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活着只是为了阿瑜而已。假如有一天,阿瑜也有了归宿,有了会照顾她一辈子的那个人,那她会含笑放手,然后等着最终的那一日吧。
这么想着,大长公主颔首,看着奴仆们推开了面前的朱门。
这是一个内院,她几乎能想象这个院子是什么模样的,尽管阔别了那么多年,可却仿佛她只是离开过了个冬。
嘎吱一声,朱门缓缓打开。
她面前的是满园齐齐摆放的圆桌,通向另一个大院子的朱门也在远处敞开着,那一头也都跪满了人。
全是白头老妪,或着布衣,或着锦裳,鬓发似雪。老太太们努力高声拜道:“隆平大长公主万福金安!”
看着一个个同龄老太太,一把把老骨头颤颤巍巍地跪着,大长公主有些想笑,却莫名酸涩起来,她抬手沉声道:“都平身罢。”
她缓步走进更深处,那里的老太太们得了命令,也一个个相互搀扶着抖抖索索站起来。
大长公主叹气:“都慢点起罢,不必太拘着。”
远远的,她瞧见了自家的小姑娘。
阿瑜一身水红色的掐银丝绣遍地毓秀折枝玉兰花褙子,里头略展出一点儿月白丝缎的中衣领子,下头延出一条暗银刺绣月白百褶裙,腰肢纤细而带着少女感,走路时绣鞋上头缀的金玉微闪着润泽的光晕,整个人精致而秀雅。她笑起来弯弯眉眼,三两步上前一把捂住老太太的臂弯,撒娇道:“祖母你可来啦,阿瑜和诸位老太太都等您半宿了!”
再往里头的花厅坐着的,便几乎是全京城最顶尖人家的权贵老太太,并一些中年贵妇人,唯独少了叽叽喳喳的小贵女们。
大长公主坐上主位,唤她们平身。
今儿个的宴席是阿瑜一手安排的,她虽叫嬷嬷瞒着大长公主,但是心里头也晓得,其实未必能把祖母给瞒住的。不过祖母也并未说什么,只是含笑顺着她,就像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事实上,大长公主也确实不曾被瞒住。阿瑜把全城的老妪都请来高祖从前住的行宫里,光是挪用行宫这点,没有大长公主的手谕,这事儿压根办不妥啊!
不然高祖行宫都成甚么了!
大长公主明白阿瑜的心思,这孩子心疼她的老祖母了,就想叫她快活些,莫要成日闷在宅子里头。
可是大长公主就不觉得这有甚么问题,人那都是会变的,她十分清醒的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甚么,那就够了。
老太太为了自己心爱的小孙女,于是装模作样地含笑问阿瑜:“乖囡,你给祖母说说,这宴是怎么个一回事儿啊?嗯?”
阿瑜提着裙角一礼,鬓发间的玉步摇微微晃动,泛着高雅柔和的光彩,她语气从容有定道:“祖母让孙女儿办宴,但孙女儿想了半日,都毫无头绪,但我给自己总结了三点。第一,莫要过奢,第二,莫要从大流,第三,要有意义。于是我便想到了您。”
小姑娘的声音很好听,又软又柔:“我不晓得这样做是否正确,但我总想,若是您能更开心些就好了,多遇见一些同龄的老太太,听她们讲您年少时的事体,这样是否更有共鸣呢?若有共鸣,是不是您每天就能更鲜活快乐了。”
她说话间,几位地位顶尖的贵妇人都瞧瞧交换了惊异的眼神。
她们都收到镇国公府的请帖,才来的这里。但都不知道,这场宴席是镇国公府的小郡主出的主意罢了。
从前都说镇国公府多了位名正言顺的小贵女,她们还在观望,直到册封的旨意下来,着实惊着了一大批人。
到底镇国公府还有另一位姑娘,可是这位小郡主一来,另一位可不就给挤下去了么?到底养在膝下的,就是不如亲生的,这话即便放在大长公主和镇国公身上,也是一点没错。
但即便这样,镇国公府的那位大小姐还是日常归日常,丝毫没有沉寂的意思。尽管现下她是愈发低调了,但给人说起这点,还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又说甚么寿安郡主其实名不正言不顺的话,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觉得程卓玉胜券在握,并非虚言。
可是今日这场宴席,大长公主却这样放手让寿安郡主来做,明摆着就是偏爱纵容了,与她们本来以为的真相,又差得很远。
很明显,这位小郡主才是真正娇贵的那一个,反而那个程卓玉,虽然话说得这么多,但仔细想来,每一样是得到证实的不是么?
旁人总觉得她一个名门贵女不可能睁眼说瞎话,但事实证明,她极有可能只是在勉力维持自己的颜面罢了。
实则只是个花架子,里头包着烂木头,叫人一碰就散架了。
几位贵妇人正心里盘算着,这头阿瑜却仰头微笑起来:“我不晓得的,但我就盼着您能快活,那我也就快活了。”
大长公主把一本正经讲话的小姑娘揽在怀里,眼里有些晶莹,却只是含笑慈和道:“好好好,咱们阿瑜最厉害了,祖母现下就觉得很开心。”
离得最近的成安伯老夫人含笑道:“大长公主有个好孙女儿啊。”
大长公主让阿瑜坐在一边,微笑出声道:“我今年七十多了,总以为自己是难得的高寿,却不知这儿还有这么些同龄人?不错!”
阿瑜浅笑道:“在这些老奶奶里,我还找着了几位与您同年同月生的,不知您有没有兴味,请她们来与您一道用膳呢?”
大长公主道:“那就请上来。”
不一会儿,大长公主面前多了三位老太太。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笑得拘谨,面上开了一朵菊花,头顶还簪了多小红花。
一个身着锦衣,满头珠玉,脸色勉强,鬓发苍白,略有点紧张,见了大长公主好歹仪态端庄。
还有一个大夏天穿着夹棉的裙袄,给一个小丫鬟扶着颤颤巍巍参见大长公主。只这老太太脸盘圆圆,一见尊贵的公主也不怕,笑呵呵地给人行礼,又给阿瑜行礼。
第70章
这头宴席已经开始了,四个老太太围成一桌,外头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大长公主恍惚间以为自己去了最热闹的市集。
她对面儿的圆脸穿厚夹袄的老太太吃得极快活,一筷子一块儿肥肉,又活络夹了一大只虾,舀一勺子蟹黄豆腐,在勺子里头冒着尖,呼噜呼噜泛着油光。这老太太动作很粗,但却不叫人觉着厌恶。
大长公主原是不欲多谈,可也忍不住说道:“你用这么多荤腥油菜,只怕身子克化不了。”
圆脸老太太抹抹嘴,哈哈笑道:“大长公主不知,老妪如今年过七旬,从不养生,能多活一日,便有滋有味多过一天,又有何惧!”
大长公主心中有所触动,但还是淡淡道:“活着非是为了用膳那么简单。”
戴着红花满脸皱纹的老妇人点头认可道:“俺不懂那些道理,只觉得大长公主说的么错!俺活到这岁数,拉扯一家十几个娃儿,可不就是为着他们么!”
大长公主略一笑,并不说话,有了点兴致于是转头问身边用膳用得最是拘谨的老太太:“你觉得如何?”
锦衣老妇人有些不知所措,听大长公主问了两遍,她才听清了,声音沙哑而轻:“回、回公主话,老妪不知……”
这老太太极力思考,一双疲惫苍老的眼睛有些困惑,又慢吞吞答道:“老妪觉着,能活着已是很好,万不再想其他是非。吾儿子在外行商多年……在南方置了房产美妾,老妪……老妪只盼着有生之年,我儿还能归来瞧我一面,便别无他求了。”
锦衣老太太并没有往下说,只是继续疲惫地小口小口吃着饭菜,瞧着便是十分没有胃口的样子,但大约是怕贵人不喜,才勉强下咽。
大长公主心里叹气,轻轻颔首,并不多话。
等宴席时候过了,她亦不欲多留这些老太太,使下人每个看顾好,务必安稳送到家。
却独独留下圆脸老太太。隆平大长公主含笑问道:“本宫觉得与你有缘,这些日子过得厌气,便想留你多说两句话。”
圆脸老太太呵呵笑起来,尝一口新做出来热腾腾的荷花酥,惬意道:“哪里!老妪是沾了公主的光了,能吃着这么些美食,还有甚么可求的?”
大长公主嗯一声,吃口香茶道:“本宫已命人知会你家人,你亦不必忧心。”
圆脸老太太不甚在意,笑着摆手道:“嗨!他们自己忙自个儿的,哪里管得着我呢!倒是我老伴儿啊,夜里起夜可怎么办哟!”
大长公主微笑道:“本宫会派丫鬟去照顾你老伴,不必担忧。”
圆脸老太太是个健谈的,虽则不认字,也不会甚么四书五经,却还是同大长公主谈到一块儿去了。
圆脸老太太一拍大腿,感慨道:“这儿女都是债哟!活到这个岁数,我也算是还清了,能享几年清净,可真不容易!”
大长公主还没听说过还清债的说法,不由奇道:“儿女如何是债,咱们把他们养大,如何会是为了还债?”
圆脸老太太剥了块儿栗子,便吃边含糊道:“怎么不是哇!我生养他们,愁着吃穿,牙缝里扣扣索索,把他们带大了,又担心婚嫁,又忧心他们过得好不好,能不能出人头地!”
“现下他们终于开始操心自己的儿女了,我这债算是还完了!不管他们满不满意,能给的我全给了。所以啊,我不指望他们能侍奉我,只求饶我几日清闲日子,能和老伴儿一道看花吃茶。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这已是很幸福了。”
大长公主若有所思,叹着气半晌无话。
隆平大长公主留了这老妪半月,好吃好喝地供着,每日都要同这老太太闲聊几句。
倒也没说甚么大事,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小事儿,问问她儿孙出息么,儿女争气么,逢年过节都怎么走亲访友,从前有甚么大事儿念念不忘的。
这个老太太与大长公主从前交往的贵妇人都不尽相同,放得开,说得广,没什么忌讳,但又并不会说错话。同她讲话,大长公主莫名愉悦悠然着,这几日倒是没怎么再反反复复,想从前那些灰暗的往事。
阿瑜也随大长公主住在高祖园林里头,不过却不大露面,只是偶尔听听两个老太太是怎么牛头不对马嘴地乐乐呵呵的,自个儿心里头也暖洋洋的。
待大长公主使人把圆脸老太太送走,并赠了个听话的厨子到老太太家里头,阿瑜倒是又黏上来了。
她杏眼明亮,托腮叹气道:“祖母作甚把这老太太送走了,孙女儿倒是瞧她有趣得紧,再多留半月也好嘛!”
大长公主摸摸她光洁的额头,捏捏小姑娘的脸蛋笑道:“傻姑娘,人老太太想回家了啊!”
阿瑜察觉出,大长公主开朗了不少,眼神里头也多了几分悠然愉悦,每日用膳的时候都变长了,也开始挑剔菜色了。
大长公主不说想通了,但这几日与这个民间老太太的对话,着实使她心里明朗不少。这么些年,自从逡之走后,她除了不停的自责,便是觉得人生无味。
在不知道阿瑜的存在之前,她活着只是因为她还能用膳,还能呼吸,并不为了旁的甚么。
她觉得世间妇人都如此。
少女时为了家族,为人妇为夫君、为孩儿,一辈子不说没旁的想头,但大多都无奈顺着大流,最后回头看看这一辈子罢,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好的。女人不都是这样么?
可是她现在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感觉。
现在想想,她少女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她也吃喝玩乐,也鲜衣怒马,受着纵容,喜怒哀乐几乎不掩饰。
这与她现下对女人固有的印象完全不同。
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从一颗明珠,变成了自己少女时候最唾弃的鱼眼珠子?
她也该尝试尝试,为自己而活着了。
大长公主看着冲她摇尾巴笑眯眯的小孙女,第一次感觉,其实老天即便让她痛苦绝望,终于还是给了她一线生机。
老太太笑呵呵地冲阿瑜张开手:“来祖母怀里抱抱!”
阿瑜一下抱住自家老太,闻闻祖母身上安稳慈和的味道,忍不住想哭。
老太太一见她红了眼眶,也拿帕子给她抿抿眼角,柔声哄着:“噢哟,我们家囡囡这是怎么了啊?哪个不长眼的惹乖宝不开心了?”
阿瑜一下笑出八颗糯米呀,扭扭捏捏低头道:“才不是呢!”
“我就想到爹爹说的话。”
大长公主有些讶异,几乎小心翼翼地问道:“……臭小子说甚么了?”
阿瑜抿嘴笑起来:“那天是初冬,天上的小雪落在爹爹鬓发上,孙女儿说他像个老爷爷。爹爹说,囡囡啊,爹爹只有十五岁呢。”
大长公主一愣,顿了顿,也浅浅笑了。
第71章
阿瑜和大长公主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在高祖皇帝的行宫中住下了。阿瑜眼见着自家祖母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好,她这心里头也十分舒心。
悠飏园里头阴凉,即便是外头有十分酷暑,到了悠飏园里头也便只剩下五六分。阿瑜同大长公主一道泛舟,采莲,又在竹林里头抚琴,实在懒得动弹了,便叫人照着意思写话本子,待她读完了再请戏班子演出来,于是她同祖母俩便懒懒散散地坐在高处,受着悠悠清风,漫不经心地听着下头吹拉弹唱。
这可比呆在蔺叔叔身边快活多了!
阿瑜:“孙女儿觉着啊,还是自家好。从前夏日里在王府,蔺叔叔不是不准我做这个,又是不准做那个,还逼着我用功,真是特别烦人!”
老太太优雅地端起汁子,轻啜一口,眯着眼等微风吹过,又躺在官帽椅上头嗯一声,半晌,问道:“也是。阿瑜,你这功课,是不是落下挺多啊?”
阿瑜一下儿睁圆了眼睛:“……”对上老太太犀利的眼神。
于是阿瑜就给老太太一咕噜提溜回国公府了。
老太太是不大管她课业的事体,横竖有专门请的几个先生盯着呢,怎么也不差了去,只这些日子这小东西粘着她在悠飏园里头躲清闲,老太太年纪大了,也想不起这茬。
现在突然想起来了,当然要让她继续学。
毕竟阿瑜身为京城最顶尖的贵女,这个呢,纵容她不学无术那当然是不成的,不然在圈子里都混不下去,就是大长公主当年那样金贵,也不带瞎混混的。
大长公主倒是不求她样样学精,就盼着她每样都得会那么一点儿,懂那么一些就成了。这样的要求不难达成,只要每天都学一点点,就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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