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坡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叹道:“孩子心性。”
真正好整以暇坐旁边看戏的桃箓,突然站起身来,整整身上时节不分的大氅,花枝招展地踱步过来,在卫戗身前站定,朝雪海拱了拱手,自报家门:“小生桃箓,乃魁母圣君座下弟子。”然后一如既往地从未知领域掏出那柄华丽丽的羽毛扇,扇啊扇,“依小生之见,此二人心若磐石,怕是难以配合姑娘的如意算盘了。”
桃箓这话说得很不怜香惜玉,但他可是鎏坡的“贵客”,且报出师门,便是雪海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桃箓不再理她,目光在卫戗和王珏红得不同寻常的嘴唇和十指交缠的两手之间上下游移,最后冲王珏挤眉弄眼道:“好本事呀!”戏谑完毕后,才想到,“敢问小郎君如何称呼?”
王珏冷淡的眼风扫过桃箓虽说俊美,却总是透出讨人嫌表情的脸:“王珏。”顿了顿,还是向他介绍了给卫戗编排的身份,“我的侍童——蔷薇。”停下摇扇动作,拿扇尖的孔雀翎微遮嘴唇,咯咯笑道:“呀!我桃花你蔷薇,都是同一品种,咱俩还真有缘分呢!”
桃箓说话间便朝卫戗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看架势是打算同卫戗握上一握,结果半路被王珏凛冽的眼刀截住,直叫桃箓打个寒颤,然后讪讪收回,嘟嘴咕哝:“都还没摸到呢,至于么?”
王珏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忽而伸手探向桃箓腰侧,并在桃箓做出反应之前摸出一把比人手略长的藏刀,藏刀入手,调转刀尖直奔桃箓眼睛而去。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待桃箓反应过来,也只能用他手上花哨的羽毛扇护住眼睛。
刀尖在触上羽毛扇之前堪堪停住,王珏轻笑一声:“都还没捅到呢,至于么?”
卫戗:“……”
桃箓撤下扇子,一把夺回自己的刀,上前一步,凑近王珏耳畔,压低嗓音没好气地磨牙道:“鼠肚鸡肠的家伙。”言罢不待王珏回复,转身看向鎏坡,“小生与这二位一见如故,十分投缘,不知可否劳请他们带小生逛一逛?”
很烂的借口,却解了双方的围,鎏坡自然不会拒绝;而对于卫戗来说,比起和桃箓叙旧,她更想去和桓昱攀交,奈何被雪海心血来潮随意一点便成了众目的焦点,灼灼目光将她盯成了一只蹲在热锅上的蚂蚁,这时有人主动站出来递上一条可助她渡劫的独木桥,还要什么平稳舒坦的阳关道呀?小命要紧,赶紧闪人!
卫戗扯着王珏随桃箓逃之夭夭,而后坐在鎏坡旁边的老者也站起来,笑呵呵地讲了几句场面话,便以要安排境外友人入住为理由,帮鎏坡清了场。
对于卫戗随桃箓离开,雪海不置一词,身后的娘子军被清退,她也没提个反对,从始至终,她都保持着高傲的身姿,如一株芙蕖,昂首挺胸,亭亭地立在大厅上,直到会客厅里只剩下她和鎏坡两个人,听到厅门关闭的声响,她就像瞬间被抽掉骨架的皮偶,软塌塌地跌坐在光可鉴人的冷硬地面上。
又是一声叹,鎏坡站起身,缓步走过来,弯腰朝着雪海伸出手,用宠溺中透出无奈地口吻道:“你呀你,让我说什么好?”
但他的手却被雪海不留情面地一把挥开,她自嘲地笑起来:“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不要再痴心妄想去捞水中的月亮。”猛地抬头,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滑下来,美人落泪,如同梨花带雨,不见面容扭曲,只显出另一种风情,“月光始终一视同仁的笼罩着大家,但总难避免人心不足,我知道自己自不量力,可你非要连个做梦的机会都给夺去么?”
鎏坡到底还是再次弯腰朝雪海伸出手:“穿得这么薄,赖在凉地上,伤了身到最后苦得只能是你自己,乖,别闹了,起来吧!”完全就是慈爱长辈面对无理取闹的任性孩子的神情和腔调。
雪海仰头看着鎏坡:“真是铁石心肠。”泪水愈发奔涌,但她还是听话地将手交给鎏坡,由着他将自己拉起来,“突然有些羡慕翠娘。”
鎏坡微挑眉:“嗯?”
站起身的雪海含泪而笑:“将目标放得低一些,更容易获得幸福感。”
鎏坡浮出一丝微笑:“哦,可得恭喜亦辉了,那孩子终于开窍了。”
雪海点头:“是,怎么又给忘了,我们乌托邦的所有人在你眼里都是孩子。”
沉默良久后,鎏坡忽而怅然道:“我遇到谢济的时候,他在我眼里也还只是个孩子,后来我用了许多办法延续他的生命,使得他超越了这个时代人类寿命的极限,可一转眼,他已故去了二十多年,就连重孙都不再执拗,准备娶妻生子了。”苦笑一声,“雪海,如此比较,你说你们在我眼里,哪个不是娃娃?”
雪海再次挑高下巴:“既然谢老也曾是你眼中的孩子,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鎏坡脸上的温和瞬间被冷然取代,但也只是淡淡道:“雪海,注意你的言辞。”
雪海的笑容中透出凄凉:“哈,正因如此,才有了广为流传的‘闺女大了要嫁人,可城中又没有可心的,没办法,只好出来广撒网,多捞鱼,最后择优录取’。”面色一凛,再次站成一株亭亭净植的芙蕖,“既然是为我选婿,我自然有话语权,那个蔷薇我瞧着甚‘可心’,还望‘义父’大人成全‘女儿’的一片痴心。”
情绪些微起伏后,鎏坡目光恢复成水一般的平静,用他低沉磁性的嗓音徐缓道:“世界上有一种鸟,叫白颊黑雁,它们会在人迹罕至的悬崖上筑巢孵卵,幼鸟破壳后三天左右,成鸟便会引导它们跳下上百米的悬崖。”
自幼便喜欢听鎏坡讲故事的雪海,搞不懂他在她当着外人的面将他一军后,又把话挑得如此明白透彻,逼他在“妥协放纵她”和“违背平等理念,为她以权谋私”之间做出选择,他怎么还能生出闲心给她讲故事?
“看那那毛绒绒的小东西磕磕绊绊来到陡峭崖头,然后纵身一跃——”鎏坡感慨:“与它们身后高峻的岩壁相比,它们渺小的可以忽略不计!”顿了顿,“悬崖不是城墙,直上直下又规整,在降落过程中,幼鸟很容易撞到凸起的石壁……夭亡的概率非常大。”
方才沉浸在自己情绪中,听到鎏坡的开篇一头雾水的雪海,这会儿有点回过味来,脸色更难看,开始摇头。
“我初识白颊黑雁,只是一段无声的动图,我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因为过程太凶险,似乎违背常理,但后来稍作研究便发现,它们所生存的环境中有不少动物会偷吃它们的卵,如果在地面筑巢,怕是小雁连破壳的机会都没有;而选择在三天左右跳崖,主要是因为母雁因生产而换毛,无力飞行喂养留在山崖上的幼鸟,如果不带小雁回到陆地上,必定会将它们饿死,万幸小雁因厚绒毛和重量轻的先天优势,最大程度的减少了它们高坠的损伤。”
面白如纸的雪海干笑一声:“这个故事明显和我们乌托邦的人文环境不符,一点都不好听,我不喜欢。”
☆、夫唱妇随
鎏坡却不管她喜欢不喜欢, 兀自接续:“那些被我们视作荒谬、残忍的行为, 却是令它们的种族得以延续的根本, 其实换个角度去看,人类的发展亦是如此, 过分的溺爱多半不会培养出好苗子, 搞不好还有可能令它们早早的夭折, 或者长成歪瓜裂枣不成器的废柴……”顿了一下,“雪海, 今晚就从独秀峰上搬下来吧。”
雪海瞪大经泪水涤荡, 越发显得波光粼粼的一双眼, 摇头:“不, 我不要。”
然而鎏坡却不复她记忆中的嘴硬心软,他板着脸又道:“你终归是我一手带大, 我难免藏私偏颇于你, 譬如今日你节外生枝,万幸并未过头, 桃箓没有见怪,反倒替你打了圆场,但若是你再恣意妄为,坏了大事, 便是我也保不了你。”
雪海一愣:“什么?”
鎏坡终于正视她:“你以为我缘何来此?”
不寒而栗的雪海磕巴道:“为, 为建立,梦想,梦想中的人间仙境?”
鎏坡平静道:“不, 我只是因为具备一些特长而被选中,继而来到这个时代。”缓步走向落地窗前,观望由他一手建立的,繁华昌盛的世外桃源,“我有一位同门,他被家师逐出师门,后来建立一处类似此地,却比此地更令人沉迷的幻境……”话锋一转,“众师兄弟一直觉得他是偏执太过,对家师产生不~伦之情才遭驱离,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实则唯有他最是理解家师心中所想。”
雪海如坠五里雾,这会儿又听不明白鎏坡到底想说什么:“师祖——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但鎏坡却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半晌没有回答。
那厢卫戗、王珏和桃箓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迈出会客厅之后,卫戗就开始磨蹭起来,她还是希望能和桓昱接上头,倒也没让她失望,也就在他们出来之后没多久,会客厅的大门便敞开,一众人呼啦一下涌出来,走在前面的人里面就有桓昱一个。
就在卫戗盘算怎么摆脱聒噪的花花妖孽,去和桓昱套个近乎之际,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前方走廊上迎面走过来一位宽衣广袖,长裙曳地的佳人,这位穿衣打扮明显和境内不太相似,引得卫戗不由定睛细看。
确认过佳人那张绝色面容后,卫戗这回的惊诧,不比见到司马润小多少——什么情况,谢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而那位以典雅著称的中原第一美女,在瞥见刚从会客厅走出来的人之后,突然提起裙摆,从袅袅娜娜的名门淑女瞬间化为横冲直撞的快乐小鸟,风一般掠过卫戗身侧,径直撞进桓昱张开的怀抱。
卫戗:“…(⊙_⊙;)…”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一遍,毛娃口中的“万哥哥”,进入此境后,“万哥哥”又变成谢亦辉同宗的“小谢”,“谢万”和“谢菀”只是在发音上略有差异,说快了很容易混为一谈。
再想谢亦辉他爷爷谢同舟曾是谢氏族长的嫡孙,而谢菀是谢氏这一代族长的嫡女,如此算来,他二人可不就是同宗么!
卫戗单知道桓昱为逃婚而离家出走,却是始终未曾关注过谢家那边的风吹草动,不过想想也是,桓昱是个男人,他逃家要不是刚好被她撞见,怕她也无从了解他的情况,何况谢菀一个待嫁女郎,即便失踪,于公——圣上赐婚,关乎家族利益;于私——别说她个未婚小姑离家出走去追男人,就是已婚贵妇这么办,传言出去也将大毁清誉……所以谢家发现谢菀不见,也只能私下偷偷寻觅,不敢流露出任何风吹草动。
但桓昱和谢菀,除去这桩因某个黑心烂肺的奸邪作祟搞出来的乌龙婚约之外,上辈子他们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至少前世直到她丧命之时,那二人一个卫氏军师,一个王氏主母,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圈子……今生居然同时出现在这里,看上去感情还十分好,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卫戗目瞪口呆地看着桓昱和谢菀旁若无人的你侬我侬,回想上辈子留在她印象里的谢菀,身为琅琊王氏的当家主母,她是一众贵妇女郎竞相模仿的典范,言谈举止无不端方严谨,与王瑄亦是相敬如宾,被捧为夫妻相处的范本……前头那个小鸟依人的美女,她当真是谢菀?莫不是谢菀也像她卫戗一样,有个未曾向世人道说的孪生姐妹?
“好看么?”王珏凑在失神半晌的卫戗耳畔,阴阳怪气道。
卫戗被吓一跳,侧目看向王珏:“嗯?”
王珏露出一抹暧昧的笑:“倘若羡慕,我们也可……”
结果被卫戗没好气地打断:“有事,告辞。”
凭王珏死缠烂打的能耐,自然不会让卫戗如愿脱逃,好在他也没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是叫桃箓心生感慨:“自打水月镜花之境一别,不过须臾之间,二位感情竟精进至此,真是叫人无以言表。”
须臾之间?卫戗不能苟同地挑挑眉,转念又一想,就好比那些朝开暮落的花,对于人来说,不过短短一日光景,可在它们那里,却已是一生一世;同样道理,与生存动辄成千上万年的妖魔鬼怪相比,希冀寿与天齐的人类,在桃箓这种妖物眼中,大约也同稍纵即逝的陨星没什么区别,所以他所谓的“须臾之间”,倒也未必就是拿嘎啦话调侃她和王珏。
卫戗和王珏在这里本来就是异数,再加上桃箓这个头顶“贵客”光环的,呃,该怎么说呢?用翠娘的话来形容,就是“杀马特怪咖”,往这会客厅门外一站,焉能不引人侧目?
此地实在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而且就在距离桓昱没两步远的地方,还站着一个脸色发青,跟刚吃完屎还没消化一样的某殿下,正眼冒阴光盯着这边,就算有好心情也要被他丧没了,何况心乱如麻中。
因此揣着疑问的卫戗,在明白不可能甩脱王珏的情况下,也不再坚持非得把王珏怎样,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桃箓身上,将他先前信口扯得那个“逛一逛”的诳语祭出来丢还给他:“咱们像三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这里,感觉不大好,这里景致甚别致,不如我们一起去瞧瞧?”
桃大仙欢快得扇起他招摇得华丽羽扇,欣然同意,痛快随行。
待左突右闯,充分运用其兵法才学,终于摆脱那双如影随形的阴光眼之后,卫戗终于分出闲心来询问桃箓:“敢问桃君怎么摇身一变,又成了此境主人的座上贵宾?”
桃箓煞有介事地朝会客厅方向拱了拱手,道:“道一声‘贵客’,委实抬举小生,实则小生是要唤此境主人一声师兄的。”
卫戗怔了一下,随即忍不住问出来:“你究竟拜了多少个师父?”
桃箓偏头斜眼:“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嫁二……呃,这句不对,你当没听到,小生自化身之前,便拜入家师门下,家师助小生修成人形,小生此身必将为家师鞠躬尽瘁,岂有尚未还报大恩却琵琶别抱的道理?”
卫戗面容严肃点头道:“琵琶别抱我知道,是指妇人改嫁。”
桃箓:“……”飒飒快扇起他的羽扇来,扇得卫戗觉得它随时有肯能掉毛散架,只是妖物宝器哪会那样脆弱,它始终坚实挺拔,连半根绒毛都没被扇下来,桃箓略略扇下一些火气来,愤愤地瞪视王珏一眼,“你说那么多风华绝代又善解人意的美人排排站,随便你去挑去选,你看都不看,怎么偏偏就相中这么个榆木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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