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青扑哧笑了出来:“爷怎么还信这些有的没有的?”
她一句话又将陈彦的心弄得七上八下。
外头的厅里已经布好了满桌子的菜,两人坐着吃了些。林若青虽然吃得慢,但饭量却不小,一直吃到了月亮慢慢爬上来,斜斜地挂在半空中。
陈彦陪着林若青在花园里绕弯子消食,一面和她说自己走南闯北的那些事儿,翠竹和扶柳则站在院门口远远等着。
林若青喜欢听陈彦说这些,一个是能了解这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另一个则是对她自己被拘泥住的一种补偿。
陈彦的确经历丰富,他这么些年里有险阻,有艰难,有喜悦,有庆幸,点点滴滴刻在骨子里成了现在这个他。陈彦有这样的经历,有这样的自由自在,根本上是因为他是个男人。而她被投放在内院中,身不由己笑不由身,根本上也不过因为她是个女人罢了。
“我真羡慕爷。”林若青发自心底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彦笑着说:“若青羡慕什么?”
“羡慕爷有自由洒脱。”林若青看了一眼脚边盛开的一朵花,心情有些伤感起来,“爷有爷的自由洒脱,我有我的,我的自由洒脱是为爷生儿育女,为爷看好内院。”
林若青说完抬起头来,脸上忍不住要笑,笑这荒唐的道理,笑认同这道理的荒唐的人世间。
然而等她对上陈彦愕然的神色,林若青又反应过来是自己冲动了。
她刚才说的那些是什么话?那都是陈彦认同的道理,是这个时代的男人女人都认同的道理。本来只是奔着和陈彦搭伙过日子的打算去的,自己何必费这个劲儿,做些无用功去讥讽?
陈彦望着月光下的林若青,她站在花丛中间,脸色上的笑意那样盛而冷淡,使她即使站在自己身边也好似有千里之遥。
月色又亮又凉,照在林若青如若要透过她,让陈彦有一种下一刻她也许就会消失不见的错觉。
第26章
天边深沉的黑渐渐成了墨蓝色,田间已经有农作的人, 别院各处也亮起了灯火, 只有主院里还是静悄悄的。
陈彦起得早, 照着往常的习惯是要练一练的, 只不过别院里没有陈府的练武场,便只能稍稍活动一番筋骨便算了。
等到天边终于泛起白光,他才折返回去换了一身衣服。原本料想着林若青这会儿应该还没有起来,却没有想到等他回去时,林若青已经穿好衣服坐在镜子前面忍着困意让人梳头了。
她半眯着眼睛,若不是扶柳让她靠着,脑袋恐怕就要点到桌上去了。
陈彦站在房门口看了她一会儿, 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意来, 直到翠竹从后面过来, 见了他立刻行礼道:“爷。”
林若青和扶柳这才闻言转过头来,一齐看到了陈彦。
陈彦于是也迈步走进去,他问林若青:“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林若青强打起精神来:“听他们说捕鱼是早早就开始的,我怕起得晚了就看不见了。”
这话里头的兴味盎然与好奇心透出点孩子气来, 陈彦从镜子里看着林若青, 想到她还不到十七岁,有些孩子气也实属寻常,心里就生出点爱怜的意思。
他放了一只手在林若青的肩头,还不等说话,林若青却看见了陈彦的着装,她立刻说:“爷这身衣服不行。”
陈彦有些意外, 他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这不过是他平时穿的衣服,怎么不行?
“爷这衣服到村民那里,别提多打眼,一会儿让下面的人给爷重新拿一套去,”林若青伸手握住了陈彦放在自己肩上的手,半哄半劝地说,“我陪着爷一块儿穿,好不好?”
她倒是仿佛将我当成一个孩子了,他想。
陈彦的脸上露出一些无奈的笑来:“都听你的。”
两人稍做了一番修整,不仅是陈彦穿着普通了许多,连带着林若青也只穿了一身极其简单的粗布裙子。不过翠竹心疼她,在里头还特意给她加了一件薄薄的软布衫。
陈彦原本以为仅止于此,却没想到出门一看,等在外头的不是马车而是牛车。他转头看林若青,林若青却十分郑重地说:“乡里乡下的地方,哪里有人坐马车呢?”
她一副打满了小算盘的样子,机灵可爱。
陈彦却失笑,他伸手在林若青的脸颊上用指尖碰了碰,点到为止地做了个亲昵的动作,而后笑说:“若青考虑是周全,只不过有一样东西你怎么都无法掩饰。”
“嗯?”林若青原本低头拉扯自己的衣摆,闻言又将头给抬了起来。
“你的肤色如雪,又细嫩得很,哪里装得好农家女子?”
林若青的眉头缩在一起,上下打量了陈彦一番,也跟着点评道:“那这么说来,爷也不像呢。”
翠竹站在边上听着夫妻两个相互揭穿,跟着凑了一句问:“既然已经不像了,那少夫人,就让我跟着你们去吧,也好有个服侍的人是不是?”
前头几个丫头要跟着一块儿去,结果林若青说不许,怕翠竹她们跟着过去被人一眼看穿了。
“就是不像,才不能更不像。”林若青伸手,就着陈彦的手自己先一步上了牛车。
翠竹说不动她,只能转头看向陈彦,指望着他能够开口说一句,却没有想到陈彦也跟着上了牛车,还拿了赶车的器具,连车夫也不要了。
“成了,你们回去吧,有我呢。”陈彦说着将牛车赶了出去,缓缓动了起来。
他的余光里头看见坐在牛车后头的林若青,她脸上正对翠竹她们笑着,眼睛弯起极其开怀。
一样是笑,陈彦想起昨天晚上在花园里林若青的样子,她也在笑,可那样的笑意却让人心生犹豫。
然而归根究底,陈彦又无法去问,或者去说有什么不对。
有什么不对?
昨天林氏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没有错的地方。
只是陈彦觉得自己像是在雾里看花,林若青说的话他都懂,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懂林若青。
“虽说爷不像农人,可没有想到爷牛车也赶得这么好。”林若青忽然开口,将陈彦的思绪打断了。
她坐在翠竹准备的软垫上面,牛车慢悠悠,倒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瞧着自在极了。
林若青的确自在,好不容易离开了深宅大院,外面这开阔的田地让她觉得吸一口气都是甜丝丝的,带着绿意的香。
村路不宽,恰好只容一辆牛车的间距,好在近段时间没怎么下雨,路上既不颠簸又不泥泞。
陈彦道:“小时候,约莫三四岁,有几个夏天都是在乡下过的,那时候和一众人泥地里打滚也是常有的事儿,牛车也赶过。”
提起三四岁的孩童,林若青跟着问:“爷小时候是什么样子,闹不闹?”
陈彦想了想,望着前面的路笑说:“闹得很,挨的打也多,不过后面练武了就不怕了,有一回因为在外面惹了事被父亲追打,一口气上了房顶,在房顶睡了一晚上,可把娘吓得够呛。”
林若青跟着笑出声来:“那爷现在的稳重可真难得。”
牛车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着了水面,路两边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都是往一个地方去的。
等到了地方,陈彦将牛车靠着一棵树捆上,而后扶着林若青从车上下来。
此时此地,不说人头攒动也能说摩肩擦踵。陈彦伸手揽住林若青,小心护着她往人少的地方去。好在来来往往的小夫妻也不少,他们不算奇特。
大网已经撒到水里头,水中几条船合围着将网面拉开,岸边的人全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里头,哄哄闹闹一片。
还好在场的男女老少都有,又有热闹吸引注意力,林若青他们没有那么显眼。
噗通!
几条鱼忽然打破了水面的平静,被拉扯的网面逼迫地蹦了起来,人群里呼啦一声更加热闹,愈发往河边挤去。
一位男童站在岸边,本来还是满脸笑容,结果被这么一挤,脚下猛地打滑,就着岸边的湿润土壤冷不丁地掉进了水中。
四五岁的孩子并不会水,又加上惊慌失措挣扎不休,没等跳下去救人的拉到他的衣角,人已经开始往下沉。
林若青的目光跟着人群的惊呼声放到了水面上,她只看见一只小手露在水上动了两下,可随即就没了下去。
原本喜庆的氛围一下被焦躁打断了,水面如同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跳下去好几个年龄不一的男人,不过因着人已经沉下去,六七个人废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捞到人,男娃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双眼紧闭平躺在地上。
有懂的立刻就将男娃的脚拎起来,将人倒过来,想让他将水吐出来,可收效甚微,男娃依旧是一动不动。
带着男娃过来的家里人已经哭得呼天抢地,场面一时更加乱套。
林若青和陈彦站得不算远,可要挤进救援和看热闹的人群也难,只好对着人群高声说:“请让一让,让我进去看看!”
有看见她的,却没有几个动弹的,林若青继续道:“我有救人的法子。、!”
就这样人群才算是动了动,给她稍稍让出一条路来。
陈彦紧跟着林若青,却与其他人一样有些迟疑:“若青?”
林若青闻言没回头,只加快脚步往里头,等到了男孩身边,她便马上屈膝半蹲下去。足下的土地被各种脚印踩得混乱不堪,凉意带着水立刻渗进了林若青的衣裙里。
男孩紧紧闭着眼睛,没有呼吸,连颈侧的脉搏也已经停了。
林若青晓得拖延不得,伸手将男孩的脖颈做了姿势调整,而后抬头问旁边的人:“谁是他家里人?”
旁边有个妇人站出来眼里带着泪珠子说:“我是他娘。”
林若青点了点头,拉过妇人说:“你听我的,嘴对嘴往他肚子里送气,我说停再停。”
她的声音温柔却有力量,妇人在犹豫间还是点了头。
林若青深吸了一口气,她自己也不算完全有把握,只不过为了救人,尽管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放弃试一试的机会。
她指挥着妇人的动作,配合胸口的按压,几轮下来男孩依旧没有什么反应。
旁边已经有人开始嘀嘀咕咕:“什么嘴对嘴吹气,还有这种法子?”
“我看是救不回来了。”
林若青置若罔闻,依旧半跪在地上,神色专注地做着按压,并且安慰妇人:“别听他们的,继续还能救。”
旁边都是败兴的声音,妇人能抓住的只有林若青这个希望,她不住点头,跟着林若青的动作继续着救援。
终于,随着又一下按压,男孩猛然歪头吐出一大口水来,他的脸也随即皱在了一起,不住地咳嗽起来。
周围轰然叫了起来。
“哎呀!竟然活了。”
“真是菩萨保佑!”
妇人这才跟捡了魂回来似的,一把抱住小男娃大声哭起来。
林若青在地上半跪了好一会儿,额际有了汗水,此时众人都顾着小男娃,没人注意到她。她小小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意来。
只有陈彦连忙扶着她站了起来。河边泥泞,林若青蹲下去时裙子上面已经沾了些脏污,她又半跪了这么久,膝头更加不能看。加上脸上的汗以及用力时候稍稍乱了的头发,这倒是陈彦见过最不修边幅的林若青了。
但这也是陈彦完全没有想到过的林若青,她救人时那样的坦然与自信,几乎浑身发亮,让人挪不开眼睛。他原以为林若青只是一个温和恬静的人,没想到她能够那样干脆利落又果断,像成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捕鱼的高兴劲儿也就去了不少。林若青花了些力气,也有些疲惫,让陈彦见了也担心。
“还是先回去吧。”
林若青点了点头,照着来路回到牛车上安然坐好。
一缕风吹来,她偏头拨了拨自己的头发丝,迎目却撞上不远处树底下站着的一个男人的目光,不知道盯着她看了多久。
林若青抬眸仔细审视了那个男人。如果说她和陈彦不善打扮融入不了环境,那个男人就更甚了。
他的身形与陈彦差不多高大,眉目之间透着无法遮掩的富贵气,此时看向她的眼睛里带着打量与估计。
大约是没有想到林若青敢回看过去,且回看得这般直接与理所当然,男子微微一愣,这才收回目光。
林若青这也才将视线回转,安然坐着牛车离开了。
林若青这番样子回到别院,自然被翠竹扶柳一阵念叨。
“我就说我应该跟着去吧!小姐就是不听。”
“也是,不说我们,随便找个小丫头跟着去也行,也好过弄成这样……”
林若青被她们念叨得耳朵痒:“我又没有少只手断条腿,这有什么呢?”
翠竹被她的话吓得要跳起来,连声说:“呸呸呸,小姐可不能乱说话!”
林若青见她着急,反而恶趣味地笑了起来,让翠竹又是好一阵怪和气。
好在一早上的闹腾到了这会儿终于结束,别院又恢复了安宁。
第27章
陈彦拢共也就住了两天,第二天晚上便被来了好几趟的田宇给请了回去, 眼见着年关将至, 生意上的事情实在繁杂忙碌, 一时一刻也缺不了人手。
奔着十一月去的天气真是见天的凉下来, 怕冷的人已经要穿夹棉的衣裳了。
林若青带着丫头婆子将陈彦送到了别院门口,陈彦上马之前回头问她:“你什么时候回府来?”
林若青站在台阶上,双手垂在袖子里,温声细语地说:“大夫不是说这头几个月还是少些波动得好?另外也是我想着这里能清静一些,不如就在这里住到胎位稳了吧?”
陈彦有所察觉林若青并不想回去,她喜欢这里的自在,家里在如何也有种种规矩, 加之出来之前如意闹的那么一下。陈彦心里头虽然对林若青的决定不很高兴, 但是到底没有开口强硬要求她一起回去。
只不过因着这个, 后面有十几天都没听见或者见着陈彦,只有他差下面的人过来送些东西或者问几句安好。
林若青并不在意,不来的时候则更好,她还乐得清闲, 但只要陈彦差人过来, 她都好好招待,每次也让人帮着带些书信回去。不过没有给陈彦的,多半都是给陈李氏的,里头问得仔细,全是功课和生活上的事情。不仅如此,她还给陈李氏送了还没开始卖的脂膏, 用下来到现在已经快半个月,前两天陈李氏亲自让人给林若青送了东西过来,还问了林若青脂膏的事情。至于陈彦,大多只得了仆从带回去的一两句口头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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