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着是骂婆子,实际上却是暗讽赛珲不守规矩。屋里蓁蓁跟红缨对视一眼,都觉得解气。
赛珲不由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过是恰好路过,来瞧大妹妹一眼。既然她睡着,我这就走了。”
他说完瞄了一眼门内,才抬脚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蹭,终于听得屋里蓁蓁的声音:“青锋,怎么跟表少爷说话呢?没规矩的,还不快请表哥屋里坐。”
赛珲大喜过望,低头进了屋,往内间一瞥,但见薄纱画屏上投着一个窈窕的影子,整个人便酥了大半:“妹妹好,前儿送进来的东西,妹妹可喜欢?听闻妹妹要回家去了,可是有人怠慢了你?”
蓁蓁让红缨站在屏风前,捏帕拭泪故作柔弱状,自己躲在帐子里捏着嗓子配音:“唉,难为表哥还惦记着我。如今我阿玛落难,外面落井下石的人不知凡几,也就你还把我放在心上。”
赛珲得了这话,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双面炯炯,就差把那屏风盯个洞出来了:“妹妹若在府里待得憋闷,不如随我出门骑马散心。我们幼时也是常见的,何苦隔着这劳什子说话?”
“唉,我何尝愿意这样?只是我阿玛好生糊涂,平定苗疆的功劳换来了免选资格,却将我许给一个汉人,叫我怎么敢跟你见面?他素来敬重外祖父(彭春),这样的事必然是和外家商量过的,舅舅们怎么也不劝劝他?”
赛珲听了不由叫屈:“何尝没有劝过?要我说姑父这事的确做得糊涂,当初他还瞒着我祖父(彭春),只请示了叔公(费扬古)他老人家。还是叔公去世前说起要给你添嫁妆,我们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把你许给了岳家!”
竟然是这样!蓁蓁心下冷笑。难怪呢,许婚的事姑母和十四哥哥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六七年了都没泄漏,偏偏这个当口漏了出去。
她继续语带娇泣:“原来如此,终究是我没福气。青天白日的,也不好留表哥多坐。倒是正月十九我要到上源寺祈福。深山孤寂,要是路上偶遇亲戚结伴同行,也是一件幸事。”
赛珲登时狂喜,也不纠缠了,跳起来扬长而去。
“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凭你也配!”红缨在后面狠狠地淬了一口,又红着眼圈道,“他一个男人怎么就青天白日闯到内院里来了?满院子的奴才都是瞎的不成?分明是他们对您和岳家的婚事不满,想趁老爷出事搅了这门亲!”
“谁叫我阿玛无子?拼死拼活打下的名声,迟早是要便宜外人的。“蓁蓁冷笑。
“那表少爷?”
“对外口风严实点,就说我们去上源寺。”蓁蓁哼道,“吃饱了撑的,正好叫他活动活动,吹吹雪风,醒醒脑袋!”
“对!只是白跑一趟,还便宜他了呢!”
众人仿佛得了主心骨一般,中气十足地应了。蓁蓁去辞了费扬古和彭春的夫人,一个人抱着手炉坐在马车上,才觉得铺天盖地的疲惫和恐惧汹涌而来。
人丁稀少,这对一个满族贵勋家庭来说,是致命的影响。只是前面十三年,晋安的快速崛起掩盖了这个问题,她得以在父亲的荫蔽下,顺顺当当地做大小姐,轻而易举地得到一桩圆满的婚姻。
如今父亲有难,姑母虽好,却远在深宫;十四再亲,却隔着君臣身份;岳钟琪为人忠厚可靠,可是偏偏两人尚未来得及完婚,名不正言不顺。
老天一下抽走了所有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同时也推翻了所有长辈们为她预设的人生道路。她仿佛一个人行走在荒原上,头上是电闪雷鸣、风雨大作,眼前却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道路,或平坦或崎岖,通向一个个未知的高山、旷野或是深渊。
现在,命运有一半掌握在你自己手上了。乌雅蓁蓁,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王爷,六爷来了。”
胤禛刚一到家就被长史赶上来禀报道。他脚下转了个弯儿,往外院正房而来,果然见胤祚趴在竹林边的花梨小桌上,似有醉意,身边空无一人。
胤禛顿时皱眉:“苏培盛。”
“奴才在。”
“你这大总管的架子越来越大了,伺候个人委屈你了是不是?”
苏培盛苦笑连连:“奴才哪儿敢呀,六爷喝醉了,不让奴才们近身,非要等您回来。”
胤禛无法,只得上前唤醒弟弟,扶进屋来,净面醒酒收拾完毕,方才哼道:“你如今也长本事了,酗酒撒酒疯也都学会了。”
胤祚有些恹恹的,甩甩脑袋抱怨:“我从来不乱喝酒的!四哥也该想想为什么!”
胤禛气乐了:“你趴在窗户底下偷听,凭空惹一堆烦恼,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胤祚更觉委屈:“可是那沈竹……跟前儿那撺掇你去台湾的戴铎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区别。戴铎有私心,沈竹没有。谋士谋士,以给主子出谋划策为生。一把锋利的刀子本身又有什么错呢?端看握刀的人是怎么使用它的罢了。”
胤祚眼前一亮,又凑上来做出一副给他捏肩捶腿的模样:“那你准备怎么用他呢?”又说:“依我看,十四弟至今不曾有心跟你相争。难不成非得走到那一步不可?”
胤禛见他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就好笑:“躺下!正月里的天气不是玩的。”复又正色道:“他这两个主意虽然一针见血,却太过狭隘偏激。比如舅舅,为什么人人现在都算计表妹的婚事?全是因为他手上握着老十四的半壁江山,或者说,十四弟现在这浩荡声势,有一半都是他给的。沈竹想从他入手,说服了他就绝了老十四跟我作对的根基,釜底抽薪,眼光的确独到。只是他到底不够了解舅舅。”
“像舅舅这样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人,岂能任由别人拿捏?谁敢向表妹下手,舅舅跟他拼个鱼死网破还差不多。釜底抽薪确实是个好法子,但是不能硬来,得软着来。”
胤祚心头重石一落,故作惊讶打趣哥哥:“竟然不是因为表妹年纪太小,你不好意思下嘴?”
胤禛面无表情:“那是次要原因,你也不想管个十三岁的孩子叫小嫂子吧?”
胤祚浑身一抖,疯狂摇头。
“所以这次舅舅的事一了,我得和他好好谈谈。天下为重,马齐能明白的道理,他也能懂。对了,九妹说表妹求她帮忙打点舅舅上京一路事宜,你出面办一下。京里太显眼,想办法让他在城外跟表妹见上一面。我去联络众人,摸清皇阿玛是怎么想的,能保住原职最好,保不住就让岳钟琪接替他的职位。事毕之后,让十三弟邀老十四去庄子上玩两天。”
先解决旅途劳顿的问题,再加以亲情感化;既救牢狱之灾,又提拔他女婿。把人情给给够够的,舅舅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感化得差不多了,再把十四弟支开,两人密谈。晋安原不是政治素养高超的人,这一套组合拳下来,还有拿不下的?
胤祚不由拜倒在四哥的套路之下,狗腿地连呼高明。
“至于老十四……”胤禛松快了一瞬,转而想到康熙有意十四出征西藏的事,不由又为皇阿玛的偏心眼恨得牙痒痒,偏偏又是一个娘生的,打不得骂不得算计不得,真真是无从下手。
胤禛想着眸色更加深沉,半晌才说:“我这辈子,从来不在大事上让人的,这回看在额娘面上,我让他一次。他不仁,我才不义。”
第204章
岳钟琪亲自端着碗苦苦哀求:“将军, 你就用一点吧。”
晋安不耐烦地转了个背, 手指又翻过一页书。
岳钟琪转了个角度继续劝:“你就用一点吧……”
“知道啦知道啦。”晋安不得不放下书安抚道,“这就用,你下楼问问,咱们还有多远到京城。”
“那你可得好好吃饭啊。”岳钟琪将信将疑, 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晋安松了口气, 刚把书本拾回手中, 又听有人叩门。他不由怒道:“有完没完啊!再不走就揍你小子。”
门开了,却是法海拎着酒站在门边笑盈盈地看他:“你想揍谁?几年不见,大将军倒越活越回去, 吃饭都要人哄了。”
晋安赶紧起身笑道:“难得耍回脾气,就叫你撞见,可见咱们‘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快请进。”
两人相坐对饮,互相问了平安,叙了些家务人情的话。酒过三巡,法海才笑道:“我巡视西南三省库银事毕, 进京述职, 皇上让我‘顺路’随押送你的队伍回京。他老人家何等英明,这‘顺路’二字, 用得颇有深意啊。”
解职回京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谁不知道他们是挚友姻亲,康熙硬把法海塞到队伍里,只怕有照拂晋安之意。
法海因笑道:“所以你何必愁眉苦脸的?皇上到底不是兔死狗烹之人, 只要事情不走到最坏那一步,哪怕贬谪边疆呢?熬过了这十来年,等到改天换日那天,还怕没有你的用武之地吗?”
“我岂是担心这个?”晋安把玩着酒杯,颇有无奈之态,“刚才下去那小子,是我未来女婿。十几年我也等得,可是两个孩子都大了,他们的婚事等不得啊!”
法海听了神色一凝:“这事的确难办。一来,他是汉军旗。二来,现在想借你攀上两位阿哥的人不少,你就是有十个女儿都不够嫁的,更何况只有这么一个,只怕比公主还抢手呢!三来,圣心未定,皇上不一定忍心杀你,但是插手格格的婚事,敲打你一番,也是有的。其实最好的办法是,取消婚事,求娘娘把你闺女指给闲散宗室——又安全又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晋安不由闭目长叹,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杯子。忽然外面又响起敲门的声音,岳钟琪在门外说:“将军,我给你送热水进来。”
“瞧见了吧?”晋安无奈地低声说,“于心何忍呐?”说着扬声道:“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灰衣小僮。法海顿时警觉:“你是谁?谁让你上来的?岳小子呢?”
那小僮也不答话,自顾自地走到近前,就在法海差点扬声喊人的时候,忽的抬头一笑:“给姑父请安,阿玛吉祥。”
“蓁蓁?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法海惊讶万分,忽又瞥见胤禛送来的东西,立时明了,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还是起身让他们父女单独说话。
“真是胡闹!”晋安脸色不虞,“王爷公主纵着你,可任性也要有个分寸……”
他一语未完,蓁蓁已经径直扑上去搂着脖子喊:“可是我想你了。”
晋安训斥的话语一顿,瞥她一眼,按在怀里揉揉脑袋:“住一夜,明儿一早就走。”
“好!”蓁蓁脆生生地应了。晋安又问:“吃饭了没?”蓁蓁摇头。晋安就催她趁热吃,又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问话:“是十四爷送你来的?”
“不是。”
“那就是六爷?要不就是五公主?”
蓁蓁摇头,狡黠一笑:“猜不着了吧,是雍王府的人。”
四爷?晋安一愣,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只摸摸她的头:“快些吃,早点休息。”
蓁蓁撇撇嘴,正要细问,忽然听得楼下一阵骚动,楼梯处脚步声乱响,岳钟琪和法海似乎跟什么人起了争执。
晋安心下一沉,冲女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眼四顾,推着蓁蓁钻到架子床底下:“不管发生什么,别出声。”
蓁蓁连连点头,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晋安起身往桌前坐定,刚拿起筷子,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等侍卫鄂伦岱背着手,傲慢地叉开双脚站在门口:“皇上口谕,乌雅晋安接旨。”
“罪臣听旨。”
“皇上口谕,你鲁莽冒进治军不严,但是念在以往功劳的份上,特赐饵饼一盒。你谢恩吧。”
众人皆是瞳孔一缩,降旨责难,秘密送饼,这是赐死有功大臣的标准套路。
鄂伦岱同晋安从少年时斗法到如今,眼睁睁看着晋安日渐羽翼丰满、权倾朝野,连佟国维也不能及,心中不服已久,如今看他登高跌重,不由脸上带出几分奚落:“怎么还不谢恩,你想抗旨不成?”
“臣,领旨谢恩。”晋安闭目长叹。
鄂伦岱心下大畅,亲手取了木匣,递给他的时候故意提前一松手。匣子掉落,里头的饵饼滚落一地。
鄂伦岱当即喝道:“大胆!毁损御赐之物,你这是存心不敬天子!那就休怪本官无情了,来人,伺候大人把这些都吃了。”
“你!”岳钟琪将手按在剑柄上,险些一跃而起,却见床铺底下莹白的小手瞬间握拳。仿佛一盆冷水泼下,他登时清醒过来,咬着牙齿垂头掉泪。
“谁敢?”晋安一个狠戾如鹰的眼神扫过,惊得一队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愣是没人敢上前。“谢皇上隆恩。我吃。”他直勾勾地抬头审视鄂伦岱,用力啃咬手上的馅饼。
周围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鄂伦岱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吃掉了所有饵饼,脸上得意的笑容逐渐僵硬,最后转变为彻头彻尾的震惊不解:“你,你!”
晋安冷笑着接过帕子擦手:“谢皇上厚赐,钦差大人可还有其他要务?”
鄂伦岱被这突然的反转惊得一脸茫然,倒是跟来的御前侍卫们长长地松了口气:正怕领了这倒霉差事得罪未来皇帝,饵饼没毒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好容易得以自保,他们生怕鄂伦岱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赶紧催着他一阵风似的走了。
岳钟琪和法海两个人连忙起身去扶晋安,狂喜之下,三人险些抱头痛哭。
“快出来吧,没事了。”晋安唤了一声,却迟迟不见动静,半晌才从床底下传来几声闷闷的抽泣。蓁蓁扶着他的手爬出来,把额头抵在父亲的肩膀上,嚎啕大哭。
清晨,天刚蒙蒙亮,龙涎香的余味逗留在空气中,康熙微微睁眼,迷瞪了一会儿,问:“什么时辰了?”
“回万岁爷,该起了。”
康熙点点头,魏珠打起帘子,宫人们鱼贯而入进内伺候。康熙净了头脸,换上中衣,一面用早茶一面问:“他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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