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台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层,显得有些激动,张口反驳:“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方岚打断他:“我明白。我懂你。我也不能够接受像田友良这样的恶人逍遥法外。可是要想改变一个悲剧,绝不仅仅是修改几个黑色的粗体字就可以做到的。”
“纵火的孩子总共四人,其中两个孩子的父母都吸毒,基本算是个孤儿。日日堵在学校门口打劫要钱,因为少人制止管教而变本加厉。有人生却没人教养,他们的命运也比你我想象中要悲哀很多。”
“出事的网吧,从来没有通过消防验收,甚至老板为了规避风险,在那晚离店之前将大门用铁链锁住。所有的出口因为安上了防盜窗而焊死,数十人逃生无门。”
“你说,悲剧的发生来源于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巧合。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又有谁能说自己百分之一百无辜?”
詹台不说话了。她想得那么深,她懂得那么多。
他隐隐约约知道她的长篇大论很有道理,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承认。
心里潮水一般涌来的自卑感将他淹没。
这是詹台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他和方岚之间的差别。
方岚没注意到他的异样。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另外一件事上。
“田友良的案子,你我已经很清楚了。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张大川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张大川现在,又在哪里呢?”方岚问。
詹台打起精神,想了想,说:“我记得你曾经告诉我,张大川父母双亡,这次委托你来找人的家属,是张大川的姐姐?”
方岚点头,说:“他姐姐大他五岁,早早就出门打工。张大川读高中的时候才被接到了父母身边,第一次高考成绩不佳,复读了一年。就在他复读的那一年,父母相继去世。他和他的姐姐都是留守儿童,自幼在农村长大,和南下打工的父母感情并不和睦,也不亲近。”
詹台眼中精光一闪,轻声问:“穷凶极恶,滔天罪孽,又做法隐蔽,不曾被人发觉。不知道弑父杀母算得上吗?”
方岚心中一凜,反驳道:“不可能。他父母是病死的。”
她话音刚落,自己又品出些微的异样,犹豫着道:“……他爸爸死于爆发性肝炎。”
詹台抬眼问她:“妈妈呢?”
方岚眉头渐渐皱起,说:“听他姐姐说……是吃了一盘隔夜菜,闹肚子。送去医院的时候,耽搁了。”
詹台摆手,说:“那就是食物中毒?”
方岚一愣,说:“是。”
想得却多了些。
一盘隔夜菜,要了一条命?可能吗?可能。常见吗?不常见。
詹台说得不错,就是食物中毒。
而爆发性肝炎,又叫急性重型肝炎,起病快,发病急。
与中毒,很像。
方岚深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对詹台说:“我想到一件事。”
“张大川高中的时候,化学成绩极佳。”
第53章 兑山里
“怎么样?”詹台瞄见方岚白玉一般的面頰和脖颈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伸手递给她一瓶水。
一路走来想必十分热,她灰色的短袖被汗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胸前。詹台有些生硬地转过脸,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
方岚丝毫没有察觉,手下用力,干脆地两下拧开瓶盖连着灌下几口水,才算是慢慢缓过劲来。
“她不信。”方岚淡淡地说。
她的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好说歹说差一点就要发火,张大川的姐姐张大燕却还是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相信。
“也不能怪她。他们家庭环境就是这样,女孩子没有地位也没有话语权,早早被送出去打工。张大川虽然是她弟弟,在家里说一不二更像是半个主子。她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也算是被洗脑成功了,对弟弟又是恭顺又是崇拜,再没有敢开口质疑的。”
詹台有些难以理解:“按理来说,姐弟两个被丢在农村做了很多年的留守儿童,更应该彼此珍惜相依为命才是。为什么姐弟之间感情并不好,张大燕提起弟弟却畏畏缩缩小心翼翼呢?”
他是以己度人。他自己自幼渴望亲情,如果有个亲生的姐姐在,不知道要多么怜惜宝爱。
方岚轻轻笑了一声,略停了片刻,才解释:“不会的。如果张大川从出生开始,姐姐在家里的地位就很低下,像个物件儿似的不能得到平等的对待和尊重,就算两人再相依为命,张大燕在他心里不过就是个伺候的丫头。”
“这也是为什么,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男孩子明明目睹了母亲和姐妹被不公平地对待,却还能心安理得享受这样的不公,甚至成长为新一代直男癌的原因。”
“何况张大川确实比姐姐张大燕聪明很多。他性格暴躁,和父母关系紧张,第一次高考的成绩并不出色。可是第二年复读的时候,听从了化学老师的建议主攻了化学竞赛,竟然还真的杀出了一片天地。即便是其他科目成绩都很惨淡,但凭借着化学竞赛的奖牌,获得了保送大学的机会。”方岚说。
她仔细想了想,又带了几分深意暗示道:“主攻化学竞赛,有机会出入高配置的实验室。能够自由出入实验室,就有接触许多毒物的机会。”
“说来也巧,他爸爸本来就有肝病,送去医院的时候又耽搁了些。病来得及,人走得快,等姐姐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帮着料理后事。”
“后来他妈妈再出事的时候,他那天早上并不在家。还是他妈妈打了电话叫姐姐回来,两个人六神无主在家里等他回家,送到医院的时候,也已经药石罔顾。”
“亲属不再追究,病程进展又快,更从来都没有人提过尸检的要求。”方岚嗤了一声,像是不屑又像是愤恨。
“真是黑了心肠,难怪冥王船收了他做祭品。我要是他爸妈,恨不得千刀万剐他。”
詹台摇摇头:“没有尸体,也就没有证据。”
“事情过去很久,连尸体都已经腐化,从来都没有留下一点证据。不要说张大燕不信,就算你把这件案子报给警方,因为证据革灭殆尽,都很难有人会相信。”
“不知道设下冥王船法阵的人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人,看起来倒不太像我们最初猜测的赏金猎人,反倒是像自发自为惩恶扬善的同道中人。”
他有些犹豫,又怕话说出口失了颜面,不由斜着眼睛打量她的神色。
方岚却没有特意坚持,温和地看着他,顺着他的意思说:“我明白,这浑水太深,我们不需要轻易去趟。我已经告诉张大川的姐姐,这个案子我无能为力,请她另寻高明了。”
詹台松一口气,多少庆幸方岚没有再犯起倔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定要找出张大川的下落来。
这样看来,她以前那些看起来执拗得偏激的坚持,倒并非是出自于对委托人负责的职业道德,更像是只想查根究底,搞清楚这些人,为什么失踪罢了。
消失在一场演唱会里的田友良、张大川,失踪在一辆公交车里的吴悠,和出门散步却再也没有回来的小张。
都是年轻的男人。
她一次又一次出现这样的案子的现场,遑论报酬不计心血,甚至连命也顾不得,满身伤痕和萧索,都是为了查清楚他们的下落,为了查清楚他们为什么会在突然之间消失不见。
詹台想起她曾经生硬地说她丧夫,想起陆幼卿三个字,想起她宁死也不住酒店的怪癖,就连这次来了厦门,也是缩在集美旁边的一间短租房里,怎么也不肯同他一起住青旅。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他却自欺欺人地忽略掉。
奔波这数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查淸楚一个案子,难得看方岚露出轻松自得的神情,他万万不愿在此时去破坏她的好心情。
方岚察觉到他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你在听我说话吗?我在问你张大川会不会也被囚禁在某一个地方?”
詹台回过神来,冲她抱歉地笑了笑,敷衍地说:“也许吧。”
其实不是也许,是一定。
他甚至十分怀疑,现在的张大川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第54章 日光岩
此间事了, 分别在即。
正值暑假,航班和火车都很紧张。詹台想订票回去, 也想开口问问方岚之后的打算, 却很怕听到的回答不尽如他意。
近乡情怯, 患得患失。
方岚倒很坦然,跟着詹台又见了一次邢律师,言辞对答毫无漏洞,行为举止落落大方,没有半点初遇詹台时的阴鹜和自矜。
有教养的知性美女,还是很讨喜的。
一顿饭, 宾主皆欢皆大欢喜,尤其是难得遇上一件没那么糟心的刑案辩护的邢律师。
邢律师和两人分别的时候, 已经在感慨方岚大好青春却没有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家立业, 只差没有握着她的手劝她留在厦门发展。
方岚笑得云淡风轻, 婉言谢绝邢律师的好意, 含蓄地说:“家庭原因。”
邢律师半是惋惜半是怜悯,对着方岚点点头, 说:“以后如果有困难, 欢迎随时找我。”
詹台很有些愤愤, 语气也带了执拗,压低声音对方岚说:“你怎么对着邢律师这般讨喜?当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却高冷又难缠, 十足十一个作女。”
方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角一抿, 毫不留情怼他:“你不是说我戏精?戏精,最起码该会看人下菜碟呐。邢律师已是成了家的老律师,有口皆碑。你呢?”
“十个神棍九个骗,还有一个是痴线。”她带了点嘲笑继续说,“第一次见你,你穿得邋里邋遢,腰里别着的都是来历不明的法器,可不是像个骗子?”
“我能有好声气对你?”方岚吐槽起来够狠,一丝面子都不给詹台留。
詹台怒极反笑,甩开手向前走,半天还咽不下那口气,干脆回过身来跟她互怼:“我像骗子?我那是深藏不露!自己不识货,还推到我身上来说!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当初是哪里来的底气,非说我身上带着的白骨梨埙就是偷的?”
方岚一愣,倒像是忘了这一茬,眼神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打量一圈,才皱着眉头说:“这个倒是我考虑得不够清楚。”
她轻描淡写一笔揭过:“唔,以前也遇到过旁人自称阴山十方的传人。我先入为主了。”
她眸光中闪了些歉意,想了想,歪着头问他:“这次为了我的事,难为你从重庆专门跑来。既然来了,不如周围走走逛逛,也不算浪费往返的路费。”
詹台眼睛一亮,清隽的脸上带了满满的期待,质朴的神情和棱角分明的五官搭在一起有一些违和感:“去哪里?”
方岚笑起来,眉眼舒展,看起来格外地温柔:“鼓浪屿?”
鼓浪屿又叫五龙屿,龙头山那颗日光岩,相传就是五条金光闪闪的巨龙戏耍的那口明珠。
方岚特地等到晚上天黑透,才和詹台一起坐船上岛,白白累得他期待了一整日。
她好声气地安慰他:“白天游客和旅行团太多,晚上上岛人少又凉爽,别有一番风味。”
果然,从内厝澳码头上岛的时候海风清凉,岛上灯光极美,衬得白日里很平淡死板的山石雕塑多了些光怪陆离的美感。
詹台上岛之前特地做足功课,兴致勃勃带方岚去吃鱼丸和海蛎煎。方岚却神色淡淡,不甚上心的样子。
周围的小店已经没有白天的喧嚣,稀稀拉拉的游客大多在返程的路上。
詹台歪着头想了想,问方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方岚像是专门等他问出这句话似的,立刻开口说:“有。”
岛上巨树枝繁叶茂,在昏暗的灯光下阴影斑驳,更显得本来就歪七扭八的小路格外阴暗。方岚握着手机导航,却并不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带着詹台横插竖拐,穿过一条狭长的隧道龙山洞,走到了小小的一片坟地里旁。
詹台完全没有预料到,在车水马龙的旅游胜地,充满了文艺气息的小清新岛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片荒凉的坟地。
他虽道法精进,不怵鬼神,但也没有休闲度假还要捉鬼除妖的道理。
詹台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等在鸡山路坟场的旁边,皱着眉头看一片白色的坟头之上,歪七扭八的墓碑。
方岚径直朝坟地里面走去,她今年难得,穿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此时站在白色的坟堆之中,衣衫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莹白色的面容像是呼应着雪白的墓碑。
方岚闭上眼睛,像在跳舞一样,轻轻转了个圈。
“有没有鬼?”方岚轻声问。
詹台不满,眉心深深一个川字,冷冷道:“我又不通鬼神,也没有水牛泪阴阳眼。不好意思,啥也没看见。前后方圆几百米,看着最像是鬼的就是你了。”
方岚垂下头,轻轻叹口气:“我倒希望我真的是鬼。”
回去的路上,她倒像恢复了往常的她,像从来没有出现过方才的插曲,指点着龙山路上的小吃店,跟他讨论哪家的凤梨酥美味,哪家的猪肉脯言过其实。
詹台冷不丁地问她:“你来过鼓浪屿?”
方岚倒没遮掩,大大方方说:“是的。”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可她接下来那句话就像一枚响雷,轰得一声砸响在他耳边,砸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半响都没说出话来。
“刚才去的鸡山路坟场,白天和傍晚的时候会有很多情侣拍婚纱照。”
“两年前,我就是在那里拍的。”
詹台足足愣了十秒钟,才说:“喔。”
“幼卿说不吉利,我却没怎么理会他。你看,我长得还算过得去,以前是很喜欢照相的。”她的声音十分怅惘,像是充满了怀念与眷恋。
詹台紧紧闭着嘴巴,胸膛中像有一头猛兽要一跃而出,嘶吼着:“我不想听我不想听。”
可脑海中分明又有另外一个小人,八卦又好奇,尖尖地叫着:“我要听我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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