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天黑才到。”周扬说。
“这么晚……住哪的?”
“宾馆。”
“我先放你几天假找房子?”公司不包食宿,梁老板不会对周扬例外。
“房子不忙。”周扬说,“您这边既然等人用,看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只管先说。”
梁老板笑了:“好,我真是忙得一个头两个大,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待会先跟我出去一趟。”
梁老板今年四十七岁,文化不高,现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得来的。他在公司里老板架子十足,对周扬也不假辞色。他只会用人不会调教人,因此在带着周扬熟悉一周后,他直接扔给他一个装修项目。
周扬在这里尚无人脉,对装修市场也不够熟悉,他琢磨了一阵,先跟梁老板手下的另外两个项目经理打好关系,再去当地装修市场跑了一周。这期间他也没忘找房子,他要求不高,只要“便宜”就行,最后和公司的装修工人合租到一起,四人一间房,上下铺,他人高马大,只能睡下铺,每晚都能听到头顶床板的咯吱声。
和工人同住熟悉之后,他调起人来也方便许多。工作上手,一个月后,他把小亚叫来了这里,又过两个月,老蒋和小王几人也来了。
赵姮在周扬离开两周后,通过中介找到了新住处。客厅堆满纸箱,她花费三个晚上将东西收拾完,最后坐在地上,抬头打量面前的乳白色衣柜。华万新城的家具都清空了,只有这个,当初来不及搬过去,才得以保留至今。
新租的单身公寓面积只有三十平,有衣柜了,不缺它。赵姮动作轻揉地摸着柜门,过了会,似乎摸到一个小疙瘩,她顿了顿,靠前细看,然后用指甲抠了抠,没抠掉。赵姮去厨房拿来工具箱,找出起子,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撬。小疙瘩在底边,几下就撬掉了,她摸着光滑如一的柜子,最后联系搬家师傅。
第二天,师傅将衣柜仔细保护好,把它送去了新公寓。
这是赵姮在今年的第三次搬家,搬完这一趟,她精疲力尽。
李雨珊是在一次约她吃饭的电话中得知她再次搬家的,她惊讶地嗓门都尖了:“又搬?!”
“嗯。”赵姮若无其事地问,“你说在哪里吃饭?”
“你把新地址发给我,我来接你!”李雨珊气呼呼地说。
“地址我发你,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开车过去。”
“……你好像很久没开车了?”
是很久了。房子带车位一起卖了,她的车不能继续停在华万新城,停车费省不了,油钱如今看来也不算多了。
赵姮开着自己的车前去赴约,李雨珊这次带着宝宝出来,赵姮抱了一会,把孩子哄睡着后,两人才开始吃东西。李雨珊吃几口就朝赵姮瞟一眼,赵姮低着头吃得认认真真,偶尔长发垂落,她抬手挽到耳后,动作一如既往的安静柔和。李雨珊憋闷半晌,开口问:“华万新城的房子,真的就这么卖了?”
“嗯。”
“……值得吗?”
赵姮没回答。
李雨珊把筷子一撂,“你是疯了吗赵姮!”
赵姮顿了下,然后才轻声道:“我做的疯狂事还少么……”
李雨珊没听清。
天气渐冷,两地气候不同,周扬这里已经加厚衣服,干活时要顶着寒风。他如今没驾照,弄来一辆电动三轮车代步,成天带着寒气进进出出,手指很快皲裂。帮一个工人做事时不小心拉开了口子,血渗出,工人急慌慌地说去帮他买纱布,周扬拦了下:“小事情,用不着。”
工人一低头就看见他手上的一道疤痕,问道:“周哥,你这是怎么伤的?干活的时候弄的?”
周扬垂眸,摸了摸那条疤,“嗯”了声。
夜里他依旧躺在下铺,盯着上方一根根淡黄色的木条,他辗转半晌,拿出手机打字:
“我现在做的跟温经理的工作差不多。”
他白天依旧要早起,跟那些工人同进同出,每天要跑四户业主家,后来又增加一户。他的时间被排满,大事小事全要他来解决,电瓶车期间坏过一次,赶到老蒋请吃饭的地方时已经迟到快半小时,小王要他罚酒,周扬笑着以茶代酒。
“秋水仙碱和非布司他上回吃完了。”他在夜里打字。
这天一户业主大闹公司,原因是一块大玻璃无法送上楼,周扬搭着对方的后背,把他带出公司,然后替他点上一支烟,和对方一起去了一趟正在装修中的房子。
玻璃是浴室外墙,长宽数据大,周扬目测了一下,拿尺子量了量,然后走到外面电梯里测量长宽对角的数值。
业主说:“我去之前也量过了,不行,搬不进。”
“唔。”周扬点头。
业主说道:“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们,但这点事当初设计师设计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提醒一下?我们是外行,没想到卫生间玻璃墙会有运不上来的可能,他可是专业的啊!”
周扬回到屋内,点头说:“这确实是他的问题……不过这设计确实跟你家风格搭,不用大块玻璃可惜了。”
“这我知道。”业主被他带走了话,“我当初就想这样采光也好,整体空间也显得大。”
“不然就用起吊机吧。”周扬话锋一转,建议道。
“起吊机?”
周扬走出屋子,来到步行楼梯口阳台,朝下望了望,又抬头看了会,说:“你这十六楼,没问题,到时候顺着那根绳索吊上来——”周扬手一指,那是早期固定在楼房外地面上,用以起吊超重超大的家具建材的绳索。
业主问:“这么高,不会摔碎?”
“他们专业的知道怎么弄。”周扬教他,“让做玻璃的那家老板现场看着指挥,吊家具的电话一般你们物业会有,你打电话问问。”
业主迟疑:“这种大概要多少钱?”
“不一定,你先问一声,让对方报个价。”
业主问完,价格也能接受,原本以为只要等起吊机一来就能万事大吉,谁知之后几天雨水连绵不断,吊家具的师傅说不能在雨天吊物品,因此这事一拖再拖,几天后业主又来公司闹,周扬再次赶过去。
“我让玻璃店的人干脆把玻璃搬上来,我出钱!你猜他们报什么价?!五千!疯了吧他们!”业主指着周扬说,“总之我不管,这是你们公司的责任,你一定要帮我搞定!”
周扬拿着尺子测量楼梯转角的角度,确定玻璃能通过楼梯搬上来后,他问:“你之前愿意出多少钱?”
“五百!撑死了就五百,那块玻璃总共才多少钱!”
周扬拿下嘴里香烟,弹了弹烟灰说:“行,我找人帮你搞定。”
过两天,玻璃送到楼下,周扬找来老蒋几人,拿工具吸在玻璃上,他领头搬起。玻璃太重,凭他这力气,搬一层也要休息一会,整块玻璃总共花费两个小时才搬上楼,到业主家门口时,另三人已经累得蹲下来。
周扬扶膝靠墙,站了一会,他给三人分一圈香烟,“再加把劲,快了!”
他一边指挥,一边用力抬起,转着角度,又用十多分钟,终于把玻璃送进了屋内。
回去后周扬四肢肌肉酸疼,尤其是脚,疼得不能轻易着地,两天后双脚肿胀,他没功夫去医院挂点滴,只能吃药慢慢止疼。
晚上疼醒过来,他闭眼皱眉,忍了一会,摸到枕边的手机,他慢吞吞地打字:
“这回真像你说的,脚像泡了福尔马林。”
打完一句,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他看了看,然后一个字一个字的删除。聊天界面始终停留在她回复的那个“好。”
他指腹轻揉,依旧像揉着她的嘴唇。
在周扬离开五个月后,赵姮收到一条银行短信,上午十点,一笔四万元存进了她的账户。
第46章
又过半个月,新增两万元。
已近除夕,赵姮正在收拾房间,她从一堆书籍中翻出2016年的那本日历。听见短信声,她顺手点开,低头看完新入账的金额,她站半晌,然后把日历本扔进了垃圾筐。
2017年1月27日,除夕如约而至。
这天赵姮看新闻,说是除夕夜的寺庙门票销售情况再创新高,晚上九点之后,附近路段将陆续实行交通管制。
她做了两菜一汤,把饭菜摆茶几上。屋内开着暖空调,她穿着紧身的毛衣,盘着长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等着春晚开播。
很快就有欢声笑语从电视机里传出,她这一年没怎么看过电视剧,因此一开场的歌舞节目中她只认识刘涛、蒋欣几人,根本不知道王子文和乔欣是谁。
她端着饭碗,低头搜手机,顺便查了下之后的春晚节目单,一顿饭吃到十点多,她把碗筷洗了,回来披上毛毯,窝在沙发上继续看。
主持人开始零点倒计时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赵姮双脚下地,从茶几上攥起手机,看见来电显示的名字,她顿了顿。
“……喂?”
“赵姮,是我。”
“我知道。”
“在做什么?”
“看春晚。”
“一个人吗?”
“……嗯。”
“新年快乐。”蒋东阳笑着说。
两千公里之外,冰天雪地。
这里温度零下,暖气片几天前坏了,还没修理好,屋内阴冷刺骨。小亚和老蒋他们都回去过春节了,周扬没走成。他早已办理了居住地变更,年前想申请离开,被驳回了。
他回不去,她一个人怎么过年……
周扬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指头拂着手机屏幕,许久,他拨出电话——
占线。
挂断电话,周扬看一眼时间,零点整,他再一次拨出去,依旧占线。
这样的时间点,他不知道她在跟谁打电话,只能等待。
屋内门窗紧闭,可依旧挡不住冷冽的寒风,寒气无孔不入,周扬坐得四肢僵硬。
他手指微动,慢吞吞地又一次拨出电话,耳边响起正常的彩铃声,他捏了捏手机,过了会,音乐一断,他听见一道轻柔嗓音,“喂?”
周扬牵起嘴角,先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赵姮道。
“还没睡吗?”周扬问。
“没。”
“在看春晚?”
“嗯。”
“放到哪了?”
“在演小品,你没看吗?”赵姮问。
“没看。”他这没电视机,“你要全部看完?”
“是啊。”
周扬又问:“晚上吃了什么?”
“我自己做了饭菜,两菜一汤,你呢?”赵姮问。
“我也是。”
赵姮已经从沙发起来,去阳台拉窗帘,她边走边问:“也是两菜一汤?”
“不是,三个肉菜,”周扬笑笑,“全是大肉。”
“一点蔬菜都没?”
“加了点葱花。”
赵姮笑道:“不腻啊?”
“不腻。”
“你室友在那过年吗?”赵姮问。
“都不在这,他们都回去了。”
“哦。”
“赵姮……”
“嗯?”
周扬捏着手机道:“我申请回去两天,没被批准。我回不来……”
“……知道了。”赵姮说。
他们很久没听见彼此的声音了,这一通电话聊得有些久,直到春晚结束,开始重播,他们都还没挂断。聊天内容却并不持续,很久才冒出一句话,只说些简单的柴米油盐,谁都不去刨根问底。
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避让和守护。
李雨珊并不理解他们现在这种状态,春节结束,工作生活继续按部就班,她开始给赵姮介绍异性朋友。
赵姮现在没有房贷压力,但工作依旧拼命,她没时间相亲,最近一直在关注政策,二价HPV疫苗即将在内地上市,这将影响她的中介工作。
目前市场看似运作良好,甚至因为HPV知识的广泛传播,赴港打疫苗的人越来越盛,可她反而更加忧心。
她工作量骤增,时常出差,连续一周失眠,气色越来越差,感冒拖延许久还没痊愈,去医院挂号的时候没算准时间,队伍排成长龙。
好不容易在机器上挂完号,候诊室里已经座无虚席,赵姮站得太久,双腿渐渐支撑不住,只好靠着椅子扶手,把身体重量倾斜过去。
边上坐着的一对刚好是夫妻,丈夫替妻子剥完橘子,离开座位去洗手间洗手,赵姮上前一步正要坐下,妻子把包放到空位上,制止她说:“这里有人!”
赵姮没力气与人争执,她说:“我就坐一会。”
妻子没再拦她,但也没把包拿走,等她丈夫一来,她立刻招手喊:“老公,这里!”然后对赵姮道,“我老公来了。”
赵姮只好让位。
看完病,她没大碍,感冒不算严重,配了点药她就回去了。周扬的第三次汇款就在四天后,这一次的金额是十二万。
这个八月,二价HPV疫苗正式在内地上市,周扬缓刑期已过一年。
李雨珊再次跟赵姮提及相亲时,赵姮沉默的有些久。李雨珊试探:“他是我老公的一个客户,三十三岁,以前就交往过一个女朋友,长得不错,就是稍微矮了一点,不到一米七五。”
“不算矮。”赵姮说。
李雨珊立刻笑道:“的确不算矮,我是觉得配你的话可以再高一点,我老公说那人条件样样好,人品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先看了再说,也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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