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雪瑶心中不慌不忙,她早就知道李蓉心里不太支持她入宫受选的决定,只是拗不过她和她耶耶罢了,且兼之这个时代女子被扭曲塑造成的事事顺从长辈、夫君的本能,因此心里再不愿意,也半推半就的到了现在。
不过,她要入宫的主意却是早就决定好的,不容更改。
范雪瑶面上不急不忙,笑容冷静沉着,安抚住了李蓉激动的情绪,待她稍稍平静下来,方柔声缓缓道:“豪门大户与那宫廷又有何区别呢?就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地方。便是嫁进侯府,凭我们家的门第,女儿怕也不会受婆家重视,反而要因这容貌受累颇多。届时,任夫妻之情如何笃至,恐怕都难以维系。不入宫,日后亦未必有好结局。入宫了,也未必就不会有好结局。既如此,都将险阻万难,女儿何不选那至高无上的?”
范雪瑶前世时曾费心学过心理学,擅于打动人心,使人的思维渐渐按照自己的想法转移,她语气不急不缓,认真且充满说服力,渐渐使得李蓉也觉得她说的很对。只是身为人母,又是唯一的一个女儿,李蓉始终不舍得她去宫廷里与人争宠。
女儿不受宠,她得心疼死。受宠,她又担心女儿会受人嫉妒,而嫉妒会滋生邪恶,怕她会被人阴谋暗害。
第六章 烂泥扶不上墙
李蓉听了范雪瑶的话,心里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女儿幼时便开始展露的与众不同。
范雪瑶其实并不算聪明的人,她在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上从来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现如今为府中人所称赞的才华,不过是她自幼坚持下来的成果罢了。一分一毫,都饱含着艰辛的汗水。
这孩子自小心智便坚韧的不像个孩子,毅力超绝。
比她大个几岁的娘子们还在整日里玩耍嬉戏,她却能日复一日的坚持习琴练字,哪怕手臂都抬不起来了,手指上的水泡磨了又磨,也从未有一日辍下功课。倒是她这个做母亲的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劝她好歹也稍微歇歇,出去与姊妹们玩玩儿游戏什么的。
没成想,她当时答应了,也的确是去与姊妹们玩耍了,可白日里落下的功课,都以消耗夜晚的时辰给补了回来。
看着女儿睡不饱的萎靡模样,比之前还要辛苦。心知女儿主见大,劝不来的,她便不再干涉。幸好女儿的种种辛苦有所回报,现如今范家上下谁不知道她的四娘子琴棋书画,针黹女红样样皆精?甚至连厨艺都令人赞不绝口。
更难得的是女儿心思清明,看人看事十分有眼光。而且无论是看待事情的角度,还是处事为人都很有一番想法。在女儿尚且年幼时,她还没有与夫君和好。那时她在范家处境不太好,她虽然是长房媳妇,主持着范家中馈,可因着婆母偏心三房,导致长房与二房三房总是龃龉不断,连带着小辈间也不太和平。
虽然都是孩子,可孩子间的战争也一点也不轻松。很多人就是在幼时因受自家兄弟姊妹欺负,性子养歪了,日后想要扭转过来都难了。
她心疼女儿,怕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吃亏,便总会叫女儿的乳母来细问。当时大娘子二娘子三娘子都还没有出嫁,二娘子紫荆是王氏的女儿,与她一般性情,对嫡妹瑶娘言听计从。难就难在大娘子与三娘子身上。
大娘子二娘子同出二房,虽有嫡庶之分却同仇敌忾。先前二娘子因两人受了不少闲气,她原以为雪瑶也会因此受些委屈。没承想,瑶娘对上两人不仅没有吃亏,还很轻巧的就使两人的姊妹情谊分崩离析。日后姊妹相争还来不及,哪顾得上挤兑欺负她?
当时她只当女儿聪明,并未深想。
只是后来种种件件,她发现刘氏真面目曝光,她与夫君和好也是女儿一手促成时,她才彻底明白过来,她的女儿不像她。
别看着她的女儿瞧着娇娇小小的,仿佛个小猫儿一样柔弱。事实上她厉害着呢。平时忍让着只是因为她不在乎,没放在心上,笑笑就过去了。可真正对上事儿,她心思却不小。就像那史书上的智客,军师一样。
每每想起独女的优秀,李蓉就不禁敬佩赞叹。
她活了三十余年,见过的姑娘少说也能从街头排到街尾,她女儿这般的娘子却是她生平仅见。
那些才女她也见过一些,长安城的贵女出身的娘子多如天上的白云,擅长书画琴棋的女子层出不穷。然而那些女子只是有几分才气罢了。其中许有数人可称聪慧之人,却绝及不上才智二字。
难得的是,瑶娘不仅有这份智慧,还从不显摆招摇。不仅范家其余人只知她美貌过人,却不知她有这份心计。连她这个亲身母亲也是因为日日相处,且女儿没有瞒她,才得以发现的一点皮毛。否则传扬出去,智慧二字对女子而言绝非什么好事。
如今细细回想,李蓉不得不承认,她的女儿真的不是寻常闺阁女子。有这番才智心计,她又怎么可能满足于寻常人家后院尺寸之地?她合该筹谋一番大前途!
李蓉不禁有些惶然,心中生出丝丝失落。她原以为女儿是心头肉,掌中明珠,需要她的精心呵护与疼爱。谁知女儿比她还厉害,小小年纪就能在一众姊妹中游刃有余。行事独断,心思深沉。到最后她甚至还是靠着女儿才夫妻和好的。不过想到瑶娘再厉害能干,也始终是她生的女儿。女儿聪明,不就代表她生的好吗?顿时那点儿失落消逝,只觉得骄傲,以及与有荣焉。
范雪瑶自从李蓉说要和她谈谈时便一直凝聚心神,没有错过这番心声,知道李蓉退让了,立刻乘胜追击,不厌其烦的劝说李蓉安心,最终彻底说服了她。
经此一回,李蓉不再反对,同时更加用心的操持范雪瑶入宫受选之事,做齐了准备。
光阴迅速,捻指数过几日,转眼间,选秀的日子便到了。
这一日,早早的范雪瑶便在徐姑姑的指导下换起来早就备下的衣裙。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天气微暖中还带着凉意。若穿袄子也恰当,只是总会略显臃肿。穿的单薄了,冷且不说,还会令人心中看低。因此徐姑姑准备的衣裙乃是一身襦裙,外配一件斜领袷袄。这样既能显出范雪瑶曼妙的腰肢,又不会太过打眼,惹人非议。
未免弄脏衣裳,嫣然先给范雪瑶梳起双环垂挂髻,鬓间戴了一朵堆纱茉莉花,再在髻上随意又不凌乱的别上几朵小指甲大小的攒珠珠花,精心挑拣出来的雪白的米粒珍珠,就如同茉莉花的花苞一样,与茉莉纱花相互辉映。
然后又服侍着范雪瑶穿上杏色遍地撒花襦衫,郁金罗裙。徐姑姑并没有给范雪瑶准备时下盛行的销金刺绣,或缀珍珠为饰的裙子。若是需要,范家也不是制不起,只是范雪瑶容貌太出色,若是打扮的再盛丽一些未免过于艳光逼人。这只是初次选秀,太过了反而不美。
而这郁金罗裙则正正好。既不会显得怠慢,又淡化了范雪瑶那过分美丽的容貌,且黄色又显白,将范雪瑶一身人如起名的雪白肌肤衬的愈发莹润白皙。徐姑姑简直可以想象到了,选秀时她教导的这位娘子在一群秀女之中,就好似一缕徐徐吹过的春风一般,只令人觉得青春明媚,见之忘俗。
收拾妥当,范雪瑶便在丫鬟妈子的拥簇下走出荷香院,刚走不远,只见一名穿着半旧褙子的少女自三房院子步出,身边只跟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见了她,目光闪闪躲躲的冲她点头见礼。
这少女与范雪瑶年龄相近,相貌生的也很秀气,可惜行止间夹杂着一股子畏畏缩缩,令六七分容貌顿时化作路人,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女孩是五娘子,名叫春香,是三房的庶出。五娘子的性情,说得好听点是老实温顺,说难听点是无能,懦弱怕事。
五娘子的生母原本是范老夫人身边的一个婢女,因样貌生的不错被她三叔看上,范老夫人对小儿子宠溺有加,只是要一个丫鬟,有什么大不了的?很干脆地便予了他。后来便生了五娘子。
范城性好渔色,又喜新厌旧,没两年便腻了,转眼就将这婢女抛到了一边。余氏好妒,本就看丈夫身边的莺莺燕燕不顺眼,既然范城自己都厌弃了,她更不会手下留情了。
可怜那婢女至今仍是通房丫鬟的身份,连带着五娘子也被磋磨出懦懦弱弱的性情,说话总是一副怕惹怒别人一样,总是小声小气的,得让人竖起耳朵才能听出她在说些什么。久了,旁人也不爱与她搭话了。
直到今日,五娘子就仿佛是范家的影子人一般,恐怕除了她的生母,便没有什么人真的在乎她了。
范雪瑶冲着五娘子点了点头,便领着一众人走了。
旁人日子过的是好是坏与她无关,若是自己扶不起来,别人怎么帮也是无用。
范雪瑶知道这五娘子不是故意使人以弱,而是真的懦弱。她心里想的总是退让,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些改变。
余氏故意折腾她,使她不断做针线,绣活给自己,哪怕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眼下都一片青黑了五娘子也都是乖乖做给余氏。明知道余氏从来不用她做的那些东西。忍让余氏还能说孝敬嫡母,可她房中的下人偷拿她的首饰,她也不敢跟人说,就连私底下斥责下人也不曾有过。宁可被人笑话穷酸气也无所作为。
这样的人她实在欣赏不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退一百步一万步,只会掉落悬崖摔死!
范春香看着连背影都显得清绝曼妙的少女远去,眼中充满了羡慕的神色。不过,就是再羡慕也是没用的。各人有各人的命,四娘子生来便是尊贵的长房嫡女,而她呢,她只是卑贱的婢生子。她耶耶至今仍是白身。同样都在十三至十六岁,四娘子就能风风光光的入宫受选,而她却只能守在这府里头,盼着能熬出头,嫁给一个良人。
两人的命运是打从出生起就注定好了的,谁让她没投个好胎呢。
只一会儿范春香便收回了视线,如往常往正房的方向去了。她还得去向阿婆问晨安,虽然阿婆从来没有多看她这个孙女一眼。
第七章 初选
清晨,天色微明,景色幽玄。崇贤坊的坊门一开,便驶出一辆辆马车。范雪瑶坐在颠簸的马车内,只觉得骨架子都要被摇散了。这正是她不喜欢出门的原因,没有高超的防震性能汽车的古代,出行简直就是种折磨。
幸好一路畅行无阻,赶在范雪瑶快要吐前,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徐姑姑搀扶着范雪瑶下了马车,范雪瑶快速掠过四周一圈,只见宫门前立着一位位青春貌美的少女,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少女们见了认识的,便凑到一起低声私语。霎时间,这巍峨庄严的宫墙下,香风阵阵,莺歌燕语,堪称热闹。
她们大多戴着帷帽,只是那纱又薄又轻,晨光一映,根本遮不住什么。
范雪瑶望着这些尚未被岁月侵蚀的如花朵般娇嫩的面庞,她们每个人脸上都闪动着兴奋,耳边响起嘈杂的心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希冀着未来将会属于自己的尊贵荣华。
从今往后,她就要与这些女子竞争了。
不知最终谁才是那个赢家呢?
范雪瑶微微勾起嘴角,她可是很有信心和毅力呢。
徐姑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将范雪瑶扶到一旁,避开旁人耳目,伸手替范雪瑶抚了抚鬓间的茉莉花,轻声细语道:“娘子,我只能送娘子到这里了。该打点的我都打点了,接下来的,就要靠娘子自己了。”因为徐姑姑只是被聘请来教导范雪瑶,不是范家的奴婢,因此,她从来只是自称我。
范雪瑶握着徐姑姑的手,凝视着她的双眼,听到她心里难以言喻的担忧,心中不禁暖暖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也会为真心待自己的人所动。抿唇莞尔一笑,淡施脂粉的面容顿时犹如冰雪消融,春花灿烂,美的令人挪不开眼。
“谢谢徐姑姑,这段日子劳累徐姑姑悉心教导,瑶娘定不负徐姑姑所望。”
听到范雪瑶用的自称,徐姑姑心中微酸,又热烫烫的。虽说她是被聘请来的,旁人道一声好听的称她徐女官,可事实上她也不过是出自宫廷的使女罢了。见多了旁人对着自己面上尊敬看重,实际上使唤的理所当然的高高在上的模样。再看看范雪瑶尊敬亲近的态度,徐姑姑难免在常规教导中,更多了发自内心的认真和真心。
她在宫中磋磨去了青春岁月,出宫后经人做媒嫁了个商人为妻。谁知命不好,没几年丈夫就得病去了,甚至未曾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孤家寡人,孤独便随影而来。数月相处下来,她便不由自主的将这个贴心的娘子当成了亲女一般。
眼看着范雪瑶便要进宫去了,唯恐范雪瑶进宫后吃亏,徐姑姑顾不得其他,只想多说几句叮嘱的话,好叫她日后少走一点弯路。
“仁帝时,曾有个李姓的宠妃,不知娘子知不知?”
范雪瑶点点头。“自是知的。”莫说仁帝,自开祖以来的各种正史野史,她都通过各个办法摸了个清楚,尤其是那皇宫里的事儿,知道的多点,她的赢面就更稳些。
徐姑姑叹了口气,眼神流露出淡淡担忧之色:“我有幸曾谋得几面之缘,丰姿绰约、风情妩媚,当时李妃宠冠后宫,时人无不艳羡其圣眷甚隆。后来李妃连番三孕皆早夭,第四胎难产,小皇子一出生则殇,李妃的身体也一落千丈,数月后便病重不治,薨逝了……娘子心中当有数,一旦进了宫,便是如同于瀑布崖上逆水行舟。”进,难,且险。可不进,则会立时掉落悬崖,摔的粉身碎骨。
这话,徐姑姑没有说破,她知道依范雪瑶的聪慧,这道理不必说破。
范雪瑶自是明白徐姑姑的意思,的确,便是宠冠后宫又如何呢?自古以来,帝王宠妃难道还少么?清心少欲的皇帝也会至少有一位宠妃,更别提那重欲荒淫的,春芍药夏芙蕖,秋海棠冬玉兰。她是生的容貌姣好,可这天下间,美貌的女子从来都不会少。光凭美貌,是不可能牢牢攥住一个帝王的心的。而她求的也从来都不是一时的荣华富贵。徐姑姑这是提点她不要被一时的恩宠迷花了眼,要保持警惕和清醒的心,看清繁华背后的黑暗和危险。
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少女,几乎可以肯定会被帝王恩宠迷晕头。可是她却有自信,便是在那深宫内廷之中她也能活的自在风光。不光是她所拥有的异能,更是她心中清明。她很明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眼看着要到时间了,负责迎接秀女的小黄门便来赶人了。徐姑姑连忙抓着范雪瑶又叮嘱了几句谨言慎行一类的话,才匆匆离去。
太阳一破晓,卯时的钟声响了起来,宫门三扇小门全开,各家下人纷纷上前递交自家秀女的名帖。
冷香搀着范雪瑶等了没一会儿,嫣然就回来了。嫣然和冷香都是自小就跟在范雪瑶身边。范雪瑶虽然因为早就有心入宫,所以深居简出,不常出门与李蓉参加花宴茶宴等女眷聚会,不过她平时处理事务时除必要时,很少避讳两人,因而两人都很得用。这般大场面,嫣然也没有慌乱局促。
很快便有小黄门来引秀女们进宫门,范雪瑶左右一看,发觉她这边人是最多的一列,其次是长安权贵人家娘子的那列,京外官家女的是第三列,人数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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