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县主的面色也有些不好看。
她与程卓玉自小玩到大,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其他几个贵女多少还有点封号依仗,旁的像是定远侯家的淮安县主,都是年岁大了,眼见能立起来了,她们爹爹祖父给请的封,即便拿了功绩来相抵,也求自家的姑娘能有头有脸的,将来也更好寻夫家,真可谓是疼到心尖尖上。
这样顶尖的贵女虽不算多,但宁安县主和程卓玉本就在这样的圈子里,隔几日便要一道赏花赛马的,如何能不熟?
只有程卓玉,自小到大也没被带进宫几趟,待她及笄了,听闻大长公主和镇国公也要给她请封的。像是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要么不请,若求了,便是一个郡主封号。
程卓玉自己呢,这些年过得谨小慎微,只怕惹了老太太和老爷子不高兴,凡事都争在前头替老太太分忧,每日晨昏定省的比谁都用功,家塾里头学的也扎实用心,跑到外头去从没给国公府丢过面子。
她心里头明白,哥哥是镇国公府世子,自己早晚都能得个郡主封号,更何况她名义上头,算是大长公主给离去的程大儒过继的女儿,要的就是儿女双全。
故而即便不瞧她的辛苦,大长公主多半也会给她脸面。
只即便是这样,程卓玉心里头还是拘谨。
她来国公府的时候,都已经记事许久了,即便她不露出来,大长公主待她仍旧不亲近,一年到头,话都少说,即便她日日都孝敬,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一样近乎漠然,从没给她半点祖母的亲近感。
可到了外头宴上,若有人问起来,程卓玉还是面带笑意道:“祖母待我极好的,每日都变着花儿给我调理身子……我自小便有不足之症,费了许多名医名药的,才把身子理康健了。”
她根本不能想象更多的祖孙们,是如何相处的,而她自己的身子不好也是事实,不过为她费心调理的却是她的兄长,并非是大长公主罢了。
程卓玉要脸面,跑到外头总带着三分笑,说话总留个五六分白,叫人好照着想象,而说出的那四五分话头,又仿佛缀了万般尊贵与轻描淡写,其实那些大多是虚的。
时间久了,也有人瞧不过眼,便斜着眼笑道:“既大长公主她老人家这般疼你,怎么连个封号都不为你请?咱们家里,虽不如大长公主尊贵,这点本事也是有的。”
于是程卓玉手心里的帕子都汗湿了,尖尖的指甲把丝绸拉出一道道印子来,面上还是温柔含笑:“祖母也说过,只我拒了。姐妹们都知晓,我是过继给爹爹的,小时也从不曾在爹爹膝下尽半点孝意,可却得了祖母祖父万般宠爱,心里头还是过意不去……后头祖母妥协了,只说待我再年长些,便给我请个封号。”
她这般说也合理,便无人不信的。
因为程卓玉一向温柔聪敏,待人有礼,即便出身国公府,也不给人傲慢的感觉,已算是贵女中数一数二的有涵养了,故而名声在外,旁人也只会觉得是程卓玉有孝心罢了。
可是只有程卓玉晓得,她这心里头是多么忐忑,因为祖母和祖父从没给过她半点定信,有时她稍稍试探,可得来的却是几句似是而非的警告。
她心里头便一向揣着些不忿。
凭什么哥哥能当上世子,得祖父祖母的喜爱,可是自己却只能安安分分的,付出了这么多,可是连那么一丁点的温情也求而不得呢?
可是这些话,她是一点也不敢对任何人讲的,因为她在旁人眼里,必须是温柔善良的,即便被人拿刀子捅上两下,大约也只会无伤大雅地小声指责,又轻轻放过。
宁安县主是她最好的朋友了,脾气也有些烈,程卓玉不知道该不该说那些话,嘴巴却有些控制不住的一张一合,心里头某些隐秘的怨憎,也悄悄流露出来。
宁安县主冷笑一声,金玉一般的眉眼,露出锋利的光芒:“那个程宝瑜,不说她到底是不是程大儒的女儿,即便是又如何?代替她在京城尽孝的人,一向都是你,不是么?”
程卓玉垂眸,拉着宁安的衣角劝说道:“算了罢……我、我到底比不得她血统纯正,又如何能指责她分毫?”
宁安县主火气上来,点着好友的额头道:“你啊你!真是不争气!大长公主不是一向都疼你的么?即便亲孙女儿来了,我倒不信大长公主便把你扔在一边了,你就多与她走动走动,殿下又如何能真忘了你?”
程卓玉自知那些全是谎言,于是赶忙又道:“我省得了……只是,我担忧的不全是这个啊。”
宁安县主有些疑惑。
程卓玉继续道:“阿瑜长得很好……可是我见过爹爹的画像,她同爹爹根本不像的。人人都说女儿肖父,怎么到了她身上,便半点不像了?”
“听闻原本连祖母都不晓得,有阿瑜这个小孙女存在的呢。”
宁安县主出身梅家这样的大家族,那些阴谋诡计自然听得多了,如此也皱眉道:“若真是如此,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程卓玉连忙道:“可不带乱说的……我没想编排她,同你说一来是,心里头的疑惑难解,二来便是,要求你帮个忙了。”
第63章
阿瑜一大早便醒了,她是被吵醒的。
外头的院子敲锣打鼓的,一群国公府仆从提着铜锣,手里握着木棒,敲得砰砰砰砰响,每敲上两百下,便齐声道:“问姐儿安!问姐儿安!问姐儿安!”仿佛上百只鹦鹉齐齐鸣叫,吵得她脑壳疼。
阿瑜趴在床上欲哭无泪,抱着柔软的被子蒙住耳朵,哭丧着脸难受至极,心里把老头骂个臭要死。
佩玉算准了时候,悄悄进了内室,柔声哄道:“好姐儿,这下该起了,老国公一大早便在院子里做晨功,您也不要误了功课才是啊。”
阿瑜于是揉了揉眼睛,不乐撇嘴道:“啊?祖父的晨功还没做完嘛?”
国公爷自打年轻时便养成的习惯,鸡不叫他就起来练功。现下小孙女归来了,为了让自家孩子壮实壮实身子骨,他决定每日都要定时让自家小孩跟着练功。
佩玉叹气,笑着道:“国公爷只等着您呢,您不去,他哪儿会做完呀?你可别再赖了。若不然呀,到了午膳的点才磨蹭过去,那该怎么是好儿?”
阿瑜不情不愿地被丫鬟搀起来,活活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太太。她噘嘴嘟囔道:“从前蔺叔叔从不管这些的,我能按时吃药,他就很放心了,没想到回了自家里,反倒还要被逼着扎马步,打太极!”说到后头,语声便愈发恨恨。
佩剑找来一件藕粉色的褙子,给她穿上,边细致服侍着,边笑道:“姐儿啊,这可是好事儿!您的身子愈发康健了,长辈们才指望你能更结实些呢。从前在衡阳,王上不叫你跟着练晨功,也是因着您身子太柔弱,总归得先把本钱填扎实咯,再管这些呀!”
阿瑜哼一声,打量起镜中自己的样子,心中满意,哼一声,才起身道:“走罢!”
镇国公坐在外院里吃茶,这春天就是暖融融的,外头鸟语花香,春光灿烂,打完太极,坐在小院树下吃口养生茶,人生简直不能更美好。
然而比这样更美好的人生还有……
老爷子撸着胡须,眯着眼睛,远远便见着一个粉衫小姑娘,带着一大群奴仆正在往他这头走。
老头乐呵呵的,还同一旁的老仆周叔道:“你瞧这孩儿,跟她祖母年轻时简直一个模样!神气活现的!”
周叔也乐呵呵道:“那可不是!”可是神气活现的前提是,公主和小郡主不想着您牙痒痒!
阿瑜走到自家祖父近前,叉腰道:“老爷子老爷子!我都同您讲了嘛,我才不要晨练呢!早上头这天气多凉呀,我要给冻感冒了可怎生是好儿!”
国公爷笑眯眯地啜口茶,语气轻快道:“这哪儿凉了!你祖母就是这点儿不好,老把你养在暖阁里头,也不瞧瞧现下这都开春了,是该多出来动动嘛!”
阿瑜扁扁嘴,连日来被迫早起的怨气直冲脑门,她现在都还没睡够呢,被吵醒的怨气在脑袋里头上蹿下跳不得安生,于是眼眶也红了一圈,委委屈屈道:“那我不要嘛!我睡得这么开心,现在难过得早膳都用不下的,都怪您!”
国公爷见宝贝孙女儿哭了,这下有点慌了,忙起身哄道:“那咱们明儿个晚些起好不好?就……就晚个三炷香,叫你睡个饱饱的!好不好啊宝贝儿?”
阿瑜跺跺脚,同她家祖父不开心:“才三炷香,怎么够我睡!” 她能睡到太阳照屁股,三炷香算甚么?
国公爷硬朗了一辈子,向来说一不二的,近些年即便已然隐退于朝堂之外,但多年来积攒起的余威,还是叫人闻风丧胆。
传闻他年轻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铁血将军,三头六臂,喝人血生啖人肉的,即便现在老了,一横眼一跺脚,还是叫人瞧着肉疼。
这样一个老头,给自家小孙女磨得没法子,抖着胡须直叹气,又给小孩擦眼泪又妥协道:“好好!那就睡饱饱,吃饱饱,再看会儿话本子,同你祖母睡会儿话,再来祖父这儿练功!好不好啊我的宝瑜?”
阿瑜这才开心了,给她祖父笑出八颗糯米牙,声音软绵绵的:“祖父最好了!”
老头得了这句话,心里头甘甜得紧,又苦口婆心絮絮叨叨起来:“阿瑜啊,不是祖父说你。你从前给那个谁,那个谁啊!惯得身子太娇弱了些!呃,你祖母从前身子也不好,都是年轻时跟着祖父练功,现下才能这般硬朗的!你想不想同祖母一样身子好呀?”
阿瑜杏眼亮晶晶的,正要回答,抬头却见一个身着圆领袍子的青年站在一边,整个人疏朗精神,但仿佛已恭候多时。
她连忙扯扯祖父,叫他瞧那一边。
青年见状,也连忙上前,恭敬礼道:“祖父。”
阿瑜对他点点头,略施一礼:“兄长。”
青年对她点点头,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阿瑜心里撇撇嘴,对祖父轻轻道:“孙女儿先去祖母那头啦!”说着又小小吐舌。
镇国公叹口气,瞧眼那青年,也只能随她去了。
待阿瑜走了,那青年便恭敬在镇国公身旁,给他奉茶,又谈论起外头的时政。
镇国公只听一耳,也无甚回应。
他老了,还真管不得皇上宠着谁,又宠了哪家人,甚么言官御史冒死进谏了。
同他有甚么干系?
他活了这大把年岁,给朝廷效力得也够多了,年轻时落下的伤口,现下冬来小雪时还会酸疼。
可皇帝和那大把宗亲又是那个样子,叫他说甚么好?
不是没有忠臣,可是能当忠臣的太少,最后失望隐退,只求自保的才是大多数。
老爷子瞧着面前的青年,嗯一声,语气听不出甚么,只问道:“那你觉得,应当如何?”
程卓然意气风发,拱手道:“孙儿即便位卑,但却丝毫不敢忘程氏祖训,定当为国而忧,为民而争!只求祖父能重回朝堂之上,协孙儿斩奸佞,揭小人,辅佐圣上!”
老爷子笑了笑,淡淡道:“卓然啊,为民,还是为君,并不是同一件事,你得考虑清楚啊。”
程卓然一怔,还想问,却被镇国公摆手制止。老人声音透着一股沧桑,却很低沉温和:“你同阿瑜是怎么回事?仿佛话也少说,嗯?”
程卓然愣了愣,才恭敬道:“孙儿同……二妹妹接触甚少,亦不知如何亲近。”
镇国公笑一声,看着程卓然道:“你妹妹刚来京城,也不认得甚么人,你带她出去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你说是么?”
程卓然心知,祖父这是逼着他,要把这些年识得的圈子,和认识的友人,全部交给瑜姐儿了。
他想起妹妹卓玉,心里也有些不平。
祖父和祖母从没这么为卓玉打算过。
卓玉前些日子同他哭诉,自从程宝瑜归来之后,连着她那儿的时鲜的果子,都没有从前的个儿大,味道也带着酸苦,是一丁点儿都不能入口了。
他原先是不想多管的,到底是女儿家的龃龉,他一个大男人掺一脚实在有失体统。但瞧着今日祖父的样子,却比卓玉说的更夸张。
这哪里是疼爱,根本就是把瑜姐儿当个小祖宗供起来了。
他是个男人,自然不须受这么些磋磨。
可是卓玉不一样!
她自小便温顺善良,虽则他们兄妹都只是过继的,可他们早就把国公府当成自己的家了。祖父祖母之所以有今日的好心态,也全是因为他们的存在。
外人也都说,若非过继了他们,大长公主和镇国公恐怕日子难熬。
只是瑜姐儿一来,就摘了妹妹的桃儿。
与她这个亲孙女儿比起来,卓玉仿佛就像个外人了,那般瘦伶伶的,叫他心里头实在不舍。
虽这样想,程卓然还是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于是含笑点头。
他又陪着镇国公赏了会儿花,瞧着老人家面上乐呵,才小心道:“祖父,孙儿瞧卓玉也到了年纪,她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现下也在相看婆家了。若是有个封号,应当会更容易些……”
他话没说完,却被镇国公的眼神吓到了。
老头辗转朝堂这么些年,程卓然想什么他真是门清。那一双鹰眼犀利盯着孙子,顿了顿,才淡淡道:“卓玉是个好姑娘,你可放心,只要她不出错,该有的不会少。”
程卓然知道祖父一向说一不二,于是心中喜悦,恭敬道:“谢祖父!”
待程卓然走了,镇国公才有些疲惫起来,负手看了看天,终究是叹息一声。
程卓然兄妹俩,并不是坏心的孩子。
就是想的太多,顾虑的太多!
哥哥尚好,就是卓玉这孩子,功利心太强了,做什么事体,都要有个目的,达成了目的,一口气儿不喘,还想要向上爬。
她小时候还好,只是拘谨怯懦些,瞧着心思敏感,故而便不太得大长公主喜欢,长大了罢,真正的大智慧没学到,小心思实在多了些。
这趟他媳妇得了长宁的信件儿,准备赶去衡阳,卓玉这孩子便明里暗里想法子阻挠。也不想想,这事儿可是她能拦得下的?
故而他媳妇归来,便不曾给过卓玉好脸色,更加不让阿瑜同她亲近,只生怕卓玉犯傻,伤了阿瑜。
国公爷叹息一声,这些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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