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当然好!”老侯爷松了口气,“这事儿咱们再商量,你要过得舒心才最要紧。”
又说话一阵,玉嬛瞧着日色西沉,遂站起身告辞。
梁靖亦随她起身,声音淡然,“我送你回去。”
……
夷简阁地处僻静,两人出门走了一阵,也没碰见闲人。
并肩而行,各自沉默,玉嬛偷觑梁靖神色,不辨阴晴。虽说方才气氛融洽,但她的态度有点倔,他想必是生气了,毕竟他费心救了谢家性命,而她此举却无异于拒婚。
心里正揣测着,旁边梁靖忽然缓了脚步。
“刚才你的意思是——”他果然提起了这件事,脚步稍旋,身子便到了她跟前,拦住去路,“不愿意嫁我?”
“……算是吧。”玉嬛迟疑过后,点头。
“为何?”
他身高体长,比起十四岁的玉嬛,近乎居高临下的姿势,双目炯炯地盯着她。
玉嬛心里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梁靖闲庭信步般赶上来,身子前倾,一副要深究到底的模样。
两三步后,身后便是假山,玉嬛退无可退,只好牵起笑意,“当年定下婚约的时候,祖父是太师,跟侯府结亲,算得上门当户对。如今祖父背负骂名,今时不同往日,事情也该随机应变。目下的情势,我嫁进尊府,并不妥当。”
梁靖摇了摇头,“这不是真心话。”
想听真心话吗?
玉嬛垂眸,片刻后,才低声道:“我若以谢家之女的身份嫁进来,瞒着人一辈子,有负祖父。若以韩家之女的身份进门,纵然侯爷不嫌弃,旁人会如何看待?于尊府而言,娶个罪臣之后并没有半点益处,从魏州城里随便挑一个都比我好。”
——比如那薛氏极为喜爱沈柔华。
这侯府府上下,惦记旧日婚约的就只侯爷夫妇而已。
倘若她嫁进来,府里的公婆、府外的亲眷,会有多少闲话,会投来多少异样目光?更何况,祖父当初还是蒙冤受害,至今未曾洗脱罪名。她若成了梁家妇,侯府利益牵扯之下,她举止被拘束着,就更没机会洗雪冤屈了。
算来算去,终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玉嬛毕竟年少,想着这些时心里觉得沮丧,脑袋耷拉着不肯抬起来。
梁靖觑着她,眼底稍见晦暗。方才在屋中他一直没出声,只暗中打量她神色,虽说玉嬛的理由冠冕堂皇,试探般点到即止,但重活一世,他其实看得明白,她怕是仍想着韩太师的冤案,只是心存顾虑,不曾明言。
惯常冷清的目光添了火苗,梁靖单手撑在假山,道:“若冤案平反,你还会这样想吗?”
声音不高不低,落入玉嬛耳中,却如重锤直直撞到心底。
她愕然抬头,看向梁靖,“什么意思?”
“韩太师蒙冤不白,你是怕进了梁家,被人拘束着,没法帮他伸冤,对吗?”
他垂首低眉,宽肩劲腰将一身锦衣撑得磊落,因曾沙场历练,自有份沉稳刚硬的气度。
那目光却是锋锐洞察的,叫人逃无可逃。
玉嬛那点小心思被看得明明白白,嘴唇动了动,片刻后才低声道:“当年的情形,父亲曾跟我说过。太师得罪的是各处世家,武安侯府、淮南的谢家都在其中。这事太难,我是心有不甘,做不到视而不见。侯爷虽跟我祖父有交情,却犯不着拿整个府邸去触皇上的逆鳞。”
她顿了一下,眉梢微挑,“方才侯爷半个字都没提太师蒙冤的事,其实是心里已有打算,梁大哥想必也明白吧?”
梁靖当然看得出来。
祖父年迈体弱,当年无力救下韩太师,心志日渐消沉,且有种种羁绊,在见到玉嬛之前,怕是从没有想过为旧友伸冤的事。
但此时不提,不代表往后不会。
梁靖沉眉,认真道:“祖父目下未必肯,我却愿意。东宫本就有削弱世家之心,必定也愿意。等时局明朗些,祖父必会帮我。”
“是吗?”玉嬛意外,“可梁府本就是世家。”
“却未必是一丘之貉。如今许多世家仗势霸凌百姓,放任下去,会动摇国本。”
这事儿可就大了,玉嬛久在深闺,没他的经历和见地,一时间也不知梁靖这话的真假和分量。不过世家盘踞,族中弟子品行不一,外头亲朋更是鱼龙混杂,干出过许多仗势欺人的事,她是知道的。
玉嬛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即便如此,梁大哥也该知道,这事很难。”
“不是还有你么。”梁靖稍稍俯身凑近,“咱们携手,事在人为。以韩家女儿的身份进门,确实招人眼目,容易打草惊蛇。这事儿暂时瞒着旁人,待事成之后,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仍可堂堂正正地走在世间。”
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他目光灼灼,语气笃定,指尖扫过她颈间红线,勾出那枚玉扣。
通透精致的玉扣,被她养了十几年,格外温润。
梁靖指尖摩挲,目光却只在她脸颊逡巡,仿佛被困在跟前的已是囊中之物。
玉嬛下意识侧身躲开些,“我再想想。”说完了,才察觉这姿势过于暧昧,赶紧抢回玉扣,从旁边溜出来。
梁靖唇角动了动,“等你的消息。还有——”
“什么?”
“我表字晏平。”
玉嬛愣了下,没太明白他的意思,倒是想起了先前他隐瞒身份的事,眼底浮起不满。
梁靖知她想歪了,轻咳了声,“我的意思,梁大哥这称呼生分了。”
声音暧昧,带几分亲近。玉嬛总算明白过来,嘴里却叫不出“晏平哥哥”这个称呼,遂红着脸哼了声,瞪他一眼,避开他的目光,扭身赶紧往府外走。
梁靖唇角勾起,紧跟在后。
……
玉嬛回府后,便认真考虑此事。
她固然有为韩家伸冤的心思,本事毕竟有限,这样短的时日,也还没理出很清晰的头绪来。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确的,这案子是皇帝钦定,想翻到明面,绝非易事,父亲谢鸿生性温和,不爱与人争斗,淮南的老太爷又对韩家避之不及,不能将他们卷进去。
而梁靖却稍有不同,能跟永王斡旋纠斗,他的能耐她也见识过。
何况太子与永王夺嫡,看梁靖的行事,是跟永王不对付的。当年打压韩太师最狠的萧家是永王最大的靠山,梁靖借此来剪除萧家,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若他愿意相助,何乐而不为?两人协力,总好过她独自尝试,无从下手。
更何况两人的婚约是长辈在十几年前就定下的,就算梁靖行事叫人捉摸不透,诓过她两回,对她也还不错,若是成了她的夫君……
她靠在窗边,想到这茬时心跳有些乱,唇角却不自觉地牵起。
待想清楚后,玉嬛便给梁靖递了个消息,说她愿意携手。
梁靖看罢,随手将那极简短的纸条烧了,赶去夷简阁。
老侯爷那日见着故人遗孤,精神头好了许多,这会儿还起了兴致,拿了把大银剪,在修理花圃。见梁靖过来,便先丢开,拿了软巾擦额头的汗。
祖孙俩入屋说话,梁靖提起婚事,老侯爷脸色便有些黯然。
当年那冤案是何情形,他是清楚的,韩太师行事耿直,触动世家利益,几乎是被萧家煽动各处世家大族围剿讨伐,连皇上都没能保住。
如今十年过去,萧敬宗在朝为相,有永王这个外甥,两位萧贵妃又盛宠后宫,声势正隆,连东宫都不能压住锋芒。景明帝年轻时还有点振作皇权的念头,损了韩太师后便消沉许多,如今上了年纪,在后宫里美人香软、丝竹旖旎,怕也未必惦记旧日的事。
想重翻旧案,谈何容易?梁家身在其中,真闹起来,怕也得自损几分。
那孩子啊,脾气真是跟她祖父一样执拗。
老侯爷叹了口气,原以为梁靖会说韩太师的案子,谁知他只字不提,只道:“那日玉嬛的担忧也有道理,不管她以哪个身份嫁进来,爹娘那边都还没对沈家死心。这事还得祖父出面,打消他们的念头,否则玉嬛即便嫁进来,怕也会受委屈。”
这话倒也是,梁元绍夫妇盯着沈家那姑娘,老侯爷是知道的。
他慢慢颔首,道:“她那边呢?”
“我来安排,力求稳妥。”
茶杯递过来,香气氤氲,老侯爷随手接着,忽然笑了笑,“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份心。娶她进门是我的心愿,往后麻烦恐怕也不少,你可都想清楚了?”
梁靖唇角动了动,微微点头。
前世宫中一晤,虽说匆促,他却始终记得那场景。甚至往后数年征伐,她的娇丽容貌、那双灵动眉眼,仍旧刻在他脑海里,不经意间便会浮现。那枚玉扣回到手里时,心底有闷重的疼痛,说不清是遗憾、惋惜,还是旁的情绪。
他只知道,她是祖父给他定下的娇妻,平生阅人无数,唯有她的音容眉眼留在心底。
既然能重来一回,他定要将她寻回来,不叫她再入歧途,香消玉殒。
对面老侯爷觑着他神色,眼底笑意愈浓,皱纹都堆得更深了——
“你看上她了,是不是?”
祖孙俩天南海北的都聊过,却还是头回说这种话。
梁靖微愕,对上祖父洞察的目光,莫名想起她的眉眼浅笑、盈盈身姿,软声娇语、淡淡体香,乃至胸口红线、桃花般的小痣——甚至有回夜里,他还梦见过,只是没能触到。
他心里猛地一跳,旋即垂眸,“就只是觉得不能废了婚约。”
“哦……”老侯爷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徐徐将茶饮尽,道:“放心,这把骨头虽老了,却还不是没半点用处。你父亲那里我来说,想来薛氏也不敢再违拗。只是玉嬛那里,你得说明白,不管往后的路怎么走,都不能叫她存芥蒂。”
梁靖笑而颔首,“祖父放心!”
老侯爷叹了口气,“那孩子命苦,能走到今日不容易,你须好生待她。”
“只要她愿意嫁我,我必倾尽全力,护她安好!”梁靖神色微肃,声音虽轻,却是一字一顿,笃定坚毅。
第27章 第27章
梁家的事自有老侯爷安排, 谢府这边,冯氏则惦记着带玉嬛出去走走。
自打出了秦骁刺杀的事后, 玉嬛除了赴宴外,甚少出门。先前谢鸿坦白身世, 玉嬛为怕爹娘担心, 每日里瞧着波澜不惊, 晚间却常深夜难免,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白日里虽也常笑,那憔悴却掩不住,眼底笑意也不似寻常清澈照人。
冯氏留意这边动静, 从孙姑嘴里得知这些, 又是心疼又是担忧。
趁着最近天气晴好,便有意带玉嬛出去散心。
这日清晨玉嬛起身, 因觉得屋里闷热,还没梳洗呢,便先推开窗扇, 就着外头苍翠的竹叶吸了口气。日头还没升起来,这会儿还算凉快, 草木清香盈满肺腑, 威风拂过面颊, 只觉浑身惬意, 令人精神稍振。
跨院里左右开两道门, 西边的垂花月亮门连着正院, 素白的墙壁上,爬山虎枝叶碧翠。
小丫鬟金灯恰好进来,蹬蹬跑向石榴。
“石榴姐姐,夫人命我送来一套衣裳,给姑娘骑马用。”脆甜的声音,随风送到窗边。
石榴正吩咐玉嬛婆子准备盥洗的东西呢,赶紧接了,“夫人要带姑娘出门了?”
“是呢,说用过早饭要带姑娘去丹桂湖散心,叫姑娘穿得利落些。”
两人在院门口说话,玉嬛隔着参差树影隐约听见,心里登时欢喜。拢着松散的头发,还没走到屋门,石榴就已小跑着到了跟前。她手里是套骑马的劲装,海棠红的上衣色泽鲜丽,看着就叫人觉得明快。
里头孙姑已带人收拾完了床榻,出来瞧见,也觉意外。
“姑娘新裁的秋衣不是还没做好吗?”
“是骑马用的,怕是先赶出来给姑娘穿。”石榴觑着玉嬛,低笑道:“姑娘这些年闷闷不乐,金灯儿说,夫人要带姑娘去丹桂湖那边散心,用了早饭就走。姑娘,咱们快点梳洗?”
“赶紧呀!”玉嬛许久没出门,近来也确实觉得憋闷,当然迫不及待。
匆匆梳洗毕,因玉嬛想在湖边骑马,发髻也梳得格外紧实,累赘的钗簪一概不用,只点缀两朵堆纱宫花,满头青丝拢入高挑的髻中,利落又别致。那衣裳也裁剪得合身,料子柔软单薄,袖口收窄,被廊下的风一吹,轻飘飘的。
她一脸欢快地跑去正院,冯氏瞧着那笑靥,也觉欢喜。
母女俩用过早饭,便乘了马车出城,由几个得力的家丁护卫着,直奔丹桂湖去。
……
丹桂湖在魏州城东边,碧波万顷,烟波浩渺,因沿湖有数里桂树得名。每年深秋时节,橘红色的桂花缀满枝头,香飘十里,远近闻名。
这地儿湖光山色,春日能沿湖踏青、夏日里避暑泛舟、秋日折香赏桂、冬日雪亭煮茶,是阖城百姓钟爱之地。官府因此管得格外严,地皮价值千金,不许人轻易圈地,除了梁家这等树大根深的世家大族、沈家那般金银如粪土的富商巨贾,旁人休想建别苑。
年深日久,沿湖便开了许多茶肆酒铺客栈——
北边离桂花林最近,又有侯府别苑,多是贵家高门的人踏足,湖边几处馆舍,园林般错落有致,里头茶酒俱全,亦有上等客舍可供过夜。南边儿也是样样俱全,只不及北边精致贵丽。
两边茶酒的价钱悬殊,无形中也将游人分开。
如今天气尚且炎热,虽无桂花的馥郁香气,湖面凉风仍叫人惬意,引得不少人出来散心。谢家的车马直奔北边走,途中也碰见不少高门富户的车马,络绎不绝。
谢鸿在魏州为官不久,便没在湖畔办别业,只遣了家仆早些过去,定好客舍。
待玉嬛母女抵达,便先安顿歇,待后晌日头没那么毒时再出门。
离客舍不远便是圈出来的马球场,里头也养了百余匹好马。谢家除了出入的马车所用外,没养过马,玉嬛便从中挑了一匹瞧着温驯的,撒着欢儿跑出去。
这一带地势开阔,碧草茵茵,因是圈起来的,也没旁人打搅,就算玉嬛马术平平也不妨事。几圈儿跑下来,远山近水尽收眼底,心胸为之开阔,先前那些憋着的闷气也都吐尽,原本闷闷不乐的眉间,也变得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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