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她是在演戏,可丁俊亚就是拿她没辙。她这样眼巴巴望着他,满眼都是哀求。
他咬牙告诫自己别心软,可那只拉住衣袖的手晃啊晃,晃得他头晕。
“你自己说的,最迟下周一,我会原原本本把你今天干的好事告诉他。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宋诗意点头,在他下车那一瞬,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这师哥,多少年了还这么单纯。下周一?下周一她已经回北京了,孙健平就是气得跳脚,也找不着人了。
可她也只笑了那么片刻,侧头再看巍峨雪山,脚上隐隐作痛。
宋诗意慢慢地收起笑意,回想起今天的任性妄为,有一种冲破牢笼的畅快感,可一想到将来,眼神又暗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为她好,可那种好叫她感激,却到底不是她想要的。
*
下午三点,丁俊亚在更衣室找到了程亦川。
少年坐在地上,午饭也没吃,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丁俊亚火大,砰砰敲响柜子:“你发什么神经?袁教练大半天找不着你,都快急疯了。”
程亦川别开脸,“我给他发了信息,说我不舒服,休息一会儿。”
“然后呢?然后拒接电话,拒回短信?”丁俊亚冷笑,“你这会儿知道反省了,早干什么去了?”
“她人呢?”
“你问谁?”
“还能问谁?宋诗意。”程亦川一直别着脸,一眼都没看他。
丁俊亚忽然就有些怔忡。
他人呢。你问谁。还能问谁……
这样的对话,上午也曾上演过一遍。就在宋诗意临走之前,一模一样。
他没来由一阵烦躁,指着门外:“滚出去。不想练就离开这里,爱去哪去哪,少占着茅坑不拉屎。”
程亦川没动,又问了一遍:“她人呢?”
“托你的福,回基地了。”
程亦川一顿,下一秒,蹭的站了起来。
丁俊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去,跟在他身后,却只看见他一路狂奔到雪场,跟袁华说了什么,然后就往大门外跑。
他一顿,上前问袁华:“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肚子疼了一天,没法练了,去车里找队医。我让他好好看看,要是真生病了,让司机送他回基地。”
“……”
丁俊亚看着大门外,骂了句娘。
袁华:“…………”
“你怎么了?多少年没动过肝火了,怎么今天气性这么大?”
丁俊亚黑着脸,连带着袁华也骂了进去:“你也是个不动脑子的。”
被那小子骗得团团转!
*
而另一边,队医没看出程亦川有什么问题,但他一口咬定肚子疼。
“就是胃里面憋了股气,转来转去的,一抽一抽的疼。”
“拉肚子吗?”
“拉。”
“头晕吗?”
“晕。”
“持续多久了?”
“一上午了。”
队医狐疑地看着他:“脸色挺红润的,不像是急性肠胃炎啊。”
“疼得我着急,一着急就面部充血。”程亦川赶紧解释。
队医看他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来:“要不,你就在车上休息休息?”
程亦川有气无力地说:“还是让我会基地吧,喝点热水,泡泡脚什么的。”
他成功了。
队医点头,司机转头把他送回了基地。
下午五点,冬日的黄昏来得早,天边已泛起了点点橘红,温柔的霞光是姑娘羞赧的面颊。
宋诗意正在宿舍整理行囊,心不在焉地把叠好的衣服往背包里塞。
手机在充电,先前训练时静音了,回来后也忘了再开。也因此,她并未看见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楼下,有人被拦在大门外,进也进不去,发消息发语音通话也石沉大海。
不幸的是今天郝佳也不在,没人能帮他进去通报一声。
他急了,在楼下等了十分钟之久,终于按捺不住,扯着嗓门儿叫了起来:“宋诗意!”
“宋诗意~~~~~~”
少年人震天吼的一声拖得老长老长的,起初宋诗意还没听真切,后来从床上猛地跳起来,拉开窗户一看。
程亦川。
他怎么回来了?
宋诗意惊得张大了嘴,扭头再找手机,果不其然,微信有无数通没有接听的语音通话。
她站在窗口回拨过去:“你怎么回来了?”
那头,少年站在宿舍大门口,仰头在三楼寻找她的身影。从左到右,一扇一扇窗口看了过来,直到某一刻,目光一定——
找到她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亡羊补牢是否迟了,只是这大半天来脑子里就只有这一个念头:找到她。
他举着电话,隔着遥遥距离望着她,说:“脚怎么样?”
“你这么大老远跑回来,也不训练,就为了问我脚怎么样?”
他不回答,还是那一句:“我问你脚怎么样了。”
她心下一动,知道他担惊受怕的,便故作不耐烦:“死不了。”
“还能走吗?”
“何止能走,还能跑能跳。”
楼下的人默不作声,片刻后,说:“那你下来——”
像是怕她不同意,又添一句:“行吗?”
带着一点哀求。
说来也怪,隔着这么远,她在三楼,他在宿舍大门外,明明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她却总觉得他皱起了眉,嘴唇下垂,眉眼里带着三分可怜,三分撒娇。
男孩子撒娇是真的毫无阳刚之气,这是宋诗意以前的看法。可不知为什么,从程亦川身上她看不见那种软弱,哪怕是撒娇,他也撒得赏心悦目,浑然天成。
大概是母性泛滥,她翻了个白眼,说:“等着。”
然后就开始穿鞋子、穿外套。吃一堑长一智,上次雪夜里下楼见他,就是吃了没穿戴完善的大亏,冷死她了。这回她全副武装,还系了条围巾才下楼去。
二十岁开头的大男生站在大门外等她,冻得鼻尖都红了。
宋诗意走上前去:“说吧,什么事?”
程亦川刚准备开口,哪知道肚子抢先一步,咕咕叫出了声。
“……”
“……”
最怕空气忽然的安静。
他涨得面红耳赤,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宋诗意却笑出了声,上下看他两眼:“这才几点,你是鸟吗,直肠短,饿得这么快?”
程亦川恼羞成怒:“我中午没吃饭!”
没吃饭?
她一愣,片刻后了悟。这臭小子心里愧疚,连午饭都没吃?
宋诗意神色复杂,看他两眼,认命似的说:“刚好我也要走了,今晚请你吃顿饭吧。”
走了两步,又嘀咕一句:“真是奇怪,明明你才是来道歉的,怎么变成我请你吃饭了?”
程亦川一愣,侧头看她。
夕阳下,年轻女人走在他身侧,面颊被盛大霞光染成了淡淡的红,艳若桃花。
她什么都知道。
她心若明镜。
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下移,落在她被裤脚遮住的脚踝上。
疼吗?
那两个字堵在嗓子里,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第25章 第二十五个吻
疼吗?
这两个字反复徘徊在嘴边,纠缠他一路,可就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
途径食堂,宋诗意不曾停下,程亦川茫然问:“不是吃饭吗?”
“有的人养尊处优,含着金汤匙出生,上回请宵夜吃食堂就叨逼叨了一路。这回,呵,吃一堑长一智。”宋诗意微笑。
“……”
他小声辩驳:“我没嫌弃。食堂挺好。”
可宋诗意带着他往基地外走,他也就顺从地跟了上去。一路上,他不时低头去看她的脚,每多看一眼,愧疚就更多两分。
说来也怪,那趟半小时才来一次的公交车,今天竟然恰好被他们赶上,一分钟都没多等。
周五的下午,离队的人可不少,熙熙攘攘往公交上挤。
宋诗意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头一看。
程亦川就紧跟在她身后,双臂微微张开,护犊子似的把拥挤的人群挡在了身后。左边有人挤上来,他就往左边挡,右边来人了,他又一脸紧张地往右边挪。
宋诗意:“……”
想笑。
这傻小子。她摇摇头,收回目光往车上迈,小臂上却忽然多出一只手来,用不着回头也知道是谁在扶她。
她一边往车上走,一边下意识低头看。
这小子年纪虽小,手却挺大。修长的手指像上好的玉石,白皙润泽,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泛着透明健康的光泽。
待她上车后,那只手飞快地松开。
宋诗意寻了一处双人座,落座。
程亦川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刚坐稳就听见她说:“程亦川,旧伤而已,用不着把我当成是老弱病残。”
他侧头,对上她似笑非笑的模样。
窗外霞光万丈,映衬着漫山白雪,染红了莹莹树梢。而他倒映在她漆黑透亮的眼底,傻气十足。
他的关心很可笑吗?丁俊亚和队医都紧张得要命,为什么她却能做出这样若无其事的样子呢?
如果不是在大巴车上亲眼看见她红肿的脚踝,听见那番对话,他或许会真以为她一切安好。
程亦川有些烦躁。
对,要不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这么若无其事,他怎么会忽略了她的脚伤呢?
直勾勾地看着她,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宋诗意一顿:“告诉你什么?”
“我拼命让你加速,对着你指手画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是因为脚伤没好?”
“是没完全恢复,但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她笑。
程亦川背脊僵直,依然和她对视着,“你可以告诉我的。让我闭嘴,别再动不动提什么加速。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脚伤没好全,加不了速,让我别再戳你痛处。你可以指着我的鼻子说:程亦川,你知道个屁,闭上你的狗嘴吧。”
宋诗意蓦地笑出声来:“傻小子,你缺心眼吗?还有这么骂自己的?”
程亦川却没笑。
他定定地看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该骂。他活该。
公交车不紧不慢开在冰天雪地里,北国的冬日是洁白一片、冰封万里的。公交车里暖气融融,车窗玻璃都起雾了,朦朦胧胧一片,看不见外边的光景。
可她在笑,那张脸生动万分,健康而漂亮,是这模糊背景中唯一清晰的景致。
程亦川双手垂在身侧,慢慢地握紧了。
他说:“我以前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
“是吗?”
“我这个人不知天高地厚,自恋又狂妄,对着镜子感叹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都来不及,没时间去管别人。”
“……有道理。”她又想大笑了。
他却看出她想笑的意图,一脸倔强地说:“你别笑,我在承认错误。我以后不会这么多管闲事了。”
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这么承认错误的,夸自己才华横溢、玉树临风。
宋诗意啼笑皆非,抬眼看了看他,说:“多管闲事也没什么不好。”
他一顿。
宋诗意望着他,含笑说:“我知道你有天赋,一入行就技惊四座,教练看重你,队友也都望着你。当然,不管是友好的还是不友好的,你不像是会在意那些的人,因为你从来都一帆风顺,目标也很清晰、很坚定。”
公交车摇摇晃晃,经过某个路口,微微颠簸,她人也跟着晃了晃。
“可是程亦川,总是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多无聊?”
程亦川张了张嘴,眉头微蹙。
宋诗意却接着往下说:“我相信你的目标会实现,你会离大家欢呼雀跃叫着你名字的那一天越来越近。可是有一天当你回过头来看看,你会发现不管是冠军还是奖杯,都是一刹那的事。你从省队到国家队,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一晃多少年?这许多年的意义或许真的不在于那只奖杯、那点荣誉,你总会发现,珍贵之处在别的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每个人的珍贵之处都是不同的,我怎么知道你的在哪里?”
“那你的在哪里?”
“我的啊。”窗边的人笑了,偏着头往半空中看,思索片刻,末了才说,“两年退役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当时脚伤太痛,还是离开国家队太不舍,我难得地哭了一场。当时我躺在病床上,脚上刚动完手术,我妈守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我望着天花板哭得一塌糊涂。
“那时候我想起了基地的红房子,它们在朝霞和黄昏里像是童话里才有的漂亮小屋,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食堂的三号窗口,那个总是梳麻花辫的阿姨,每次见到我总会笑着用家乡话说:今天还是半糖的牛奶哇?她的笑总让我想起胡同里的李奶奶,我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她就坐在门口的矮板凳上,仰头冲我笑。
“训练馆的天花板上垂着无数盏白色的灯,多少次汗水打湿了眼睛,我仰头去擦,总觉得那些灯像闪光灯。它们让我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会被看见、被铭记,都为了有朝一日站在聚光灯下,听见梦想实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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