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长歌正自不舍,闻言登时喜动颜色,“谢谢师叔!”
苏璇又看向沈曼青,“我长年不在山上,阿落全仗剑册研习,弄掉了可是麻烦,你是在何处拾得?”
沈曼青滞了一下,微乱的回道,“时日久我也忘了,似乎是在山道上。当时左右问过都不知道是谁的,怪我未曾多想,该拿过来问一问师妹。”
石妙在一旁嘀咕,“凭她的资质,有剑册也是浪费,还不如给殷师弟。”
苏璇气息一凝,气氛忽而沉了,殷长歌与沈曼青俱噤了口,不敢再出声。
苏璇凝视了石妙片刻,“你父亲当年离世,是我之过,与阿落没什么关联。你既瞧不起她这师妹,她也不必再认你为师姐,今后不许你再踏进此地。”
他的话语很平,不带一丝疾厉,却蕴着无形的压力,沈曼青脸色发白,殷长歌也渗出了汗。
石妙愕了一瞬,脸庞火辣辣的烧起来。
她对苏璇的感觉极复杂,先是怨他害父亲殒命,待知悉他在门中宛如天神一般的存在,又怨恨他为何不收自己为徒。这本是他欠她的,却长年不闻不问,任她在门中平庸无名,反而对一个卑贱的小胡姬翼护关照。如今当着师弟师妹受斥,石妙羞恼之下不顾身份,梗着脖子呛道,“这话门中其他长老也说过,有什么错,何况她的剑技本来就不如人,难道还不许说?”
苏璇淡淡道,“你既不是长老,有什么资格评说。不如人就可以肆意欺弄?你先同她交手伤了她的脸,长歌又接着迫战,到底是为切磋还是欺凌?”
沈曼青一捏石妙的手,拉着她跪下来,“请师叔宽恕,是我们错了。”
殷长歌同时跪落,大气不敢出,唯有石妙仍是不服,倔脸不语。
苏璇没有再说,让三人去了,自己向院内行去。
灶房烟气袅袅,一壶水初温,阿落已奔到他所居的卧房,将置在箧中的被褥取出来铺展平整,又将茶具取出清洗,纤细的身影忙碌不停。
苏璇唤过她,将剑册递在她手中。
阿落惊讶的接过来,这册子她原来当宝贝一般,放在枕头底下压着,有一日忽然不见了,整座院子翻遍也寻不出,后面的剑式也没法再练,不想师父一回来就找到了,她惭愧又不安,“师父——”
苏璇很想如过去一般揉一揉她的头,然而她已经长大,不再是孩童,只温声道,“不必忙乱,这次回来要住几天,师父给你买了几身衣服,带了些糕饼和小玩艺,搁在院里的石案上,自己去看。”
阿落忘了身上的疼痛,像一只满怀信任与依赖的雏鸟,仰起脸欢快的应了一声。
叶庭听说师弟已归,处置完手边的事务就寻了过来,恰好撞见廊下一师一徒在行功。
阿落端正的打坐调息,苏璇一手按在她背心,以真力引导,旁边放着一个玉瓶,叶庭拾起来一看内里空空,若有所悟。
小胡姬入住后少有离院,连叶庭也有数年未见,此刻打眼一瞧,见她长开后眉目深楚,骨线匀柔,精致明丽,竟是胡女中也少有的绝色,叶庭不喜反忧。苏璇不会让徒弟在深山藏一辈子,一旦入了江湖,过于漂亮的胡姬极易引起非议,于门派和师弟都未必是福。
一柱香后苏璇收了行功,吩咐徒弟,“好了,你去练一练剑法,看与平日可有不同。”
阿落一睁眼瞧见叶庭,吓了一跳,僵硬的行了礼,抓起剑就跑了。
叶庭中断思绪,抛了抛玉瓶,“你给她服了什么?”
苏璇知道叶庭必会过来,预先将茶具放在廊下,提起水壶放在泥炉上烧热,“转神丹,上次助西岳得的,我本想拒了,后来念着给阿落不错,就收下了。”
“西岳阁的六阳转神丹?”叶庭眉一挑又平下来,摇头道,“凝脉炼髓的奇药,也只有你用得如此随意。”
苏璇不以为意,“我又不需要,阿落用了还能有些进益,要不是我将她一个人扔在山上,她也不会学得七零八落,被同门都比下去。”
叶庭对此毫不意外,“谁让你为了收她将长老全得罪了,我的徒弟就是长老帮着教,只需我偶然点拨,都练得不错。”
苏璇淡道,“那两个我也见了,回来时正好在,大概经常过来欺负阿落。”
叶庭听出师弟不快,反而笑起来,“这也是一种修炼,不然山上还有谁肯和她对战,你当年遍身是伤都不惧,如今却心疼起徒弟了。”
苏璇无话可说,他也明白其中的矛盾。正阳宫一向鼓励弟子切磋斗技,正是因为学剑必须与人对阵,否则招式空而不实,难有精进,只是阿落太过单纯乖巧,怎忍见她生生受欺。
水沸了,不等苏璇动手,叶庭提壶煎茶,“你也不必过忧,这院子里的衣食器物是我督着给的,冬炭还是连你的份例一起,绝没有短了她的。”
正阳宫经常要迎接高官显贵,格外讲究礼仪,门下的弟子对于烹茶、品香一类的雅艺也是必修,叶庭是掌门大弟子,一套仪程尤为熟练,不一会两碗碧色的茶汤已摆在面前。
这些技艺苏璇也习过,远不如叶庭用心,多半混赖过去,后来随了师祖更是专心修剑,想吃茶就去寻叶庭。近年他在江湖行走,叶庭主理门派内务,两人少有相聚,一品之下格外亲切,苏璇暂时放下了心绪,“师兄的茶还是一样好,对了,上次你在少林品的犀明茶,我也尝了,的确是厚重独特。”
叶庭当年不过随口提及,闻言心头一动,“你在何处所得?犀明茶珍罕贵重,极是少见。”
苏璇微笑不语,叶庭长叹了一口气。“又去了琅琊?”
他没想到下一句话更可怕,苏璇道,“师兄,我想请冲夷师叔替我去琅琊王府提亲。”
叶庭哑然,揉了揉额角不语,正阳宫的弟子虽可选正式入道或从俗嫁娶,但择了后者必须离山,从此不再是门派之人。以苏璇如今的声名,一旦成亲,门派内外不知何等震动。
苏璇这次回山就是要与他商议,“不巧师父去昆仑赴会了,师兄正好替我想一想,等师父回来该怎么说,等年底郡主的孝期就满了,必得提前安排。上次面圣的赐赏有多少,加上我这些年放在你那的银钱,够不够买间宅子?你觉得择哪一处定居合适?她毕竟是世家小姐,太偏僻的地方只怕不惯。”
一连串问得叶庭脑仁疼,作了个手势止住,“我都奇怪琅琊王府和威宁侯府居然没有修书严责师父,给你混赖了两年,居然还想让门派替你提亲?你知不知道一旦事情揭开,本门有多被动。何况你们身分悬殊,阮家根本不可能许婚,她的兄长又与威宁侯是至交,万一不成,你是要把人强抢出来?”
一句话问中苏璇心坎,他早知薄阮两家是世交,却不知薄景焕原来心系于她,直到霍家递消息才知求娶一事,事后去威宁侯府解释,几度被拒之门外。他虽问心无愧,到底伤了情份,这位结义兄长大概一生都不会宽谅。
叶庭劝了数次都无效,实在头大,“近期我听得道上消息,威宁侯身边仿佛有朝暮阁的人。”
苏璇不禁动容,“师兄怀疑他是朝暮阁背后的人?如果真是他,怎么可能在探王陵的同时安排郡主游紫金山?”
这也是叶庭在思索的一点,审慎道,“或许不是主使,但很可能有所牵连。”
苏璇想了一阵,“有两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守长沂山庄时,威宁侯致书让我去琅琊王府,我本疑心太巧,直到真见了追魂琴,就未再深想;后来我与郡主之事,也是威宁侯最先觉察,那时他应该已经回了金陵,不知怎会探出了消息。”
叶庭面色微变,越想越深,“这些事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能追踪你的人极少,必是郡主身边伏了人,若真是朝暮阁,如此隐而不发,必是有更凶险的目的。近年你带领各派反攻,令朝暮阁步步收缩,大不如前,他们最恨的就是你,谁知会如何算计。稍有不慎你与郡主声名全毁,门派也会大受影响,师兄最后劝你一次,这段私情害人害已,趁着尚未被天下人所知,赶紧了断,你与她还能各得其安。”
苏璇沉默了许久,低声道,“师兄,我以前别无杂念,一心精进剑法,以为会像你一般入道守山,却意外对她动了心。她有那么多王孙公子追逐,唯独属意我,我怎么能辜负。我知道你一番好意,也知她身份特殊,实在无法,我就带她隐姓化名去往山海之边,天大地大,终有相守之处。”
话已至此,再说也是枉然,叶庭发自肺腑的,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送走了叶庭,阿落还未回来,苏璇依着回山的惯例去祭扫师祖的坟茔。
除草拭碑,燃香焚纸,石碑的边缘凝着斜阳的辉光,他注视了片刻,脑中忽然一阵眩晕。
等他定过神,日头已经坠下去了,山与天的交界晕着一团模糊的昏黄,山风如啸,透骨生寒。
一疏神竟像过去了许久,苏璇正觉得奇怪,见地上有血,色如初凝,他肃然循迹而去,在十余丈外发现了几只白鹤。
白鹤早已死透了,每一只死状相同。
长长的颈不自然的弯曲,鹤喙僵硬的半张,好像前一刻还在鸣叫着飞起,后一刻被一剑斩裂,优美的躯体几乎断开,染血的白羽飞散,草地上腥红点点。
这里是正阳宫的腹地,灵鹤是山上长年驯豢,不可能有人来此刻意斩杀。
苏璇环顾左右毫无人迹,一种异样的不详侵入了心头,他伫立了半晌,几乎是下意识的拔出了腰间的轻离剑。
纯澈的轻离明如秋光,边缘一缕残红的血。
缓,缓,沥,落。
第63章 故人绝
阳光斜入窗扉,映得屋内富丽明亮,汝窑瓶中的芳花绚烂如锦,妆台上的铜镜纤毫毕现。
镜中映着一张老妇人的脸,一双纤白的巧手正在为她整理满头银丝,梳落成一个典雅的发髻。
老妇人左右瞧了一阵,对着身后的女子慈爱的微笑,含着一丝悯叹,“还是奴奴手巧,偏偏造化弄人,几度蹉跎,也不知祖母还能不能活到你出嫁的时候。”
女子揽住老妇人,清丽的容颜比花更美,正当女子最好的风华,“祖母精神越来越好,一定会长命百岁。”
青春红颜与苍皓白发在镜中相对,阮家祖母拍了拍孙女的手,“到年底你就要出孝了,婚事也得及早安排,不然万一老婆子撑不住,奴奴又要耽误了。”
阮静妍手一颤,跪下来唤了一句,“祖母。”
老妇人见她神色有异,令环绕的侍女退下去,待屋中别无旁人,阮静妍主动道出,“祖母,我心底有喜欢的人。”
为避免祖母过度忧烦影响病情,阮静妍已经忍了许久,此刻她如儿时一般伏在祖母膝上,细细密密的将一切诉来。十三岁荆州遇险,十七岁金陵重逢,厉王陵舍生相救,斗琴时倾力相助,甚至太皇观的情定,她第一次对亲人坦言与苏璇有关的所有。
近年苏璇有暇必会来探,阮凤轩阻止不了,唯有睁一眼闭一眼,让下人在一旁监看。两人在庭院中相会,闲叙品茶,听琴观花,从无逾距,感情却越来越深,她只盼等孝期满了,两人从此甜蜜相守,再无分离。
老妇人惊异万分,听到两朝黄金与神秘的贵人时大震,握得她的手发紧,等阮静妍将所有的事情叙完,老妇人许久未曾说话,足有一柱香后才道。“奴奴,这些可有和你哥哥说过?”
见阮静妍摇头,阮家祖母长出了一口气,两朝黄金是何等份量,敢在龙脉寻宝,对世家贵胄随手屠戮的逆谋者又是什么份量,经历了一辈子风霜的老人掂得出厉害,望着孙女格外沉重,“这些事,谁也不能说,说出去就是祸。”
阮静妍听得出老人的不安,“苏璇也是这样说,祖母放心。”
老妇人仍有深深的忧愁,“你哥哥不晓事,心窍又浅,只能当个富贵闲人,真有什么灾劫,他未必护得住你,不如什么也不知道。正阳宫的后生救了你几次,也是有缘,为善而不欲人知,更是大善,难怪你倾心于他,可他既无家世门第,还是个游侠——”
老妇人说到此处,担心更甚,叹息道,“有道是善泳者死于水,他既是游侠,一生争斗,等于在刀锋上走,世事无常,将来有什么好歹,你可怎么办。”
阮静妍扶着老人的膝道,“祖母,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定不会有事。”
老妇人抚着孙女细嫩光洁的脸,苦笑道,“你一个小女儿家哪里懂,纵然他是个真英雄,英雄的妻子岂是好当的,他大义为先的助人,你就要被搁下,远不如世俗夫妻安宁度日。何况你从小长在锦绣堆,从未感受生活之难,哪过得了布衣平民的日子。”
阮静妍沉静而勇敢,“祖母说的我懂,然而我能与他相伴一刻,就多一刻欢欣,哪怕来日坎坷流离,穷困潦倒,我也心甘情愿。”
老妇人痛心又不忍,“痴儿,痴儿!”
阮静妍依着老人,眼角盈起泪光,“祖母,哥哥绝不会答应苏璇的提亲,可我只想嫁给他,如果有一天我离了家,请祖母不要忧挂,我一定是平安喜乐。”
老妇人潸然落泪,拥着孙女久久不语。
次日琅琊王夫妇来请安,老妇人将阮凤轩单独留下,起了话头,“奴奴的孝期快到了,你做兄长的有何打算?”
阮凤轩做了琅琊一地的主人,蓄了短须,看起来略为成熟了些,“我打算与威宁侯府联姻,景焕兄至今未娶正妻,一直在等奴奴,他如此深情,妹妹嫁去必不会错,祖母大可放心。”
老妇人又道,“你可知奴奴心里有人?”
不说还好,一说阮凤轩气得不打一处来,“都怪我当时听了她的鬼话,没将她在热孝里嫁了,还以为给些时间她能想明白,结果跟苏璇到现在还有来往,要不是我压着,风言风语早不知传成什么样,哪个王侯世家能由着她这般胡来?”
老妇人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威宁侯再好,她终不喜欢,心里已经认准了人,就算硬嫁去金陵也过不好。”
阮凤轩没好气道,“她是鬼迷心窍,被哄得什么都忘了,如今苏璇人都疯了,她还不肯清醒。”
老妇人一怔,准备好的劝语顿时止了,“你说什么?”
阮凤轩冷笑一声,“全天下都知道,苏璇不知怎么犯了疯病,见了谁都砍,已经有几次乱杀无辜,清醒后什么都不记得,换成普通疯子早给乱棒打死了,偏是他武功太高,谁也奈何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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