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安等了许久未闻一语,依然屏息静气的跪着。
薄景焕终于开口,“你何时知道此事?”
何安眼观鼻,鼻观心,恭敬道,“先前侯爷吩咐探查关于郡主的事,属下才在琅琊留了人,在侯爷离开琅琊不久就发现了异常,不过苏璇行事隐秘,探察极难,此事关乎极大,属下也不敢随意上禀,昨日得了消息证实确凿无疑,才敢对侯爷呈报。”
薄景焕的指掌紧握,一闭眼就仿佛看见苏璇骗哄着心爱的女人恣意轻薄,得意的嘲笑自己的愚蠢。被骗与被辱的恼恨宛如一把阴火,在胸膛里无声的燃烧,烤得他恨毒欲狂,恨不能将苏璇千刀万剐。“我将之视为兄弟,他却——”
薄景焕声音低嘶,嘎然而止,半晌后冰冷如铁,“明日我起程去一趟琅琊,吩咐管事在府内立即着手置办大婚所用的物件,但凡所需不拘成色,一概先买回来,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尽快置齐,否则重惩不贷!”
这是要赶在热孝内迎娶了,何安应下来,“侯爷既然下令置办,纵然仓促也有办法,只是苏璇武功超凡,一旦从中作梗——”
薄景焕齿间咯嘣一响,腮骨棱起,他本想立刻致书正阳宫的北辰真人,厉斥其纵徒猥行,诱骗王侯之女,然而这样一来消息散出,影响郡主声名,最终损及的还是琅琊王府与威宁侯府,他心底恨怒已极,“如何能将此人除去。”
何安等的就是这一句,接口道,“此人剑法非凡,少有能敌者,又精擅伪装,世人皆不识其真面目,连圣上亦青眼有加,正面除去极难。”
薄景焕也想过告到御前,然而追魂琴一事圣上亲历,对苏璇印象极佳,就算他如今失德,天子大抵会当作英雄美人的谑谈,稍斥几句一笑了之,难以施之重惩,薄景焕越想心火越盛,声音厉起来,“要是无法可想,要你等何用!”
何安不惊不惧的一叩首,“侯爷息怒,正面的格杀确实不易,不过近期有一帮江湖人被苏璇逼得走投无路,欲投在侯爷麾下,假如善加利用,可收牵制之效。”
薄景焕怒极冷笑,“一群乌合之众,既然根本不敌苏璇,能管什么用,还想妄图得到侯府的庇护。”
何安回道,“无主之刀不值一惧,操在侯爷之手则又不同,正好以江湖人制江湖事,眼下就可利用他们将苏璇引往别处,使其暂时无法侵扰郡主,将来侯府不宜沾手的阴私之事,均可由他们相代,侯爷也能更为便宜。”
这几句极具煽动,说进薄景焕心底,他捺下火气踱了几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
何安明白事情已妥了八成,“ 这些是朝暮阁的人,偶然得罪了苏璇,被他策动多个门派围剿,处境艰难,所以托人递话,想投在侯爷手下。只要侯爷不畏苏璇,就是他们的主子,几个领头的这几日一直在府外候着,盼望侯爷点头宣见。”
薄景焕听过一些江湖事,清楚朝暮阁并非善类,不过他身为王侯,并不将这些鼠辈放在眼中,此时一心对付苏璇,盛怒之下不再多想,当即点了头。
四个人一字而跪。
一个矮个子当先开口,“参见侯爷,草民司空尧,擅打穴术,苏璇欲独霸武林,欺人太甚,只盼侯爷大发慈心收容,愿当牛做马还报。”
接着一个俊秀的青年道,“草民池小染,擅刀法,我等与苏璇结怨已久,恨不能寝之皮肉,只要能将之除去,哪怕以命相换也甘心。”
另一个方脸的大汉话少,只道,“草民陈兆,擅掌法,愿在侯爷帐下效死。”
最后是一个白衣的绝色美人,“奴家燕宿雨,能使剑,擅探听,但随侯爷驱策。”
薄景焕一一掠过,在美人身上停了一停,见她纤袅动人,宛转风流,难得的是绝无媚俗之韵,完全看不出是江湖人,他冷声问道,“你与苏璇何仇?”
燕宿雨姿态驯顺的回道,“苏璇毁我帮派,杀我同僚,我力不能敌,深受其辱,无论谁能将之除去,奴家都愿倾身以报。”
薄景焕眉心一聚,显出一道厉纹,“本侯要你们将苏璇引离琅琊,至少三个月无法分身,可做得到?”
司空尧毫不犹豫的躬身道,“既然侯爷有命,哪怕赔上脑袋也要达成。”
池小染随后道,“我等设法将苏璇滞于雍州,侯爷以为如何,定不让他短期回返。”
几句话计议完毕,余人尽皆退去。薄景焕独处书房,许多事从头忆起,越想越是憎怒,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拂袖将案上的书卷悉数扫落。门口影子一动,薄景焕一方砚台砸过去,溅得来人的白衣上墨汁淋漓。
这人正是燕宿雨,她受了一砸也不惊叫,眉角低敛,纤纤跪倒,“奴家有罪,惊扰了侯爷。”
他人受命而行,独有这个女子留在府中听候吩咐,想必在门外听到了动静探视,薄景焕正满腹戾气,厉声而喝,“滚!”
燕宿雨退下去换了衣衫,不多时捧着一方银盆而来,在书房门外跪倒,“侯爷方才污了手,请容奴家侍奉。”
薄景焕怒火正炽,大步过去一脚踹得银盆飞起,咣啷一声落进了庭院,燕宿雨被浇得一身透湿。院内的侍卫和仆婢俱是怵然,无一人敢发声。
燕宿雨也不管旁人的目光,退下去重新换衣挽发,捧着一方温热的毛巾跪在书房外。“请侯爷息怒,净一净手。”
这一次薄景焕一把将她拖进书房,甩到了书案边。
燕宿雨没有运功相抗,被沉厚的案角撞得腰际剧痛,她面色泛白的暗吸一口气,柔声幽幽,“侯爷心里不痛快,尽管发在我身上,别委屈了自己就好。”
轻薄的襟领被扯得歪敞,露出了水红的抹胸,以及一片裹不住的丰盈姣白,玲珑美人谦卑而软媚的央求,足可令任何男人心生爽悦。
薄景焕的眼神终于变了,怒火转成了另一种鸷猛的欲望,他抓住对方的发髻强迫她跪倒,冷鸷道,“既然不肯滚,那就受着。”
书房的门大敞,照见一个跪在男人身前的白色纤影,被按着头粗蛮的凌虐,如烟的明眸仿佛有一丝水光,随即被长睫遮去,无息又无痕。
第60章 莲心韧
阮凤轩在院中疾步而走,不久前听闻的讯息让他坐立难安,疑愕交杂。
他不敢惊扰病中的祖母,让侍女将妹妹唤至静室,摒退了下人,及至望着温顺静柔的妹妹,他又怀疑起消息会不会有误,几度踌躇才问出来,“你与苏璇——可有私下见过?”
阮静妍意外逢此一问,顿时怔住了。
阮凤轩一颗心沉到谷底,不愿置信,勉强挣扎道,“到底有没有?”
阮静妍默了许久,静静的点了点头。
阮凤轩窒得简直说不出话,“那家伙竟敢诱骗你!你怎么会上了他的当!”
阮静妍没有争驳,她知道两三句根本说不清,“是我主动去寻的他,我喜欢他。”
阮凤轩气得声音都抖起来,语无伦次道,“你糊涂了不成,好个卑鄙下流的家伙,竟然骗到琅琊王府头上!幸亏景焕兄告诉我,我决不会放过苏璇!”
阮静妍忍住心慌,“哥哥要是想害他,那就是要我的命,不是他几次舍身相救,我早就死了。”
阮凤轩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结果引来追魂琴,被苏璇乘势而入骗了妹子,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说话越发不择言,“你说什么疯话!你也不看自己的身份,堂堂郡主与人私相授受,名节都不要了,王府的脸面朝哪里放!”
阮静妍的脸庞如雪,十指紧紧交握,她知道有一天会被家人得知,没想到来得如此快,“我们没有逾越,他是磊落君子,从未对我无礼,将来也会正式上门求娶。”
阮凤轩怒火沸腾,“你还做梦要嫁给他?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这般不知廉耻!父亲才刚过世,家里就传出这样的丑闻,琅琊百姓会怎么看,天下人会怎么看!”
阮静妍从小到大从未受过严斥,羞耻又委屈,“哥哥,我与他没有你想的不堪,我——”
阮凤轩气极攻心,打断她直吼出来,“明日起你迁到北院去,谁也不许见,好生给我反省!”
齐慧儿一直庆幸自己运道好,嫁入琅琊王府既没有婆婆为难,小姑也美丽恬慧,极好相处。没想到府中接连出事,好容易将公公的葬仪应付过去,小姑又糊涂得与人暗生私情。
阮凤轩气怒难消,阮静妍幽闭锁足,她两边都要劝抚,还得瞒着阮家祖母。
想起吊唁时的印象,齐慧儿也禁不住叹息,苏璇确实出众,且有相救之情,无怪阮静妍倾心,要不是身份差异太大,未始不是一段佳话。
她在北院劝了半晌,刚回到房中略作梳洗,阮凤轩也回来了。齐慧儿迎上去替夫君宽衣,换了起居的常服,待一众使女退下去,齐慧儿主动提起,“夫君要我说的,我都对妹妹讲了。”
阮凤轩当日大发雷霆,事后又怕妹妹单纯柔善,受人迷惑,自己的处置过于粗暴,激得她想不开做了憾事,少不得令下人日夜盯着,又让妻子时常探视,闻言他叹了一口气,“这段时日累着你了。”
夫婿知道体贴人,齐慧儿顿觉宽慰,“份内之事,夫君何必言谢。依奴奴所说,苏璇在荆州时已救过她,多年后重逢又因追魂琴再度相助,妹妹动情也情有可原,虽然祖母未醒,不能询证,想来不致说谎。妹妹臂上的守宫砂完好,两人并不曾乱来,还算明白规矩,夫君不必过于忧心。”
阮凤轩听说了前事,总不大信,“就算在荆州救过她又如何,两人贵贱有别,门第悬殊,苏璇要是个知礼的,根本不会和奴奴见面,无非是挟恩以报,欺奴奴心软好哄,诱她进了圈套。”
齐慧儿也不争,顺着话语道,“听说为避孝讳,这两人近期也未再见,妹妹要守孝三年,我平日多劝一劝,时日久了兴许就淡了。”
阮凤轩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能再放任她,必须趁着热孝将她嫁了,才能断了这段孽缘。”
齐慧儿给惊住了,“妹妹如今情绪正激,夫君可不要迫出个好歹,胡乱安排反而是害了她。”
阮凤轩烦燥道,“苏璇武功绝世,贵霜国师都不是对手,府内如何防得住。一日未嫁,这两人就一日斩不断,景焕兄一直喜欢奴奴,如果不是意外,她早成了威宁侯夫人,难得景焕兄如今还肯包容,虽然仓促了些,只要称是父亲的遗愿,外边也不会过多议论。”
他居然想得这般周全,齐慧儿不免诧异,疑惑道,“要是妹妹执意不肯?再说一旦郡主出嫁的消息传出去,让苏璇知晓,怎么可能不闻不问?”
阮凤轩对苏璇恨得牙痒,偏偏顾忌妹妹的名声还得隐忍,也极是气闷,“景焕兄会设法让苏璇离开琅琊,等知道了嫁娶已成,他还能如何?他可是正阳宫的人,要是胆敢纠缠有夫之妇,正阳宫的掌教绝不会宽容,不然等告到御前,受惩的可不单是他一个!”
阮凤轩难得如此坚定,齐慧儿不好多再说,唯有选择了沉默。
一夜之间,阮静妍从主人变成了囚徒。
随身的侍女均被撤换,一张张脸孔异常陌生,稍有不同的举动都被人奏报兄长,院落内外的仆妇日夜不离的看守,而这一切,仅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
最初的激动过去,她的心渐渐沉定下来,一场佯病给了她艰难的历练,也让她成了一粒坚韧的种子,学会了静默的深埋,孤独的等待。
这次她等待得比预想中短,两名侍女忽然无声而倒,苏璇揭开瓦片自梁间落下,关切又疑惑,“奴奴,怎么回事,你竟被关起来了?”
话未说完,阮静妍已扑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苏璇原是接了急讯要离开琅琊,前来与她道别,一入府发觉她所居的小楼空寂凌乱,下人都不见了,寻了半个府邸才探出她的所在,此时见了情态也猜出来。“他们知道了?”
苏璇怜疚的拥住她,见佳人泪眼朦朦,格外不忍,“是我不好,让你受了指责,我这就去见你兄长。”
阮静妍本不觉得伤悲,见了他突然心酸起来,委屈得止不住泪,可放苏璇去解释,阮凤轩更会火冒三丈,还不知说出何等难听的话,她哪肯让心上人受气,一径抽泣着摇头。
苏璇明白她的心意,安慰道,“不妨事,随他要骂要打,我不还手就是。”
爱人的胸膛温暖而坚实,仿佛能抵御一切恶浪,阮静妍平缓下来,幽声道,“没用的,哥哥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
苏璇虽知无用,也不愿让她一个人生受委屈,“那也不能关着你,我去和他谈一谈,实在说不好,我就把你送去荆州,在你姐姐那边避一避,请师叔替我正式提亲。”
阮静妍听他提到亲事,不由自主的红了脸,泪也停了,“我没事,成亲——眼下不成,我还要替父亲守孝。”
羞怯带泪的清颜越发动人,苏璇忍住拥吻她的冲动,“我知道,总要先给你家人一个交待,迎娶当然是在你孝期满了之后。”
阮静妍清楚兄长决不会对苏璇允婚,正式的嫁娶几近无望,但这一时刻,爱人的担当与承诺让她异常温暖,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平静下来想了一想,还是摇了摇头。
苏璇有些急了,扶住她的肩,“奴奴,江湖消息传异地有帮派危急,必须赶去救援。我一走,你在家中如此境地,我怎么放心。”
阮静妍险些就要应了,然而终是忍着眼泪道,“父亲刚过世,祖母也病着,不能再受任何刺激,此时离家会影响家族声名,我不能太过自私。”
苏璇待要再说,阮静妍将他的掌心贴在脸上,颤声道,“家族于我有生养之恩,我却拂了家人之意,终是有愧,至少要将孝期守完。反正这段时期哥哥也没法做别的安排,其他的我都能忍,过了三年我就随你走。”
掌心的娇颜温软香腻,一如她敏感娇柔的心,苏璇几乎不忍释手,“这样被关着如坐囚牢,你怎么熬得过,万一三年内他替你许了人,又该如何?”
阮静妍含着泪,努力绽出一丝笑,“我就当自己还是傻的,你得空的时候偶尔来看看我就好。至于许人,近期是不会的,况且也得祖母点头。”
她明明娇弱之极,受了这般委屈,却依然为家人着想,不愿依赖他,苏璇感动而怜惜,低叹一声,替她拭去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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