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过后,便拢了睡袍回房间来休息。
王子的赤足踏上房间地毯的时候,贝茜总算从不知趴了多久的窗台离开,坐在床边看小花盆。
用耳朵听也知道,外头的雨没有要减小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似要将一个冬天的积存都宣泄在这场滂沱
里一般。
“要不要一起躺一躺?”赫恩问。
品尝过一回这小人儿的白嫩之后他反而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如今伸过手臂去搂了她在怀里也不过如正常
睡觉一般,感受小身子在怀里乱动地终究是放了花盆躺下来,便轻轻弯一弯唇角,拉被子给贝茜盖上。
再多一个季节,连这样厚的被子也不必盖了。
贝茜愿意陪赫恩躺在床上,可她实在睡不着。
以王子安稳的心跳声做枕,她侧脸面对窗户的方向,窗帘没拉,能清楚地看见外头的夜雨。
这么静静地躺了许久,赫恩早已入睡,她终于打算闭上眼睛养养神,却给天空无声闪烁的一道明晃晃的闪
电惊得又睁开眼。
闪电太亮,随即是轰轰的雷声,雷声落了没多久又是一道闪电,眼看着要转为雷雨。
贝茜从赫恩臂弯里爬出,想去拉一拉窗帘。
但站到了窗边正要抬手牵拉时,却不经意瞥见下面远远的一个人影,令她呼吸一窒,马上要转身跑出去。
中庭里缓慢行走于大雨中的正是个消失了大半天的淡蓝色身影。
她没有伞,长裙拖行于泥泞,似随时能被雨水打化在滂沱里。
无比狼狈。
贝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下飞快,经过床边,却见原本该睡着的赫恩一下子坐起来,反应比她更快,一
探身便捉住了她的手。
“安娜贝尔在下面!”贝茜道,“她在淋雨。”
赫恩在暗影中的声音异常冷静:“随她去吧,伊丽莎白。”
“为什么?”
贝茜想抽手,无奈抽不出去。赫恩捉得她很牢,她再往外挣恐怕要给弄疼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坐到床
尾来,将这关心则乱的抱在怀里。
“你放她去淋雨,我不明白。”贝茜道。
她这会儿的反抗倒有一点点似在希里兰德怀抱里时,因着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问她去哪里,也不
告诉我。”
赫恩收拢手臂,将她抱得牢些,手指在她胳膊一下下安抚,同她一样去看窗外——看窗外看不见的安娜贝
尔的身影。
“听我说。”他的声音随闪电过后光线的下沉而下沉,轻得她才能听见。
“听我说……”
“安娜贝尔她,从前失去过一个孩子。”
第59章
说完便觉怀里抱着的一僵,随即慢慢地卸掉了挣扎的力气,总算肯安分下来好好听人说话。
贝茜惯常是安静的,少见地因为心急激动了一回,这会儿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怔怔地出神着,半晌转
过头来问赫恩:“你说什么?”
不怪她有这样的反应。安娜贝尔的秘密藏得深,即便王宫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有几个能知道。
而知情的人不愿意提——烙进血肉的伤疤,提一次就要揭开伤口看一次,久而久之成了腐肉,恐怕再不能
愈合。
赫恩抚摸贝茜手臂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下巴抵着她的肩,说话时眼睫毛一下一下撩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
道:“那个孩子没能出生。今天是她失去它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放灯入水,把光送到
另一个世界。”
贝茜在他怀里回转了身子,两只小手抓着他的袍,呼吸屏了几分,问:“怎么没的?”
“之前我跟你说,弗雷德帮过安娜贝尔的忙。”赫恩道,“其实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他在她最绝望的时
候解救了她。”
“安娜贝尔有过一个暴虐的丈夫。酗酒,嗜赌。”赫恩的目光又投到窗外去,一时间有些出神,“可想而
知,他对她并不好。”
“他最后一次因为输得精光回家打安娜贝尔的时候,她才怀孕几个月。”
他用额头碰了贝茜的额,垂眼敛去沉沉的眸光:“那一幕被弗雷德看见,他砍了那男人的一双手,但孩子
没能保住。那之后,安娜贝尔就跟着弗雷德来了王都,我母亲请她来王宫。她很聪明,也很细心,学东西非常
快,一直升到内务官的职位。”
今天的安娜贝尔,倘若没人提及,谁能想象到她曾经有过那样令人沉痛得噤声的过往。
窗外的雨没有要减小的趋势。
贝茜再没有出声,沉默着听赫恩说完,抬手抹一抹眼睛,没哭,不过眼眶湿润的。
她这回想从赫恩怀抱里出去,他是肯了的,瞧着摇曳的暗暗烛光里那道影子慢慢往窗边去。
他看她,她在看窗子下面的人。
但下面哪还有人,安娜贝尔不见踪影,只有空荡荡的雨幕。
贝茜伸手扒着冰凉的窗台,不知还往雨中搜寻些什么,忽然道:“那不像安娜贝尔。”
赫恩坐在床上,看她转过身来问:“她能处理好一整个王宫的事情,为什么处理不了自己的婚姻?就算不
能,她也可以逃跑。”
他就摇头:“一个人的眼睛只看见能看见的东西,婚姻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婚姻是
没办法自主的。”
他瞧着她绷紧了的小脸,那上头分明还存着些不认同,不知该不该感到欣慰——至少说明她给护得很好,
不曾也不必经历那样的不幸。
但自然了,世上不幸这样多,每个人拥有的都不一样。
“唯独该庆幸的是,从痛苦中站起来一个新的安娜贝尔。你觉得从前那不像她,因为她已经蜕变过
了。”赫恩道,“就像凤凰。”
雨一直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稀稀拉拉起来,最后竟又拨云见日,洒落了阳光,仿佛昨晚那场
疾风骤雨不过一次偶然的天气突变,现在又变得温情起来。
贝茜的小花盆在窗台上放着,吸收了初晴之前的湿意,仿佛那光秃秃上的一点绿也嫩生生不少。
贝茜在被窝里缩着,闭了眼睛正在睡觉。
昨晚安娜贝尔那样的状态回来,赫恩到底没让去找她,耐心地低声哄着,贝茜的话也很少,雨停之后才睡
去。
因而赫恩起床的动作格外轻,往常要亲亲她小脸再离开,今天却没有,不过挑起一缕淡金的发在唇瓣贴一
贴,须臾站直了身离去。
打开房门,外头侯着的一个人很快迎上来,唤了一声:“殿下。”
不是维克托。
赫恩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起得太早了,安娜贝尔。”
内务官身上仍旧是一身温柔的水蓝色,闻言微微一笑,好似并没有什么异常,唯独脸色白了些。
昨晚即便行走在大雨中,她的脊背也没有弯曲,如现在一样挺立着。
“我不在的时候,听说维克托好一通忙碌。”她笑道,“把我的休息时间让点给他也好。”
她这么说,赫恩就也弯了弯眸,让开一步:“那替我看会儿伊丽莎白。她睡得不太踏实,醒了就喂一点
水。”
安娜贝尔点头应声好。
赫恩晨起之后要去训练场,本不用她伺候,何况她向来不怎么伺候他,看贝茜倒是看得很好。
赫恩走后,安娜贝尔进卧室去看看贝茜。
确实是睡得不太踏实。那小手不像平日放在枕头或被面,正揪着被角,不知梦里见了什么东西,令得身体
这样紧张。
安娜贝尔俯身替她将被角掖一掖,落到颈上挠得肌肤痒痒的金发也给拂去,再没别的事情,转了脚步要到
外面等着。
不料才一转身,便听见背后一阵窸窣,随即听见贝茜轻轻的叫唤:“安娜贝尔。”
醒得这样快,怕是脚步声有点大了。
安娜贝尔马上回到床边,正见贝茜坐起在被子里看自己,柔声道:“吵醒你了么?”
贝茜不答,只用那双还带着睡意的眼瞧她,掀开被子爬过来,因她坐在床沿,便很顺畅地就爬进她怀里。
小吸血鬼不喜欢给旁人碰,往常也只有赫恩才有这样好的待遇。
“安娜贝尔。”贝茜道。眼睫耷下去,伸手拍了拍内务官的背脊。
她有点瘦。
以前只觉得她高,如今抱着才发现她也是瘦的。
安娜贝尔起初还想问贝茜一声“怎么了”,在拥抱之中反而收了到唇边的话,沉默半晌,道:“殿下告诉
你了。”
“是我问的。”贝茜道。
内务官就笑,眼里漾开一圈浅浅的温柔来,一忽儿归于平静:“我没有要指责殿下的意思。”
贝茜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往后退一点,看看安娜贝尔的脸色。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是绝佳的言语,什么不必说,呼吸之间就沟通了。
“有多疼?”贝茜终于又开口,轻轻地问。
安娜贝尔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这回没有同她对视,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答道:“骨肉剥离,多少字句也形容不了。”
一双还留着薄薄一点茧的手缓缓收拢起来,指甲圆润平滑,摁在掌心,并不很疼痛。
“但我想不完全因为骨肉一体。”安娜贝尔道,“还因为……它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
她抬手抚一抚贝茜的头发:“希望死了,人才真的是死了。”
见贝茜唇抿得紧紧,将从前那份悲伤接过去一般,安娜贝尔反而显得更释然,笑道:“不必为我伤心,我
的希望还没完全死去,现在已经又生长出来,像你的花一样。”
她指一指贝茜的花盆。
贝茜跟着去看窗台上那盆花,因而没瞧见安娜贝尔笑容里旁的情绪,只听见她在背后缓缓道:“至于那个
没能降生的孩子。”
内务官说:“我偶尔,还是会很想它。”
贝茜同安娜贝尔说着话的时候,城堡以西、隔着一大片土地的庄园正迎来个特别的客人。
卡特并不喜欢起早床,除非有特别紧要的事情。不充足的睡眠往往令人窝火,他也不喜欢窝火。
但今天早上他还是早早地起来了。
因为管家一直在敲他的房门,笃笃笃的声音烦人得很。
待卧房的门给刷一下打开,沉着脸衣衫不整的亲王还没发话,先看见管家红一片白一片的脸。
“亲王,您有客人。”管家道。
卡特就蹙眉,起床气更重:“哪里来的客人?”
“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大厅里坐着。”管家战战兢兢,“说明外头的侍卫没有拦。他说想见您一面。还
说……您会对他要说的事情很感兴趣。”
不知哪一路的客人能吓得他管家这样说话。
卡特对无名无路不请自来的人向来没有好耐心,这回却看着管家的表情不对,疑心骤起,将睡袍一拢,没
好气道:“退下去。”
待到大厅,果然见那会客的椅子上坐着个笼了黑斗篷的高大身影。
那人听见脚步声,缓缓起身转过来,倒是还知道礼貌,抬手将兜帽从头上揭了开去,带疤的脸上扬起一抹
微笑来:“卡特亲王。”
他这么一开口,卡特就知道管家口中的“感兴趣”体现在什么地方了。
亲王微微变了脸色。
那一声黑的男人一张脸并没有什么离奇,除开带点阴戾之外也与常人无异。
唯独他说话时,双唇起来露出的一双尖牙……
第60章
尖牙落到白皙滑嫩的肌肤上,抵着对方轻轻的颤抖,到底没立时将那纤细的颈咬出颤巍巍滴落的殷红,希
里兰德勾唇笑起来,低声道:“别怕,你会喜欢的。”
他抱着的小人儿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似平常一般躲闪,而是仰起脸来看他。
两厢对视,先令希里兰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去。
贝茜原本向外伸着要攀住什么东西好远离他的双手此刻缩了回来,身子乱动地调整了坐姿,竟还往他怀里
偎一偎。
发觉他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她越发胆大,还敢抬起一只手去启他的唇。
指尖触碰到他冷冷牙尖的时候,她似生出几分意趣,也跟着眸光亮亮地笑,看得人心肝都要融化。
这回变成希里兰德笑不出来。
他不习惯。
因着这种不习惯,他微微僵硬了四肢,强硬摁住她的那些力气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险些忘了本来进食的
目的。
贝茜从来不对他这样亲近。
“希里兰德?”怀里的人小小声道。手被他从唇畔摘离也不生气,只是瞧着他现在的表情很有些疑惑,再
想动,又给他抱得牢牢。
“你这是做什么?”她又问。
希里兰德不说话,低头看她,灰眸里的冰霜维持不住,融化了透出几分茫然。
茫然排在欣喜若狂之前。
他不说话,贝茜也就闭上嘴巴,安安静静靠在他胸膛前。
她静下来是真的安静,手脚软软的,连小动作也没有。
希里兰德茫然过后,眼中慢慢地又聚拢了光,去将她的头发亲一亲,忽觉不对,急急忙忙看她的脸。
贝茜已经闭上眼睛,似陷入一场突如其来又没有终点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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