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那里已经号过脉,又去翻看顾锦芙的眼皮,顾锦芙此时嘴里吐出一丝带褐色的血。
太医收回手,神色踌躇:“陛下,这肯定是中毒无误,但又不像一般的毒,臣只能先用凉水、生豆汁、熟豆清掺着试试去解毒。”
“速去。”赵祁慎盯着把她衣襟染成深色的血迹,不知道在想什么。
“禀陛下!找到下毒的用具!”
进来的郑元青朗声汇报,往外去的太医脚步一顿:“陛下,臣想看看这东西。”
在得了允许后,太医看了看粉末的颜色,又闻了闻,惊道:“陛下,这八成是鸩毒。虽然不纯,但仍是烈毒,臣尽力!”
说罢,脚下跑得飞快。郑元青听到鸩毒二字神色几变,赵祁慎已经冷冷下令:“审,一个都不能漏。”
不过片刻,殿外就响起一阵哀哭声,司膳房的人都被拖了出去,大批的戎衣卫也前往膳房。一时间,宫里人心惶惶。
乾清宫外已经闹翻天,赵祁慎在安静的寝室里终于问她:“你究竟吃了什么?”
顾锦芙终于捂着肚子回话:“服了两三天朱砂,不过我怕死,肯定不会过量。”就是要装出个真样子来,不然没法过太医那关。
他扯着嘴角,是被她的大胆气笑了:“果然没看错你,利落又狠。”
“奴婢为您死而后已。”
她很快回一嘴,赵祁慎真想抬手去掐掉她脸皮,都被他识破心思了,怎么还能脸皮厚着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她以身服毒,除了是帮他送个发作大臣的引子,也还想打击如今内司监的提督太监李望,好从中再抢一些权利到手上。
她要揽权就揽吧,却也不和他商量一下!
但望着她惨白的脸,他到底是揭过这茬,严肃地告诫:“下不为例,过于激进,未必是好事。”
顾锦芙抿了抿唇,肚子还在绞痛,神智因为这种痛反倒更清醒了。他的告诫也叫她不满,辩驳道:“你生我气生得没有道理,我瞒着你行事,你不一样也瞒着我行事。你刚才翻桌子,就是为了给那双银箸做遮掩吧,你并没有动筷子,不把筷子混到菜里会被看出痕迹。”
他早有准备,才会在她说天子权利的时候应了那一声‘你说得对’。
都是心思昭然,他倒有理怪她激进。
赵祁慎听到她连敬称都没有了,嘴里啧一声,片刻后却是笑了。
他想起九年前捡到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副倨傲的样子,明明有于求人,却是仰着下巴,目光无畏。
那时她才十三岁,脸颊还圆圆的,看着就跟头小狼崽一样,奶凶奶凶的。
可能当时她也欺他年纪小,不懂世故,小她三岁呢,可不得先用气势把他压倒。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仍浑身是胆,也不能吃丁点的亏,他说上一嘴也不可以。
他视线又落在她不服气的脸上,微微弯了腰跟她说:“把你埋汰我的气势使到面对郑元青上头吧,莫要人一靠近,就紧张兮兮的。你如今姓魏,是我建兴王府的人,宫里王府里清清楚楚记着你的名档。”
说着,他凤眼里闪过促狭的光,是挪揄又是提醒她:“别是别人没怀疑到你身上来,你反倒自己把自己给卖了,又或者......因为他是你的未婚夫,你对他心里还是喜欢的,所以不能自已?”
“——我高攀不上!”她猛然转头,怒视他。
他专戳人痛处的性子真讨厌,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当年是郑元青父子带着戎衣卫亲手抄了她的家,亲手给她爹爹带上镣铐并监斩!
她生气,他却在笑,似不经意抬手往她唇角一抹,把她嘴角那点污血抹去。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希望你真是那么想才好。”
正是这时,外头再度传来通报声,是太医去而复返。赵祁慎直起腰,笑容一敛,坐到不远处的御案后,喊了一声进来。
顾锦芙咬咬唇,把脸瞥到一边,脑海里都是郑元青刚才想上前想要为她号脉的事。
是对她起疑了吗?
从她进宫不久后,她就发现了,郑元青注意到了她。
她和郑元青的亲事是在十二岁那年定下的,她一共见过他两面,一回是定亲的时候,她站得远远朝他福了一礼。最后一回是十三岁那年,他来抄了她的家!
如今相隔近十年,她面容也有改变,即便是注意到她,恐怕是觉得相像吧。当年流放的时候,她落入洪水中,外头都说她是死了。
顾锦芙思索着,并不太确定他刚才要号脉是真的为公事,还是想试探。
但如今还是司膳房的事情重要,她得养养神,晚些肯定还有一场争夺恶战。
太医熬来了药,顾锦芙收起纷乱的思绪坐起身,把熬的解毒汤药一饮而尽。之后来来回回吐了五六次,才算缓解了疼痛能闭眼安心歇一会。
赵祁慎还不准她回内司监的屋舍,一句未查清前怕有人再暗害,光明正大将她留在寝殿里。可是这样更折腾她,连个扶她伺候一下的小内侍都没有,还得她拖着发软的腿来回跑后殿的净房。
她真是要恶意揣测,他就是故意的!
在顾锦芙迷迷糊糊缩在长榻上要睡过去的时候,尖细刺人耳膜的请罪哭喊声一直从殿外传到内里,她眉头紧紧蹙起。
哭着请罪的人已经进来跪倒在御案下方:“奴婢手下的司膳房出了此等大事,奴婢罪该万死!”
第3章
磕头的声音在寝殿中响起,连着三声,才有点睡意的顾锦芙都听精神了——
李望个老狐狸,一个头都磕得那么情真意切。
她就悄声坐起身,手脚没什么力气,又缓了会才慢慢挪步到大红的落地罩前。
赵祁慎那里却是头都没抬,执笔继续写着什么,也不接话。
跪地的李望一时间拿捏不准他是什么意思,索性把早打好腹稿的说辞都丢了出来:“司膳房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徒,奴婢有失察,还望陛下给奴婢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彻查此事!”
听到这儿,顾锦芙都想替李望叫一声好。
一开始又是磕头又是罪该万死的,转脸万死就成了失察,再来一个戴罪立功,那不就是功抵过,一点儿也责备不到他头上了。
这么好的事情,她也想占个全。
顾锦芙心里唾弃着李望,继续坚着耳朵。
少年天子淡漠的声线终于响起:“戎衣卫已经在审讯,你边上歇着吧。一回是失察,朕怕你焦虑过度,赎罪心切,有了二回失察可就不好了。”
李望脸色一下就变得极难看,天子这是在拿话头骂他别想得便宜还卖乖。
可不让他插手,万一这里有什么变故......
要是换了以前,李望可不担心这些,内司监里就数他势力最大,出了事他打杀司膳房的人抵罪就是。如今却来了个姓魏的,前些天才叫他难堪。
李望瞬息间思绪百转千回,一咬牙,又高声恳求道:“奴婢不查清,实在是心中惶恐不安,没有脸面面对陛下!”
听到这里,顾锦芙冷笑一声,一抬脚从落地罩后现身,扬声说道:“李公公的意思是......戎衣卫的人查不清?”
赵祁慎听到她的声音,回头就见她一步步走出来,说话的一双唇白得连血色也没有。
他终于放下笔,眼里闪过不赞同,这个时候逞什么强!
李望没想到她居然在里头,一现身还给他扣上一顶大帽子。扭曲他的话意,指责他是在说戎衣卫无能,那他得罪的就是整个戎衣卫!
李望心里咯噔一下,迎上她的目光,心里恨道,这个魏锦说话真是诛心!
顾锦芙可不管他咬牙切齿的样子,与他对视,朝他还露了一个无辜的笑。她眉眼弯弯,赏心悦目的一张皮囊却叫李望更加怄得难受。
李望咬牙,忙磕头想要跟天子澄清,外边传来太后前来的唱到声响。
顾锦芙刚刚占了个上风,太后却是来了,她只能先曲膝跪倒恭迎。
“——哀家听到什么戎衣卫查清不查清什么的,有人下毒,是戎衣卫里也出问题了?皇上受惊,可有大碍?”
四十余岁的刘太后裙摆逶逶,略尖的声音随着她的步伐在殿内响起,和她强势的性格如出一辙。
顾锦芙与李望都叩首请安,刘太后扫了眼跪在一边的顾锦芙,眼角余光又看到李望偷偷朝自己投过来的求助目光。
赵祁慎此时站起身,下了台阶,朝刘太后一拱手:“儿臣无事,劳烦太后记挂了。”恭敬有余,却不显得亲近。
本来也不可能亲近。
一来他不是刘太后亲子。刘太后的亲子是上一任皇帝,早年荒淫无度,后来乱吃丹药一命呜呼,到最后却连个子嗣都没留下。
刘太后就给他这式微的建兴王暗送密旨,把他过继到名下,择为新帝,赶赴京畿登基。不想旨意外泄,他遭了刺杀,身边跟随的旧部拼死相护,为保他周全死伤大半。
最后兵分几路,他变装九死一生才顺利到达京城,做了这个半道登基的皇帝。
结果他如今想要将天子近臣戎衣卫更换为自己旧部,却遭到首辅牵头的几位重臣反对,进言建王府旧部在刺杀中并未能护他周全,勇不足谋不足,不能担当大任。又以他加封顾锦芙为内司监的掌印太监为由,说已是对建王府旧部莫大的恩宠,再封赏其他人只会下不服众。
刘太后不想放权,那些朝臣多的是与刘太后沆瀣一气。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叫他培值更多的势力,好当一个能叫刘太后揽权、掌控的傀儡帝王。
早在进京前他就明白刘太后在一应王爷皇孙中选自己是为什么。只有他是父王早逝,未及冠无妻室,又与先行皇帝为堂兄弟,在同辈子孙子里为长,是最好拿捏最符合帝王的人选。
什么帝王之威震山河,他赵祁慎就只是沾了是皇室宗亲,沾了个运道,得了皇位却空有虚名。
受制于人,他怎么可能会与之亲近?
但刘太后没察觉到他的疏离一样,脸上露出笑意,眼角都堆起几道纹路:“母亲关切儿子是天经地义,皇儿怎么还这样见外......听到事情的时候,哀家这颗心都不会跳了!李望——”
“奴婢在!”
刘太后突然话音一转:“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内监里出了这样的事,你这提督太监是怎么当的!”
李望磕头说道:“奴婢知罪,奴婢正与陛下请求戴罪立功的机会!”
赵祁慎听着这一唱一和的,大约知道刘太后不是单纯来探望,似笑非笑看了李望一眼说:“内司监事诸事都要他管,难免有疏漏,朕让他歇着,他倒是诚惶诚恐的,就是个操心命啊。”
他的话听着委婉,但就是做了决断不同意李望问这个事。
司膳房出了事,刘太后来就是想摘李望出来。
这是她亲儿子跟前的老人,也是她现在掌控内宫趁手的人,当然不能被削了权。
可如今赵祁慎话里既然没有怪罪,不过问此事就不过问了,左右戎衣卫的人也是亲近她的,她还另有办法让李望干干净净的。
刘太后遂笑道:“是个操心的,皇上叫你歇着,歇着就是了。——魏公公怎么还在这儿伺候着,你身子如何,听闻那是鸩毒,也是万幸及时。”
说完李望的事,刘太后就和她这建兴王府的旧人拉近关系,并没有拿她和李望相比较,来个一捧一踩。顾锦芙知道刘太后心机段数高着呢。
她谢过,苍白的面容扯出笑回道:“奴婢谢太后关切,陛下洪福齐天,连带奴婢也沾光了。”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拍马屁的功夫她也极好。
刘太后习惯宫里人嘴乖巧,点点头,也不多留,又关切了赵祁慎几句就打道回宫。
李望被命去相送,顾锦芙等刘太后一众哗啦啦都走了,扶着膝盖站起身。
“我得去司膳房走一趟。”她挪着步子走到赵祁慎跟前,说话都在喘。
“不急这一会。”
“怎么能不急?”
顾锦芙固执地看向他。李望来肯定不是想脱罪那么简单,后脚太后还来了,让他先下了金口不治李望失察的罪。再晚,她也怕有变故。
他一时没说话,殿里十分安静,大殿中央的香炉有轻烟袅袅,还没升高就又消散了。
顾锦芙抬脚要往外走,正巧外头又有求见声:“陛下,奴婢来给您送膳。”
赵祁慎伸手在她肩头压了压,让她停下。
送餐的是一个面熟的小太监,在赵祁慎示意下把雕莲花纹的餐盒拎到御案下的桌椅前,揭开盖子取出热气腾腾的汤面,还有两副碗筷。
将吃食摆好,他躬身一礼就退出去了。
赵祁慎转身过去坐下,把那一大碗面条拨了小半出来,还用勺子舀了汤:“傻站那里就能有力气去?”
顾锦芙这才明白是让她先吃东西,他什么时候吩咐下去的。
她眸光闪了闪,慢吞吞挪过去,挨着他下手的太师椅坐下,面条已经被他放到跟前。
碗里的面汤清得跟水一样,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放,就是一碗水煮面条,还被泡得发软了。
顾锦芙拿过筷子往嘴里扒拉了一根,果然是泡得又软又黏,可面条带着的暖意却是淌到心底。
她又扒拉了一根,嘴里嫌弃道:“这不会就是鸿庐寺的厨子做的吧,都成面糊糊了,粘牙。不怪先帝要再组建一个司膳房。”
赵祁慎拿凤眼睨她,她用舌尖舔了舔粘在牙上的面条,突然想起旧事来,没忍住扑哧一笑。
那是她刚去到建兴王府的时候,当时赵祁慎还是建兴王世子,捡了她回去。她有心报他收留的好意,就跟着厨房的人给他做汤圆,也是想哄他高兴。
十岁的孩子,在她心里肯定贪嘴。
结果那时他正在换牙,一口汤圆把他牙给黏掉了,之后他足足一个月没给她好脸色看。第一次拍马屁,以拍到马腿上告终。
她吃面条吃得好好的就发笑,赵祁慎莫名奇妙,用手敲了敲桌面:“收起你贼兮兮的笑。”
不用问,都知道她脑子里想的不是什么好事。
顾锦芙可不敢说自己在笑什么,不然,她连这碗黏糊了的面条都没得吃。
她加快速度胡噜胡噜吃了一半,也不敢吃太多,身上吃出了汗,人也精神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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