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番解释,抿着嘴角,沉默不语的司马润脸色稍微缓和:“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为了赶婚期才又换道的?”
乔楚忙点头:“肯定是这样的,再说也找不出别的理由让他们脱离游江冒着被南公惩处的危险,通过关系才给安排进来的车队吧!”
于是,司马润开启归心似箭模式,奈何他溜出来放水之前刚跟王瑄说要搭伙,转身就要改主意,实在不太好,只好咬牙按捺。
不同于司马润的焦灼不安,卫戗可是吃得好睡的香,游山玩水逗猞猁,一路下来胖二斤,没事还要捏捏芽珈终于被养出肉来的小脸,满足的喟叹:“这才叫人生啊!”
会如此安逸,全都是白信鸽的功劳,它送来了有关那人面兽行踪的消息,那兽一辈子交往密切的朋友只有王瑄,从前他也说过,十分羡慕王瑄可以走遍大江南北,如果有机会,他也想到处看看。
喏,机会来了,他们一对好兄弟碰到一起,今儿个勾肩去东边看日出,明儿个搭背往西头赏落雨……感情更上一步,从此团结一致,合伙祸国殃民!
呃……想远了,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司马润现在肯定不在王府内,那她在中秋前回到卫家也不必担心被她爹捆捆塞进花轿抬进狼窝去!
所以,卫戗掐准时间,于八月十三天黑后回到卫府。
因卫家即将与琅琊王结亲,是以常年在外的卫毅获得特准,回家亲自操办女儿婚事。
自卫毅归家后,天天宾客盈门,夜夜张灯结彩,骑在踏雪上的卫戗转过街巷,老远就看见府前通明的灯火,那是完全不同于上辈子她临终前,看见的那座停着芽珈和诺儿遗体的漆黑小院的热络,心底涌上涩痛,她近家而情怯了。
不过卫勇和梁逐却是激动万分,不停的催促卫戗快快赶路,后来梁逐索性直接跑去报信,而卫勇则着手安排人来接他们带回的行李。
前世,她爹被俘,继母走投无路,想起身为南公关门弟子的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将她急招回府,她到家的那天也是晚上,但那时已近秋末,比现在可冷多了,斑驳的大门上悬着两顶破灯笼,她继母领着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卫源,站在随风摇摆的灯笼下等着她……那一幕留给她的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随后好多年,她都对继母言听计从。
眼前,新漆的大门严丝合缝的关闭着,只开了旁边的角门,大约是接到梁逐消息,从门内匆忙跑出几个仆从来迎接。
端坐马背的卫戗抬头看向门上新匾那苍劲的“卫府”二字,莞尔一笑:这一世,真是不同了!
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她就尽量扮演好一个才从山里出来,没见过世面小丫头好了——足够内敛,不被人注目,才能浑水摸鱼,暗度陈仓……嗯,首要任务,先搞搞清楚她爹给她准备了多少抬嫁妆!
卫戗翻身下马,将芽珈和姨婆从牛车上搀下来,先将戴着幕离的芽珈送进轿子,随后来扶姨婆,回到卫府,姨婆便以奴仆自居,哪里会肯上轿,结果被卫戗强行塞进轿内。
一进二门,便见一个油光满面,滚圆滚圆的妇人率七八个婆子风风火火迎上前来,老远便嚷嚷:“日也盼夜也盼,可算把女郎给盼回来了!”她是冲着芽珈的轿子说的。
卫戗对这妇人印象颇深,此妇很小便被辗转倒卖,原本的姓氏早就记不清,后来进了虞府,因十分伶俐,便被指给同样会讨嫡母欢心的虞姜,也就是卫戗的继母为婢女,虞姜给她取名为瑞珠。
瑞珠原来也很清秀,在一干粗使奴仆中很是招眼,不过她相中同批被卖入虞府,看着老实巴交,但被主人赐名虞省的僮仆,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事,不巧被人撞破,为此差点被管事打死,幸被虞姜撞见并保下,后来他二人双双作为陪嫁,跟随虞姜一并进入卫府,更在虞姜的主持下结成夫妻,从此夫妻二人便对虞姜忠心耿耿。
虞省现掌管着卫府的账房,瑞珠管教着卫府仆妇。
其实卫戗对这些后宅的事情并不上心,她之所以会记住瑞珠,完全是因为瑞珠的强悍。
许是卫府油水太足,致使瑞珠生个孩子就胖三十斤,她还一口气生了仨,完活后整个人简直肿成了一颗大肉丸。
然后,变得有权有势,慢慢被养刁胃口的虞省面对太过油腻的瑞珠,渐渐感觉消化不良,于是,他开始拿卫府婢女改善伙食,偶尔还出去打个野味,最后甚至开了小灶……
结果被瑞珠发现,揪着耳朵拖进院,关起门来,摁倒在地,大屁|股往上一夯,差点坐折他的小蛮腰,瑞珠还想活活掀了他的肋巴骨,但被虞姜拦住,没能成功,不过虞省从那以后,就开始夹起小尾巴做人——卫戗便记住了瑞珠!
看着眼前眉飞色舞的瑞珠,卫戗开始回忆:虞省现在是处于打野食阶段,还是开小灶阶段呢?反正还没被瑞珠生擒就是了!
早就烂熟于心的府宅,此刻却要装作陌生模样,也算是个技术活。
一边拿捏着初见繁华景象的惊呆表情,一边在心底默默酝酿着和那些至亲“初次见面”该有的正常表现,原本不算短的一段距离,居然很快就走完了,只听大嗓门的瑞珠又出声:“女郎到了。”仍是对着芽珈的轿子说的,卫戗抬头一看,已经进了主院。
卫毅升迁后换到如今的宅院,一并替换掉了府内大部分奴仆,所以除了卫毅几个心腹老奴外,几乎没人知道,前一任主母死后留下的是一双孪生姐妹。
也正因为如此,卫戗前世才能作为“嫡长子”,顺利的接任卫毅的职位,并将她的软肋顶替她送入琅琊王府——她在,芽珈是天真快乐,无忧无虑的妹妹;她不在,芽珈便是身染宿疾,不能被打扰的琅琊王妃。
拦下伸手打轿帘的瑞珠,卫戗亲自将芽珈扶下来,并握紧她的手,迈开步子。
瑞珠盯着卫戗和芽珈交握的手,讷讷的来了句:“这样不太好吧?”
她这是把卫戗当成长大的裴让了,不过卫戗也懒得跟她解释,径自牵着芽珈进入房里。
刚进门,便见一身段窈窕,穿金戴银的妇人迎上来,一把拉起芽珈的手,满目慈爱道:“都回家了,这屋里也没外人,还戴着幕离作甚,快快摘掉,让母亲好好瞧瞧!”
芽珈瑟缩一下,接着便微微挣扎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站在她身侧,因其貌不扬而被略过不计的卫戗忍不住出声替芽珈解围:“母亲,我是戗歌,她是我妹妹芽珈。”又轻咳一声,方道:“妹妹身子虚,加上这一路颠簸,最近不大舒服,临到家之前脸上又生出一些红疹来,巫医恐其传染,便嘱咐这样隔着。”
早在进入琅琊后,卫戗担心卫府中人惊扰到芽珈,便忍痛拿出积攒下来的五铢钱,收买两个巫医,分别在不同时间当着一行人的面背出相同的说辞,明明是胡诌八扯,但假巫医之口说出,可信度大大提高,还是从两位互不相识的巫医口中听说,大家果然信以为真。
此刻义正辞严扯出这些鬼话,连懂得一些医术的虞姜都被蒙住,只见她笑容僵在眼角,不太自然的松开芽珈的手,道了句:“这苦命的孩子,真叫人心疼,回头找几个医术好的过来给她仔细诊诊。”边说边转向卫戗,却在看清她黑黄黑黄的脸之后,先是诧异的挑了挑眉,接着嘴角几不可查的向上扬了扬,但很快恢复成先前表情,抬手隔着袖摆握住卫戗手腕:“你爹这段时间,每天一睁开眼就开始念叨着你,都快急成心病了,总算把你念回来,快上前给他解解。”
卫戗静下心来,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虞姜,鹅蛋脸型,额头光洁宽大,眉毛平顺,杏眼椭圆,鼻头挺翘,嘴唇略薄——所以才让口脂微微漫出了唇线……较之时下妇人,虞姜保养得十分好,晃一眼看过去,似乎比卫敏大不了几岁,但整体面相也有欠佳的地方,譬如笑起来,眼睛周边乱纹交错,鼻子山根塌陷。
研究完虞姜,卫戗才将视线转向她爹,直到她和芽珈进门后,卫源才从他盘坐的双|腿上爬起来,他站起身之后,卫源又黏上去,双手抱住他的大腿,躲在他身后朝她这边看过来。
☆、承欢膝下
卫源,现年七岁,虞姜她儿子,卫敏她胞弟,卫府真正的嫡长子……
卫戗由着虞姜牵引,缓步走到卫毅面前,铺陈在黑漆条案上的白纸太过扎眼,卫戗不由侧目,只见上面写着: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内容出自赵岐的《孟子章句》,不过看这字迹,歪歪斜斜,大小不一,能摆在这里,应该是出自卫源之手。
了然一笑,卫戗抬眼对上卫毅。
这时的卫毅,还是意气风发的护羌校尉,又逢喜事,修眉凤目间张扬着傲然神采。
她爹长得好看,她一直都知道,不然怎么会让她当时已是准王妃的娘对他一见钟情,甚至不惜与家族决裂也要嫁给他,但她不知道,她爹好看到这种程度!
上辈子初次见面,他已经被羌人折磨到脱相,和眼前的他简直就是云泥之别——看着卫毅,卫戗突然想起养出司马润那个倒霉孩子的现任琅琊王司马瑾,他死后的十几年,坊间一直有传闻,说他年纪轻轻就没了,完全是因为桓辛不在了……
再看她爹,她娘一死,立马扶正虞姜,没过几年又生出承欢膝下的卫源来;而那司马瑾,就司马润这么一个儿子,还总被人说不是亲生的。
如此想来,她一路上默默祈祷着司马瑾快快死掉,好像真有点缺德啊!
“戗歌……”
沙哑的一声,唤回卫戗理智,她迎上卫毅的视线,轻点了一下头:“父亲,我回来了!”
眼圈泛红的卫毅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接着把藏在他身后的卫源捞起来送到她眼前:“这是你弟弟阿源。”又抬手招呼刚从门外进来的卫敏:“那是你姐姐阿敏。”
卫戗循着卫毅的手扭头看过去,只见身着丹碧纱纹双裙,轻点胭脂,淡扫蛾眉,笑得温柔可人的卫敏由瑞珠和她贴身婢女寄莲外加几个仆妇簇拥着走进来。
不得不说,卫敏很会打扮自己,靠着七分颜色,十二分妆容,使得她在未出阁以前,名扬临沂,而且不论是动作还是表情,都是如此的端庄典雅,面对她时也展露出了身为姐姐应有的和善,但她只想说:卫敏,别来无恙啊!
或许是看她表情有点淡,虞姜吩咐瑞珠他们一干闲杂人等退出去,已经过了饭口,仍要求备宴,显然是为他们准备。
等屋里只剩他们一家人还有姨婆,虞姜幽幽道:“姐姐生前,待人温和,是以倍受大家敬重,对我更是恩重如山,尽管已经过去十几年,但每次想起她来,就叫我忍不住垂泪心伤,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卫戗也垂眸,但没有接茬。
虞姜长叹一口气,续道:“你姐妹二人是她拼出性命换来的,而你父亲为了保住你们,迫不得己拜托南公收留你们,你们前脚刚走,后脚你父亲和我的心就跟着你们飞出去了,天天都想着去看你们,可你父亲身担重职,难得回家一趟,更别说跑那么远,你二叔又是个不成器的,这么大一家子都得靠你父亲撑着,他哪敢有半分懈怠;而我也走不开啊,你母亲去的那么突然,把偌大一个烂摊子撒手撇给了毫无经验的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夫君又不在身边,还带着一个奶娃娃,真是焦头烂额,又想念你母亲和你们姐妹,眼睛都差点哭瞎了,好不容易才挺过来,还想着得闲就去看看你们,倒也是巧,你们就回来了!”
卫戗扯出一抹笑:“女儿不孝,让父亲和母亲操心了。”
虞姜也露齿一笑:“这小嘴啊,真讨人喜欢!”
一路行来,虽也到处是人,但芽珈白天躲在牛车里,夜晚宿在帐篷内,哪像这样一下子和许多陌生人接触,她很不适应,卫戗也难受,好在随后的家宴没持续多久卫毅便发下话来,说她们也累了一天,早点歇着,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结果虞姜竟将她们姐妹分别安排住进东院的西厢和西院的东厢,说是怕芽珈把病传染给卫戗,很充分的理由,虽然芽珈不肯,但卫戗表示服从,并拜托姨婆照顾好芽珈。
指给卫戗贴身服侍的婢女名唤寒香,原是虞姜院里的人,但卫戗对她没什么印象,大约前世她回来时,寒香已经离开卫家了罢,瞧着低眉顺目的,十分恭顺。
卫戗想要试她一试,便随口胡扯说自己住在山里喜欢安静,不习惯夜里睡觉有人在侧,会被打扰到,让寒香回去原来的房间,寒香还真点头答应,然后乖乖退下,再也没回来……或许这真是一位可以貌相的好孩子吧!
初回乍到,这几天晚上肯定很忙,好在这是内宅,裴让不可能再像路上那样紧迫盯人,她可以节省一小点脑汁;和芽珈分隔两院,姨婆也要把全部注意力用在怎么哄芽珈乖乖睡觉上,她又节省下一大点脑汁——如此一来,轻松多了。
将褥子裹几件衣裳卷成一卷放在床上,盖上被子,伪装出她在睡觉的轮廓,遮好床帷,换上夜行衣,迈出房间。
看看府内院墙,和她那令人发指的师父关徒弟禁闭的地方一比,简直就是小儿科,提口气跃上墙头,在这临沂城内,卫府护院相对来说算是出类拔萃的,但对于卫戗这种靠奇袭发迹的行家来说,也便不值一提了。
她循着记忆一路无障碍摸进主院,嗯——她近来还真走运,每次估摸着有戏时,一来就能赶上关键时刻!
就听到刚才进门的她爹开口问:“这眉头皱的,又怎么了?”
接着她继母幽幽一叹:“我真是太对不起姐姐了!”
她爹透着鼻音的一声疑问:“嗯?”
“姐姐用命换回的这一双孩子,小的是个痴的,连南公都束手无策,我们无能为力也勉强说得过去,关键是那个大的……”又是一声长叹:“看着不像个愚钝的,可不说面对我这个继母,便是对上你这个父亲,也只管拿眼直勾勾的盯着瞅,别说跪拜,连道个万福都不曾,就这样送她出去,丢了卫家的名声是小,可污了姐姐一世美名,叫我将来拿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见姐姐呀!”说着说着就抽搭起来。
她爹便柔声细语的哄慰她继母:“好了好了,别哭了,你也说过那时是迫不得己,假如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让南公把她们带走,反正她现在还小,请几个宫人来好生教导便是。”
她继母的抽搭声渐渐收敛:“可是距和王府约定的婚期只差这么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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