曼陀毒的毒素,甚至比太后娘娘先去。
陛下也是从一开始就欺骗了摄政王,承诺过摄政王放过太后娘娘,给娘娘一条生路,但其实陛下早已经吩咐过他,在他去之后,继续给太后娘娘下.毒。
可陛下只是太害怕再一次失去,所以宁可与太后娘娘一起永眠于地下。
……
……
……
“野史记载,摄元二年,摄政王姬临闯入清华宫,一瞬白发,抱走了已经死去的静贤后,自此消失在人前,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晏书记载,元殇帝在位十年,大晏海晏河清,周边各国俯首称臣,大晏经济繁茂,海内外交通发达。华国最早的历史学家把元殇帝在位的十年称为‘元静盛世’。”
白宋一边摆动着手里的刷子,仔细地清理着文物,一边好奇地问道:“清清,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要被称为‘元静盛世’啊?”
她看过无数野史和正史,却没有一本书里面记载过关于元殇帝在位十年被称为“元静盛世”的原因。
文清拿起刚清理出来的一柄长剑,放在阳光下细细观察,慢条斯理说道:“据老一辈口口相传说,是因为元殇帝在临死之前不顾朝臣反对,册立了自己早已经死去的母后、文景帝的原配嫡后,也就是静贤后为后。”
“元静,元静,元殇静贤。”
白宋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见文清手上拿着一把剑,也侧眸去看她手里的剑。
这柄剑很是奇怪,剑刃上有缺口,似乎被人用来砍过什么利物,还染着斑斑的血迹,剑首本应该吊着剑穗,却是用一根红线系着一根白玉簪。
文清细细端详着手中的剑,还在絮絮叨叨地道:“元殇帝是华国历史上最有争议的一位皇帝,他在位时间虽短,不过短短十载,却是励精图治,把大晏皇朝推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元静盛世’时,大晏的GDP是我们现在全世界GDP的九成。这样政绩卓著的元殇帝,本应该毫无污点也不该背负任何的骂名,然而他却是在临死前背德逆伦,扰了养育他长大的静贤后的清誉,执意册封她为后。”
白宋听罢,不由得扬起手中的刷子笑起来:“静贤后还有清誉?她不是在死后便被大晏第一任摄政王姬临抱走了吗?”
文清睨了笑得正欢的白宋一眼,解释道:“仅是野史里记载,正史里的记载是静贤后被葬入了文景帝的东陵,史书有载,元殇帝本是想掘了文景帝的东陵,把静贤后的棺椁挪入自己的西陵,没想到他还没差人开工便驾崩了,不过摄政王姬临在静贤后死后便消失了倒是真的。”
闻言,白宋笑得更欢:“这样说起来,静贤后倒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红颜祸水,倾倒了大晏两位帝王,每一位帝王都为她空置后宫,连摄政王都未能幸免,静贤后简直玛丽苏的古早版,苏爆了。”
文清不置可否:“清理文物吧。”
白宋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嗯嗯,好的。”
白宋刚低下头,准备清理文物,高声喇叭的声波便在她身后被无限扩大:“一号墓室有发现。”
文清站起身:“去一号墓室。”
白宋立刻搁下刷子,跟上了文清的步伐。
岳瑶看了眼刚赶来的两人,又看了看墓室,兴奋却又遗憾地道:“阴王山墓极有可能是千古一帝,元殇帝的墓。”
若真是元殇帝的墓,以现代的考古发展水平,根本不可能保证能完好地保存墓中的一切,这阴王山墓便只能暂时封存,等到考古水平跟上时再继续进行发掘。
白宋听到岳瑶的话,眼中的兴味更浓,兴奋地问道:“瑶瑶,一号墓是发现了什么吗?怎么突然就肯定是元殇帝的墓?”
岳瑶见是白宋,指了指已经被包装好的画卷和书信,说道:“元殇帝的亲笔画和一封罪己书,野史记载,元殇帝驾崩之前写了一封罪己书封存在自己墓中,至于信的内容却是不得而知。”
“画卷和书信?”白宋的好奇心被深深勾起。
吊起的好奇心一直回到了研究所才得到了解答。
保存完好的画卷中描摹了一位着一袭墨色长袍的绝色女子,清冷似天边月的女子立在苍苍郁郁的翠竹中,眉目间是疏淡的笑意。
画旁有两行小字:“六月芳菲尤可追,人间微雨再难寻。”
朱红色的印章是“微烨”,落款是苍烨。
“六月……芳菲……微雨……微烨。”白宋站在画卷前沉吟半晌,忽然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
文清和岳瑶还在细细研究画卷,忽然听见白宋的声音,立时转过身来望着她。
白宋指着画中人,肯定地道:“画中人就是静贤后,史书记载,静贤后死于梅雨时节,梅雨时节恰好是六七月,而且据史书记载,静贤后死时阴雨连绵,怎么也不会是‘微雨难寻’,但静贤后的闺名恰好是‘玉微’。”
“玉微,玉微,‘微雨’。所以元殇帝题字‘六月芳菲尤可追,人间微雨再难寻。’六月的芳菲犹在,佳人却再难寻”
……
……
……
摄元十年初
当今圣上病重。
是夜,三千风雪起。
苍烨扔掉手中的佩剑,垂眸数着手臂上的疤痕。
一。
二。
……
八。
她离开的第八年。
佩剑落地的铮然声响在肆掠的风雪里,剑刃上的血迹也散落在一地雪白上,晕开星星点点的猩红。
苍烨垂眸看向落在地上的佩剑,须臾,他缓缓蹲下身,拿出怀中的白玉簪系在剑首上。
苍侍把披风披在苍烨身上,目光落在掉落的佩剑上:“陛下,风雪大了,回殿罢。”
太后娘娘刚离开的前三年陛下尚且不会去清华宫,之后清华宫却成了陛下处理政务之外唯一会去的地方。
苍烨细细擦拭着手中的佩剑,温柔而又缓慢:“天冷了,朕尚且可以进殿避雪,可是朕的微微又该在何处避雪?”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日她从甘泉宫披着一身渐密的风雪离开,他却决然止步于殿前的场景。
玉微并没有说错,她一个人艰难地走完了他们之间所有的路程,他却迟疑着不肯前进一步。
忽然,他转过身看向苍侍,唇角是一抹期待的笑意,糅合在渐密的雪里:“她会不会也如朕一般,突然有一天在另一个人身上醒过来。”
不等苍侍回答,苍烨便缓步离开,他低如呢喃的声音消弭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可惜,朕等不到了。”
他终于在她走后的第三年彻底清醒过来,他爱她,不是把她当澹台鸾颜的影子。
他这一生爱过两个人,两个都不得善终,他又如何能够安心善终。
苍烨忽然顿住脚步,折身返回。
苍侍看见风雪里逐渐清晰的身影,以为苍烨要回殿,立刻迎了上去:“陛下。”
苍烨的目光在苍侍已经苍老的脸上梭巡一圈。
“加大膳食里的曼陀毒。”
苍侍手中的拂尘掉落在地,柔软的雪很快覆盖在雪白的拂尘上。
苍烨却是不再看苍侍,缓慢而又笨拙地转身离开,他离开的雪地里是一串完整的脚印,像极了她那日离开时或深或浅的脚印。
苍侍站在原地看着苍烨一步步消失在风雪里,他走过的地方,除了完整的脚印,还有一片片晕开似雪地梅花的血迹。
陛下这些年一直在惩罚自己,像是要赎清所有罪孽一般,除了一直在服用少量的曼陀毒外,更在服用绝神散。
曼陀毒会让陛下的身体逐渐衰败下去,而绝神散虽不会致命,但却会让服食者每月十五便经历一遍剜心之痛。
……
苍烨低头剧烈地咳嗽着,手中的锦帕又染上了一层血红,再抬头时,他的视线里出现了清华宫内的那棵梨树。
雪夜里,枯黄的枝桠上垫上了厚厚的一层软雪,那树梢是那夜里她寝宫盛开的梨花,压枝欲低。
“皇儿日后会逐渐明白,帝王这条路,很难走,想要做名垂千古的帝王,更难,母后只希望你能做到问心无愧,无愧于文武百官,无愧于百姓,更无愧于大晏。”
“无欲则刚。帝者,孤家寡人也,是纵使全天下都背叛你,都不理解你,你也依然要继续下去的狠绝。而你,恰好全都符合,是我强求了,你不需要亲情,爱情,你只需要千秋功名,万载垂青。”
“苍烨,你会走到你想要的一步,会是千古一帝,会名垂千古,会登临人间至高处,高处不胜寒,你也一定会是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你会不得善终,会断子绝孙。”
他的人生轨迹正在按着她所说的一步步前行,他会不得善终,会断子绝孙。
这些他都不在乎,可他想要她。
他靠坐在梨花树下,微阖上眼,耳边的风雪声逐渐减弱,他终究没能留下她,甚至没能留下她的尸身。
他的一生黑暗了太久,也自私了太久,唯一一次大度就是让姬临带走了她,可他如今还想最后再自私一次。
他是苍烨,只属于她的苍烨。
她该是他的皇后。
树梢吹落的三千风雪纷落在苍烨的眉目间,盛开一夜梨花。
……
……
……
一袭红衣的玉微靠坐在摄政王府院中的梨花树下,姬羲小心翼翼地替树下人整理衣襟,良久,他垂眸凝视着微阖着双眸的玉微:“果然太久了,我连为你穿衣都不会了。”
一树苍郁追随微雨而下,坠落在玉微的发丝上,点起一丝丝晶莹。
姬羲抬起广袖替玉微挡去不断坠落的微雨,拂去她发丝间的润意:“我承诺过会生生世世为你遮风挡雨。”
那丝微雨从姬羲指尖滑落,浸入他正红色的靡艳衣袍,他低低地道:“可我没做到,姬临没有做到,连时褚也没有。”
姬临是他,时褚也是他。
他死时三魂七魄一分为二,成为了不完整的两部分,追寻着她的气息而去,她生活过的现代,她生活过的大晏。
可不完整的灵魂却有弊端,姬临只会算计不会爱,时褚只会爱不会算计。
树下人依旧没有回答,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回答他。
姬羲的指腹缓缓刮过玉微的脸庞,展开手掌,血红色的曼珠沙华绽放在他手心:“是不是上一世我死在三十三那一年,所以今生才以三十三为限。”
他执起玉微的手,将手心的曼珠沙华放在玉微手中,那开至荼靡的曼珠沙华甫一至玉微手中,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着,与它一同枯萎的是姬羲。
他没有拂去唇角溢出的丝丝血迹,而是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抚在玉微脸庞,温柔的语气一如当年:“可我们还是错过了。”
姬羲抬眸望向古朴的梨花树,苍苍郁郁的树枝缀满了碧绿之色,微雨从树隙垂落,良久,他缓慢地在玉微身旁坐下,把玉微抱进怀里,唇角却是避开了玉微正红色的衣袍。
他有些无力地笑了笑:“你走慢些,我们下一世还在一起,下一世定不会再错过。”
他的手已经逐渐脱力,他却还是固执地抬起手抱紧了怀中人,眷念的目光流连在她脸庞上:“上一世你问我,有没有后悔娶你,我现在告诉你答案是不是太晚了?可我还是想亲口说一遍,我没后悔,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便明知道你不爱我,即便明知道你没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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