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了门,便见他在书案前长身玉立,凝神执笔写字,而他身边还站着之前那个女人。那女人已然是换了身素白色的长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捏起袖子给磨墨时尽显风流体态。
赵蔺落下最后一笔,便抬起眼,露出一双温和沉静的棕黑色眼睛。他肤如玉质,鼻梁高挺,白衣广袖风姿洒然。男人的声线低沉优雅:“阿瑜既来了,何不坐下。”
宝瑜趁着他低头,偷偷瞪了眼那女人,轻哼一声坐了下来。他这儿的椅子很高,她坐着竟脚也不能着地,只觉自家在他面前便像个小孩子,不由又站起来。
赵蔺也不管她,继续写完一幅字,才把笔搁在瓷架上。他拿身边女人递来的帕子缓缓擦拭修长的指节,淡淡提醒道:“今日是二老太爷生辰。”
阿瑜干巴巴看着他道:“我不想去看戏,故而称了病。总想着归去歇着也是无聊,便想来找您的。不成想您有佳人在侧,大约嫌我得很。”她说着一双杏眼扫了白衣女人一眼,又亮晶晶瞧着他。
他倒是轻笑一声:“你们这些小姑娘,每日满脑子想的便是些奇奇怪怪的事体。也罢,你学茶道也有些日子了,今日不若泡一壶茶来,如何?”
阿瑜自小便跟着她父亲苏逡一道,虽说苏逡娇纵她,在性子上并不拘束,可在书法茶道上头却也没忘记手把手教学。若真的说才女,恐怕即便是那位名满衡阳的江姑娘,也未必比她全才。
只阿瑜并不是爱争强好胜的性子,她的那点倔强古怪,皆付诸于在意之人,论旁的事体大多能躲便躲,不能躲的便直来直去,单刀直入了。
这亦是偶尔让赵蔺头疼的地方,也不晓得苏逡到底怎么养的闺女,这性子竟是教不好了。她惹出的那点麻烦虽小,却并非能消弭的,大多也要他私下给她打点。只可惜这小人并不知晓,只当是大家皆是当场现报的爽快性子了。
这是他近日来头一趟温和无比的同她讲话,阿瑜不由眨眨眼,抿出一对娇俏的梨涡来,豪迈道:“好!”
她有歪头蹙眉道:“那可还要借蔺叔叔的姬南泉水一用了。”
这泡茶之道,虽说技艺极为要紧,然而水源之好坏,也关系到泡出来的茶水是否了无杂味。王府里有一口泉眼,汩汩流出清冽的冰泉来,听闻这口泉是与衡阳边界的雪山相连,故而产出的泉水也格外清甜甘冽些。偶尔王府宴贵宾,难免掌事的夫人们也要来问王上讨要一壶泉水,不过给不给向来看赵蔺心情,因着泉眼极细小,故而这水也非是取之不尽罢了。
赵蔺一笑,挥手示意仆从给阿瑜取来。
待阿瑜取了赵蔺常用的茶具,跪坐在茶几前,烧水、烫壶、分茶、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面容沉静,如同皎月柔婉动人,却不失大家气派。
她这般模样,倒与平日里一副不懂事的样子相去甚远,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衬托得一张秀美的脸愈发莹白,纤长的睫毛随着动作微颤,令她看上去有些柔弱起来。
当她抬起头,还是原本那副模样,一对梨涡笑眯眯的,杏眼亮晶晶的像个不懂事的小孩:“蔺叔叔,泡好啦!”
赵蔺把玩手中折扇,点了一旁的溪奴:“你也品品。”
宝瑜一下就不高兴了,一张巴掌大的脸耷拉下来,不乐道:“蔺叔叔这是作甚啊?我的茶,旁人可不容许吃!”
赵蔺当她是小孩子脾气上来了,闲闲反问道:“你这茶水是我供你,茶具是我的,茶叶亦是我的,又如何能称是你之物?”
宝瑜没话说了,想哭又哭不出来,委屈巴巴的,先头的喜气顿时没了。
赵蔺端起一小盏茶,轻抿一口,睁眼道:“有进步,不错。”
宝瑜还未来得及高兴,一边白裙的溪奴红唇微翘,淡道:“茶是好茶,香味醇厚,茶汤碧绿……可是,泡茶之人,心不静,气不绵长,意境不甚高雅,却使得茶汤少了半分意性。”
宝瑜觉得自家要给气岔气了,蔺叔叔都夸她了,这妾室还如此不识趣,实在叫人厌恶!
她袖手一旁,声音软糯,可言语却很冷漠:“蔺叔叔都说我的茶好,你又何从置喙?”
溪奴看了赵蔺,见他并无说话之意,才微笑道:“你蔺叔叔夸你,是因为你的确有所进步,我却是按着真正的茶道之准评判。何况,阿瑜姑娘也该收收心胸才是啊……”她话没说话,赵蔺淡淡瞧了她一眼,接着她便住了口。
阿瑜只听到溪奴讲话了,心里头一阵火大,气得要掉金豆子,赵蔺不过淡淡道一句:“阿瑜,不可失仪。”
阿瑜这下真的要掉金豆子了,憋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哼……”转身便走,茶杯茶壶留在原地,也懒得再管。
赵蔺也不曾出去瞧瞧,回了身,只轻轻叹气。
溪奴倒是抿嘴一笑,垂下眼,遮掩住眸里的复杂情绪。
阿瑜出了门,便开始掉眼泪。她只觉得自己的表现十分糟糕了,明明可以做的更好的,无论是谦逊些受教,还是充耳不闻,都比被气成这样要好啊。
可是她偏偏做不到。
这个女人说,她是蔺叔叔的妾室,她瞧见这女子的身段,还有鉴茶品味,心里头便有些发怯,更加羞恼无措起来。可他竟然都不阻止!
她接下来三天,都不要理他了!
……大字也不交了!
阿瑜归了院子,心里头的气仍是不顺畅,似有什么堵在胸口一般,叫她看见花瓶便想掼在地上,看见书籍便想撕烂了扔他那汪宝贝泉水里头!
……然而她是真不敢!
若是叫他晓得,她回去乱发脾气,全无闺秀仪态可言,也不晓得要怎么说教,或是对她失望呢。她纠结半天,还是觉得不能这么做。脾气嘛,忍一忍,吃了饭不就忘了。
没等到吃晚膳,阿瑜便收到了赵媛的请帖,说是明日午膳,要请她与王府众位姐儿一道用。
递送请帖的佩剑蹙眉道:“姐儿,我瞧着这媛姐儿向来与您并不对付,她请您做甚么,十有八九没好事儿,不若您便称个病,推辞了罢,想必也无人敢说您甚么。”
佩剑这话不虚,从前府里头的小闺女不多,只有赵娢、赵媛与她罢了。三房势弱,连带着赵娢性子也软和,虽则与阿瑜关系不错,可碰上赵媛也只好和稀泥。而赵媛与她之间很是微妙,吃个点心都能瞧着四下无人打嘴仗。
今次府里又多出二房的两个姑娘,谁又晓得这两个姑娘是个甚么样的?依赵媛的性子,若这二房的两位皆是不爱惹事的性子,没人愿与她同仇敌忾,恐怕她也不会特意下请帖叫阿瑜过去了,不然万一丢人,岂不是很没脸子?
阿瑜却哼一声,杏眼半明半昧,斜靠在榻上:“管她如何?她若不给我好脸色,我非掀了整张桌不可,叫她们都喝西北风去。”
佩剑嗯一声,笑赞道:“不愧是我家姐儿,很是有老家主之风了!”
阿瑜笑眯眯赏她话梅吃,也就在她犟气的时候,才会被赞像爹爹了。她心里默默盘算着,那她爹是有多犟?!
佩玉瞪了佩剑一眼,冷道:“你还赞!姐儿有今日这娇纵的脾气,能不有你的功劳?”
佩剑含着话梅,嘟囔一句:“怎地怪我头上?最该怪的不是那位……咳……”
阿瑜还生闷气呢,闻言也瞪她一眼,眼神示意她闭嘴。
夜凉如水,月色朦胧。
阿瑜躺在床上,四周的灯皆灭了,只余下一盏床头小灯。
她自小便怕黑怕得要死,故而爹爹总是命丫鬟给她留着灯,这般她才能安心。可是爹爹走了,她也去了陌生的地方,却不怎么害怕了,这样的习惯却一直保留着了。
她怎么也睡不着,明明沉心静气了,脑子里头却总有纷杂的东西。她忽然想起那个梅氏,却又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想起她。
明明就是不相干的人吧?
第二日早起,她有些疲惫,一张小脸都略有些苍白浮肿。
佩玉给她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拿了小药瓶来,倒出三粒抚气丹给她吞吃了。
阿瑜生来先天不足,不过苏逡在她幼年时便有好生给女儿调养着,直到今次瞧着已然是健康红润的样子。只衡阳王与她们晓得,姐儿这身子,依旧算不得健康,只若是不得病,寻常时候都与常人无异罢了。
佩玉身为阿瑜身边侍女的领头人,性子极稳重,想了想还是同阿瑜道:“姐儿今日还是莫要去了,外头风大,又瞧着要落雨。您这昨夜一瞧便是没歇好,若是今儿个出去受了风,淋了雨,也不知回来还要怎么难受。若是叫王上晓得了,又该生气了。”
这番话给她家姐儿从各个方面分析一趟,只阿瑜听到“王上”,心里头又是一阵阵的辣醋味,昨日的脾气又差点压不住了,于是哼道:“蔺叔叔可不会在意这些,你瞧着好了。”
佩玉心里头无奈至极,却也只好给自家姐儿更衣。她家这姐儿,自家注意大着呢,她们做奴婢的,受老主子约制,不可强行左右主子的意愿。
若是姐儿真儿个要出去,她只得一是照顾好姐儿,二是先同衡阳王禀告一声,省得到时夹在当中被王上处置了。
第5章
宝瑜坐在绣墩上头挑首饰,而此时已是快到了开桌的时候了。
佩玉有些无奈道:“姐儿,这到底是应人之请,咱们可得稍早些去,才算礼待啊。”
佩剑向来不惯佩玉这般事事规矩,捧着首饰盒子给姐儿挑选,嘴上吃吃笑道:“佩玉姐姐也真是,往常咱们去得早了,每每都要坐冷板凳,你倒是不心疼!”
阿瑜挑中一对缠金丝珍珠华胜,细细巧巧的制成兰花模样,十分精巧雅致。她指了指,佩玉便小心托起华胜,给她佩戴在鬓边。
阿瑜对着铜镜照了照,笑眯眯道:“佩玉何必着急?我若是去得赶早了,还当我巴巴儿捧着她来了。我就是要掐着点儿慢悠悠去,我气死赵媛!”
佩玉:“……”
佩扇性子柔和,跪下身边给宝瑜换鞋,边温声道:“那姐儿今日可要收着些,到底二房的婳姑娘和婂姑娘皆在呢。你同她们不熟,若是忙着同媛姑娘斗气失了礼仪风度,那可叫人瞧笑话啦。”
阿瑜动动雪白圆润的脚趾,嘟囔道:“好啦!我亦知晓分寸呢,你们甭可劲儿拿我作小孩子看!”
佩玉扶她起来,同佩扇对视无奈一笑。
到了赵媛住的沉香院,阿瑜远远的便听见里头莺声燕语,一踏进门去便见里头三四个姑娘家围坐着,几个摇着团扇,又两个凑在一块儿看花样子。
赵媛斜了她一眼,嘴上哼笑道:“阿瑜总算来了,就数你最晚了!你可得想想怎么自罚。”
阿瑜在赵娢身边坐下,对她抿嘴一笑:“我便是最晚的,也并未迟到。求媛姐姐不要为难我啦。”说着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赵娢长相虽不惊艳,却十分温厚喜人,此时也笑道:“是啊阿媛,你且饶她一会罢。”
赵媛最讨厌她俩抱成一团的样儿,不由不耐道:“既阿瑜你不肯,那便算了!”
阿瑜瞧屋里只两张生面孔,便知年长清艳的应当是二房蕉二爷与原配的女儿赵婳,年幼些的,便是蕉二爷与现在的蕉二奶奶梅氏的女儿,赵婂。
她便上前礼道:“两位姐姐妹妹好,阿瑜昨日里身子不爽利,便不曾迎你们。”
赵婳眉眼艳丽,却有些冷淡,不过回礼道:“不知阿瑜妹妹身子可大安了?”
阿瑜笑眯眯道:“好多啦,我这身子总是这儿不爽利,那儿也不爽利的,比咱们衡阳的天气还多变些。”
赵婳一笑,垂头吃茶。
她妹妹赵婂倒是笑嘻嘻的,拉了阿瑜的手道:“我一早儿便听闻府里寄养了位姑娘了,原来是你啊!不知你家在哪里?你又甚么时候归去呀?”
她年纪小,又一张白皙的圆盘脸,讲出的话即便口无遮拦,也显得仿佛并无恶意。
阿瑜叹气道:“我已经没有家啦。我爹爹去得早些,若非蔺叔叔收留,现下也不知在何处呢。”
赵婂了然道:“原来你已是个孤女了,不知苏姑娘原本在哪儿住着呀?你爹爹走了,待你及笄了,也可搬离王府,回到老家去,这样岂不成全孝心,又令王府长辈免于负担呢?”
赵婂方才之言,只能说有些童言无忌,她几个姐姐也不好开口呵斥。只这话却有些过重了,王府长辈都不问询的事体,岂容她一个小辈说三道四?
赵婳是她长姐,自然是第一个说话。她皱了秀眉轻声呵斥道:“婂婂!不可如此说话!还不向你瑜姐姐道歉!”
赵婂噘嘴道:“她是谁的瑜姐姐!不过是外姓孤女,如何当得起我的称呼?”她说罢又撇过头去。
赵媛不过是看热闹,怎会为宝瑜说话,如今不过是躲在一边剥栗子,低着头不掺和。
而赵娢同阿瑜关系好,此时也急了眼,站起身同赵婂道:“婂妹妹,都是一家子姐妹,阿瑜又是老太太膝下养着的,你可不要再瞎说了,啊?”
赵婂看了眼阿瑜,见她袖手站在一旁,面色并不多难堪,不由有些气闷,又哼笑一声:“我不过是随意问问,你们皆帮着她,可见我这多年不见的小妹妹,是个多余的!”
阿瑜拿了果盘里的橘子,捏在手里把玩着,对着赵婂一笑道:“婂妹妹再怎么讲,也气不着我。一来,你觉得我是个孤女,无所依靠,可我却仍有各位姐妹为我担忧,替我出头,又何来无依?二来,我不过头一次见到你,待你无怨无恨,更加谈不上喜爱你,如此便不值得为你生气。总之呢,你于我不过是个路人,敬你是礼貌,往后我若无视于你,也请各位姐妹作证,非是我不知礼数,得理不饶人。”
她说着就近坐下,优哉游哉把赵媛剥开的几个栗子抓在手里,慢悠悠放在嘴里吃。
赵媛要被气死了:“……”
赵婂说不过她,她生来便是家里的明珠,爹爹娘亲疼爱,姐姐兄长亦不敢慢待,昨日听了赵媛那些话,便有些瞧不起这个苏宝瑜。本以为今日即便说她两句,她一介孤女亦不敢回嘴,不成想自家倒是给驳得话也说不出了。
她年岁虽小,却有心疾,如此不由面色苍白起来,握着桌沿不说话。
“婂婂!——”外头传来妇人担忧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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