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态如此,身为此间人,得到那样的下场,倒也并不觉得多难接受,甚至在冲进汹涌河水中的瞬间,她竟生出一丝解脱的轻松感,由此可见,她并未抱持强烈的执念,却莫名其妙偏得一个重头来过的机会。
师父他老人家曾经点评她,说她懒散懈怠的有如一只老龟,当然,这话虽有怒其不争的成分,倒也不完全是在骂她,只是单纯地陈述她的习性,心中无闲事,吃饱喝足,按部就班地过自在日子,很多情况下,是有人在她背后戳一下,她才被动地偏离自己眼中的正轨,走上歧途。
所以劫后重生再醒来,她也曾纠结过,要不要扛起大刀下山来,趁着司马润一干宵小羽翼未丰之际,杀他们一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但她看到了因担心她而忧心忡忡的姨婆和哭成红兔子眼的芽珈,最在意的亲人们都回到身边,有机会大家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又何必要拉着这辈子还未得到机会伤害自己的混蛋们一起下地狱?在两不相干的生活里,各自安好吧!
思绪飘荡之际,双手本能地环抱住身上少年的腰背,脑子里突然蹿出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刻她终于肯直面自己的真心,是的,她想执起他的手——只有经历过才会明白,找到一个珍己重己,在关键时刻总会站出来挡在自己身前,让自己感觉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有人帮忙扛着的夫君,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眼前这个少年,她希望可以和他共度余生,直到白头……
在观众视线的死角处,不久之前盛装出场的女一号,此刻沦为了女N番,她手中还捧着那束花,脸上没有半点被当众拒绝的难堪与落寞,浅笑盈盈地面对站在她三步开外的男人:“哎呀,真可怜,居然又被人家给甩了,亦辉哥,你要不要安慰我一下?”
谢亦辉皱起眉头:“你么无聊的游戏,你就玩不够?”
翠娘耸肩摊手:“好歹我也是个妙龄少女,也不想一次又一次当众被人拒绝啊,你要知道,这可是很丢脸的,但革丫命尚未成功,我也只好再接再厉。”歪歪头,嫣然一笑,把手中鲜花递向谢亦辉,“不过,这最后一次,你要不要收下我的花?”
谢亦辉愣了一愣:“什么最后一次?”
翠娘俏皮地眨眨眼:“我导演的剧本,并不能打动故事里的男主角,甚至让他感觉好笑,让我备受打击,越来越感觉自己并不是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而是一只上蹿下跳的猴子,这滋味糟糕透了,所以我跟姐妹们事先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要是还不成功……”
谢亦辉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要怎样?”
翠娘嘟嘴:“把脸丢尽,还怎么待下去,也只能离家出走了。”
谢亦辉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走哪儿去?”
翠娘坦然道:“境外天大地大,到处都是容身之所。”
谢亦辉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挤出一句:“你当离境出走就像这玩了一次又一次的告白游戏一样简单?”
翠娘平静道:“你当我这次为何如此上心地去配合他的安排?”
谢亦辉又是一愣,脱口道:“怎么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呢?指望那样一个黄毛小子助你畅通无阻,你真当这些年温柔和善的鎏坡大人是上了年纪,逐渐变成我们桃花源里的一件摆设?”
翠娘摇头:“大家都说李逵那帮人对鎏坡大人的崇拜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其实我看你才是迷入骨髓的那一个,鎏坡大人不娶妻,你就硬生生斩断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怎么可能一样呢?”长叹一声,话锋直转,“小时候我追在你身后,总觉得你就像鎏坡大人一样无所不知,现在我长大了,逐渐懂得一些道理,你终归是个凡人,犯错也是正常的。”
被这样质疑,谢亦辉仍保持着他的好气度,没跟她抬杠,只是微一挑眉:“哦?”
“就好像这一次,你就错了,我并不是逮到一个家世出众的境外人,就把赌注一股脑压上去——”卖够关子的翠娘莞尔一笑,“亦辉,严格说起来,他其实应该算是鎏坡大人的师兄。”
好气度的谢亦辉愕然瞪大眼睛:“什么?”
翠娘却又笑吟吟地递上手中的鲜花,甜甜道:“呐,亦辉哥哥,给你!”
谢亦辉眼神闪烁好一会儿,最后到底伸出手,接下翠娘递过来的鲜花,翠娘的笑容灿若朝阳:“多谢了。”
与此同时,缓坡下交叠在一起的“少年”停下来,看那架势应该尚未结束,只是来个中场休息而已。
还在虚空中飘荡着的卫戗,晕晕乎乎地想着:幸好芽珈不在这里,不然肯定又会被吓到……当然,要是芽珈在这里,她也不可能这样放纵王珏……芽珈她这次跟来是因为……虞濛?
卫戗瞬间自粉红色的美梦中惊醒过来,猛地推开赖在她身上的王珏,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想了想,还是回头看向仰躺在草地上的王珏,他神色略有些复杂,好像是奸计得逞的快慰,亦或许是半途而废的失落,反正又找回重重心事的卫戗一时间还搞不懂。
猜不透就不猜,卫戗弯腰向王珏伸出手:“有点潮,对身体不好,还是起来吧。”
王珏并未立即将手递过来,而是眯了眯眼,半晌:“同意了?”
脸上潮红未褪的卫戗没好气道:“不然还能怎样?到底起不起,不起我就走了。”
笑意自王珏眼底满溢出来,蔓延到整张秀美的脸庞,他呲了呲整齐的白牙,朝卫戗伸出手:“戗歌,你可要想清楚呀,拉住我的手,便要同我白头偕老了。”
卫戗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猫的软蹄轻轻踩中,一阵难以言喻的美妙悸动从那一点蔓延开来——啊,原来不只她一个人想到“与子偕老”,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吧?
尽管心下一塌糊涂,但脸上却愈发端庄冷淡:“让你起来就起来,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王珏笑出声来,握上卫戗递过来的手,轻柔道:“终于——抓到了!”
卫戗白眼相向,但还是用力将王珏拽起来。
王珏顺势起身,站定之前展臂环抱住卫戗,趁机又揩了一把油水,引得那帮子翘首看戏的围观人群爆发出新一轮鬼哭狼嚎的起哄声,总之这一整天,卫戗都是晕晕乎乎的。
第二天一早,翠娘没事人一般出现在他们门外,卫戗细观察,发现她非但没现出任何气恼或者郁闷的表情,甚至笑容照比之前更加灿烂,攥着拳头激昂道:“我考虑过了,你们两个不过是年少无知,错把兄弟情视作爱情,要不了多久你们就会醒悟过来,我不是个轻言放弃的肤浅女孩,一定会坚持到底。”转头看向慢卫戗一步走过来的王珏,“阿珏,醒醒吧,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会获得幸福。”
☆、深居简出
王珏自然而然搂住卫戗的腰, 料定她会转头, 嘟嘴迎着, 果然准确无误接到她的唇,因是有备而来, 还偏得一点时间, 够他探出舌尖得寸进尺地揩到更多香油。
感觉唇上一阵酥麻的卫戗, 恍惚片刻才回魂,猛推王珏, 结果没推开, 还是他自己退离, 重获自由的卫戗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身后, 确定芽珈还在房间里,这才松了一口气。
耳畔传来王珏不满地哼气声, 听得卫戗想揍他, 但王珏已经转向翠娘,卫戗只得隐忍克制。
“先时她眼中只有妹妹, 总是冷落我,叫我心里不大舒服,忖度也要气上她一气,于是同你单独出去一整天, 然后便理解了‘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是何滋味。”王珏抬抬眼,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认为, 这是少不更事的错觉?”
翠娘不以为然:“然而叫司马相如见之不忘的‘美人’,可是一位姑娘家,后来他们结成夫妻,天长日久,‘思之如狂’的司马相如还不是对别的女人动了心?”
王珏淡定接招:“你所言不假,司马长卿确曾有过迷失,但发妻卓文君明确地表示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心愿,他便回心转意。”迎视翠娘透出挑衅的眼神,笑着补充,“当然,人和人是不同的,我非司马长卿,要么不动心,一旦动心,自是长长久久。”
听到这里,翠娘的眼神已从挑衅过度到好笑,心说这小子真能见缝插针,不但借机给自己前些日子单独同她出去的行为洗地,还要顺杆爬,向心仪的对象表一表忠心!但人类终归是一种善变的物种,只要时间够久,客观条件足够充分,没有人能坚持到真正的一心一意,哪怕是被世人公认的坚贞不渝的情种,TA的心肯定也曾有为挚爱之外的其他人骚动过的情形……
虽然翠娘心中如是想着,不过她来此的目的并不是拔尖抬杠,不甚走心道:“那好吧,咱们走着瞧。”
芽珈似乎沉迷在书中世界不可自拔,吃过早饭后,再一次拒绝随他们外出游览,回到公寓关起房门,两耳不闻窗外事。
王珏以“彻底断绝纯情少女念想”的借口,要求卫戗同他“做戏”,因芽珈不在场,卫戗倒也勉为其难配合他,于是一路上,总能看到王珏与卫戗眉来眼去,搂搂抱抱,甚至偶尔在翠娘用复杂眼神盯着他们看时,王珏还会顺水推舟的缠住卫戗啃上两口。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不过短短几天工夫,卫戗就从最开始的腼腆抗拒过度到坦然接受,遭遇到特殊情况,还会主动牵起王珏的手,叫王珏每天笑得跟偷到腥的猫或者餍足的狐狸似的。
其实在旁人眼里的卫戗,每天也都是喜上眉梢的,虽然真容被遮掩,可还是一日更比一日明艳照人,后来便是见见打照面的翠娘见到卫戗,都会恍神,然后由衷感叹一句:“果然是个美人啊!”
说到底,还是因为由内向外焕发出来的神采,骨子里的气韵,比浅表的皮相更具吸引力——卫戗活了两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美好的感受,和心意相通的情郎手牵手徜徉在五彩斑斓的和平世界中,没有刀光剑影的杀戮、繁文缛节的规矩、乱七八糟的闲人……所见所闻皆是令人感到幸福的东西,真想就这样直到天荒地老!
就这样没羞没臊地度过七八天,再看翠娘,卫戗逐渐生出一点疑窦来,换作旁个像这样年纪的小姑,当众表白遭到拒绝,翌日一早便毫无芥蒂地出现在他们眼前,每天看着心仪对象和情敌腻腻歪歪也不见烦躁,反倒尽职尽责地带他们熟悉当地环境和人文……莫非此间人,非但对男女大防看得很开;一旦思慕上哪个人,即便对方早有生死与共的情侣,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他们也毫不在意,只管自己倾尽感情便好?图什么啊?
当然,关于翠娘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卫戗并未投入过多关注,只纠结了两天便抛诸脑后,入境后大约半个来月,她和王珏的关系突飞猛进之余,在翠娘的带领下,游遍桃花源里颇有特色的景观,掌握到许多极具价值的新奇知识,一心只读境内书的芽珈也是大有收获。
这期间,卫戗曾拐弯抹角试图去接触绊住桓昱的“小谢”,然而总不能如愿,三番两次后,王珏看不过眼,索性直接向翠娘提出来,想要拜会一下久仰大名的,疑似跟谢亦辉同宗的小谢。
提到谢亦辉,翠娘似乎显得很有精神,她主动提出带王珏和卫戗登门拜访,然而去到之后才发现,小谢刚离开不久,去哪儿了谢亦辉也不知道,他们与小谢就这样错过了。
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接下来翠娘领着王珏和卫戗接连三四天登门,都没能堵到那位小谢,于是这位的形象在卫戗的脑海里,逐渐和见首不见尾的神龙重叠在一起——能让桓昱甘愿被困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啊!
转眼入境就二十天了,卫戗逐渐生出紧迫感,天荒地老什么的,也只是想想罢了,回到现实中来,她还有未完成的责任要承担,毕竟她来此之前,只勉强匀出一个月时间,这要是再等不到桓昱,她真不知道接下去是离开还是继续逗留了。
许是老天又生怜爱,反正到了第二十一天上午,姗姗来迟的翠娘见面之后便兴冲冲地告诉他们:“最新消息,今天下午鎏坡大人就会回来。”
听到这个好消息,卫戗心头却没来由的咯噔一下,直觉反应就是去看王珏,而这些天始终笑吟吟的王珏也沉着脸,直到发现她在看他,才勉强地提了提嘴角:“看来老天这回是站在你这边了。”
卫戗:“呃?”难以形容此刻心中滋味,就是莫名感觉王珏话里有话,但这念头只在脑子里短暂地打个转,紧接着她的思路便导回正经事上,鎏坡回来,意味着可以见到桓昱,在这乱世中,被选中进入桃花源里的人,应该算是幸运的,完全没必要节外生枝,搞什么荡平土匪窝的部署,只需将桓昱带出去就算完成任务,可以回归境外正常生活中去……
思及此,卫戗又感觉心头一阵憋闷,几个深呼吸之后,才略微好受一些,摇头苦笑:卫戗,承认吧,这就是活了两辈子的你梦寐以求的家园和生活,其实你并不想离开。
但人生在世,总难避免遭遇身不由已的局面,何况是卫戗这个责任感极强,一言九鼎的铁血将军。
吃过午饭后,芽珈照例要回公寓,卫戗还想劝她一劝,结果听到翠娘说鎏坡深居简出,自谢济过世后,连新年都不太露面,此番出境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大阵势,传闻在外面办事的李逵,章师他们都会一道回来,许多人早已跑到站台占位置,但愿可以近距离膜拜一下他们心目中的神……卫戗立马打消带芽珈去开眼的念头,这孩子到了那场合,怕是要慌,一旦被挤散可就麻烦了。
所谓站台,就是卫戗他们初到那天登记的地方,吃过午饭就往这边赶,来的不算晚,可还是挤不到里面去。
实话实说,卫戗被这人头攒动的场面吓了一跳,毕竟那天来的时候,这里可是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翠娘细致地从旁解说:“平日里大家各司其职都很忙,难得碰到一起,今天听了信,只要时间灵活的,多半都涌到这来了。”扭头对上王珏,“不过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冲他挤挤右眼,“咱们有后门可走。”
王珏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更甭说应声了,卫戗从旁接过话茬:“什么后门?”
对上卫戗时,翠娘的态度就很敷衍了:“切,果然是傻小子没见识。”挑挑下巴,“也不看看我是谁的朋友。”
卫戗上下打量翠娘,突然想起来,初次见到她,是在雪海身后,而雪海在境外传说中,好像是鎏坡的女儿来着?东边瞅瞅西头望望,没发现那位清丽绝伦的境中仙子,卫戗遂耿直道:“可她又不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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