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又行了数日,终于抵达高家堰。康熙却再也笑不出来了。高家堰地处洪泽湖东岸河防要处,曾屡次溃决。康熙带着众位阿哥弃舟等岸,率扈从数十骑一路视察武家敦等十几处险要之地,一日往返近百里。
筑堤工程开始还不久,但工地上管理井井有条,沿着湖岸排开的指示修筑、挖掘方向的标杆笔直挺立,一直延伸到远方。赤膊的民工们依旧在微寒的春风中挥汗如雨,即使皇帝亲临,也没有停工接待。
当日正是午间用膳之时,康熙就叫摆在靳辅的住处。然而靳辅一心治水,住处不过是竹屋茅舍而已,吃的东西虽然由随行御厨烹调,但是受材料所限,也不过是粗粮粥配几样小菜而已。
阿哥们在宫里,哪个不是每顿几十道小菜养着的?北地素喜肉食,南方菜品又清淡了些,更觉无从下口。只是碍于康熙已经带头吃了起来,不得不勉强举著做个样子。
康熙偶一抬头,唯见老四老六吃得开心,不由一笑。胤禛素来喜素厌荤,胤祚则是菜品不拘荤素贵贱,只贪新鲜,倒是歪打正着。
太子在宫里用惯了动辄准备数个昼夜、精心摆盘的菜品,正在不爽,却见皇阿玛看着四弟六弟,眼中带笑,不由心下一沉。
用膳完毕,感觉儿子们还是太娇生惯养的康熙爷特意领着一群小萝卜头视察工地,看着民夫们碗里那些或是颜色黑黄、或是粗粝难忍、或是清汤寡水的食物,这下连反应最迟钝的五阿哥都面露不忍之色。
康熙遂问:“圣恩煌煌有如曜日当空,但再亮的日头,也有照不到的地方。你们说该如何改善民夫的食宿?”
这就是教考了。
太子头一个回答:“理应盘查上级官员,是否有贪污挪用之事。”
大阿哥不甘落后地回:“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加紧工程,早日完工,尽早放民夫归家耕种才是治本之法。”
康熙听了微微点头,接下来三阿哥也答得中规中矩。
到了胤禛的时候,他却不复往日的机敏内秀,难得有些犹豫地开口:“儿臣觉得应该精雕细琢,不问代价,将大堤筑得结实耐用。”
他的法子跟大阿哥所言完全背道而驰,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胤褆皱眉道:“工程的质量当然重要,但是皇阿玛问的却是改善民夫生活之法,你这不是答非所问吗?”
康熙抬手示意胤褆退下,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胤禛:“你继续说。”
胤禛理了理思绪,缓缓道来:“高家堰地处险要,经常溃堤。几乎是年年维护,两年一加固,三年一重建。如此一来,工程反反复复,年年岁岁加派徭役,问题却没有得到解决。不如集中人力物力,不计代价修筑堤坝,毕其功于一役。民夫们就不必常年苦守在此了。”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靳辅拱手叹道:“四阿哥所言,正是微臣心中所想。”
太子与大阿哥互相防备算计了一路,没想到半路中杀出个八岁的四阿哥,两人不由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胤禛紧张地注视着康熙的表情,渴望得到君父的认可。
康熙眼中瞬间掠过一抹惊讶,瞬间沉寂下去。他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示意五阿哥继续说。胤禛有些失落,却不知道康熙藏在身后的手早已紧紧握拳。
前四个哥哥早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五阿哥才六岁,又是个老实人,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儿子赞同哥哥们的意思。”
众人的目光就落到了同样六岁的此行编外人员小六身上。胤祚听四哥说了那么一段云山雾罩的话,还没完全弄懂呢,却见众人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抬头就看见皇阿玛调笑的眼神:“六阿哥可有什么高见呐?”
太子、大阿哥都露出看笑话的轻松表情,答得不太好的三阿哥也松了口气,至少还有老五老六垫底呢!
胤祚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说:“儿子也不懂,不如叫御厨把儿子份例里的食物都分给民夫们吃吧。”
众人都笑了。康熙上前亲昵地抚摸了一把小六的脑袋:“都给了他们,那你自己吃什么?”
胤祚也觉得自己考虑不周,但是余光一瞥发现四哥站在一边,他顿时有了底气,理直气壮地说:“我和四哥一起吃!”
康熙更是哈哈大笑,顺口吩咐梁九功:“听见没有,照六阿哥说的去做。老四,接下来就由你养着你六弟了!走,随朕到堤上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是想按照史实写虐一波的,但是越查资料越觉得阿灵阿、阿尔松阿父子就是一对叉烧啊!这里修改历史,可能有点突兀,就当金手指吧。
PS:太子在康熙朝前期是从来没有随驾南巡过的(康熙心疼宝贝儿子,不舍得他吃苦),这里是剧情需要,忘勿介意。
第51章
在料峭的春风中, 登高望远、临湖观景听起来似乎是件诗情画意的事。
可现实是,正如南方人乍一到了北方, 很难适应那呼气成冰的天气。几个阿哥头一次到南方, 同样觉得那春风里的寒意无孔不入。此刻天上又飘起细如牛毛、密如松针的小雨, 和着湖边的风打在身上,湿冷之意浸入骨髓。
他们本就骑了大半日的马, 体力急剧消耗,偏偏康熙在场, 谁也不敢轻易叫苦。这个时候午膳挑三拣四的危害就显露出来了。康熙叫了几个小阿哥回华盖底下避雨,即便是这样身子骨稍弱些的三阿哥还是冻得直哆嗦。
胤禛兄弟跟三阿哥、五阿哥挤在一顶华盖之下,即使有御前侍卫站在外侧挡住些许寒风,也依旧冷极了。平日里那些谁弄湿了谁的功课、谁踩死了谁的蛐蛐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早被抛在脑后。四个难兄难弟面面相觑, 不着痕迹地站得更紧了些, 抱团取暖。
唯有大阿哥轻蔑地看了一眼这群奶孩子,龙行虎步跟在康熙身后,彰显自己作为长子的伟岸风姿。
恰好靳辅正在跟康熙报告工程遇到的麻烦:“河水流量极大, 难以估量,是以工程难有进展。”
胤褆早已出阁在礼部办事,经常接触外国来使,跟汤若望、南怀仁等西洋传教士极熟。此次得知康熙要来巡视河工早已做足了功课, 闻言连忙献计:“皇阿玛,可用西洋算术。先测量闸口之宽窄, 然后以钟表计时,测算出每一瞬河水之流量, 如此一来,一昼夜水流多少就可以推算了!”
康熙身为数学发烧友,瞬间懂了儿子的意思,眼中异彩连连,连连点头:“可以一试。”
要知道古代的计量方法非常感性,地方上报洪水的折子里经常用“势不可挡”、“席卷千里”、“浮尸累累”这样只可意会不可量化的描述。皇帝看了只有一个感觉,就是懵。到底有多少人受灾、怎么赈灾、怎么治水?一概不得而知。
河道总督靳辅也吃了一惊,在大多数官员还在靠“祭河神”治水的年头,这样踏实有效的办法,居然是天潢贵胄的皇长子提出来的!他不由对大阿哥高看了两分,一番言谈之后更是视其为治世贤臣。
再结合刚刚年仅八岁的四阿哥之言,靳辅不由叹道:“皇上英明无双,皇子们亦各有所长,微臣拜服!”
这真诚的马屁可拍到康熙的心坎里去了,他八岁丧父,九岁丧母,又死了这么些老婆,只好把对亲情的渴望全部寄托在这些孩子身上。靳辅夸皇子们,比夸他本人还要让康熙高兴!他大笑着拍打胤褆的肩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这下又轮到皇太子意难平了,就连小阿哥们也忍俊不禁。
“大哥何时这样博学多才了?”三阿哥年纪大些,跟大阿哥一起上过学,闻言不禁偷偷跟五阿哥咬耳朵,“还西洋算术,他连罗马数字都认不全呢。还说一像柴火棍,十一像拄拐棍儿,二中间画道横杠就是绞刑架......”
他一时嘴快,话一出口就马上后悔了,太子排行第二,怎么能在他面前说这么不吉利的比喻呢?
三阿哥住了口,五阿哥低了头,胤禛拿胳膊肘捅了捅一脸兴致勃勃的胤祚。场面顿时沉寂下来。
太子气得脸色发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牵强附会的笑话,若是计较就显得他小心眼。可这话偏偏是他的死对头老大说的。罗马数字里的二不过是两条竖杠,胤褆把它比作什么不好,偏偏扯上这晦气的东西,焉知他没有怨怼之心?
太子气不过,忍不住迁怒多话的老三,开口嘲讽:“‘蹇驴斜背风中纤,可惜马蹄归路远’,老三,你有空说话,怎么不骑马去?”
这下连胤祚也听懂了,差点露出笑来。
三哥总爱舞文弄墨,标榜自己能诗擅赋。这两句曲是汉族词人朱彝尊,早春冒着寒风骑马游湖时所作,最得三阿哥喜欢,题在皇阿玛赏的锻面扇子上,时不时展开吟咏一番,深秋了还舍不得放下。
结果真来了湖边,他又一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冻得缩在华盖底下瑟瑟发抖了。
五阿哥脸上也露出竭力忍笑的古怪表情。胤禛脸上却没什么笑意,还不着痕迹地瞪了胤祚一眼。
太子爷点点头,这群小的里面,就老四还是个沉稳的。他不乐意跟一群半大孩子待在一起,起身出去了。胤祉却觉得丢脸,不肯再跟兄弟们说话,独自站到角落里躲得远远的。
此时又是一阵寒风吹来,胤祚毕竟年纪小,早已累得腿软。只是额娘和皇阿玛不在身边,他也少了很多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肯头一个叫苦,才咬牙撑着罢了。
“叫你别来,偏要跟着!”胤禛也发现了弟弟的不对劲,轻声骂了一句,不着痕迹地跟他换了位置,把胤祚推到里面,和五阿哥一起把他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护住了弟弟,却高估了自己。这堤坝足有十余丈深。胤禛不经意地往下一打量,却见底下湖水汹涌奔腾,像一条被束缚着的银龙,咆哮着冲向远方。
他突然莫名觉得心慌,脑海里阵阵晕眩,心脏砰砰乱跳,仿佛脚下已经踩空,好像立时便要被那水流卷走似的。
“四哥!”胤祚发现不对,和五阿哥上来一左一右扶了他,随行的太医提着小药箱快步赶来,早有机灵的侍卫跑去通知康熙。
结果众人把胤禛扶到靳辅的小院里,他又什么事都没有了。随行的太医经验丰富,立刻判断出胤禛只是畏高而已:“小孩子身形未成,神魂不稳,确实有些人会格外畏高。不必用药,等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痊愈。”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皇子们何等金贵?康熙还是放弃了忆苦教育,带着儿子们迅速返回了繁华的苏杭,下榻江宁织造曹寅的府邸。
皇子们的生活条件这下迅速得到改善,江南素喜奢靡讲究,曹家所用之物较之皇宫也相差无几。甚至有的地方,还犹有过之,比如胤褆虽然已经得了两个司裘的宫女,但是却被惠妃一日三遍地唠叨,不得亲近。
可这回,曹家给他和皇太子一人准备了四个坐如静花临水、行如弱柳扶风的美貌汉女。两人都是知了事的,起先担心皇阿玛不喜,还端着。可后来见了曹家给皇阿玛准备那个,才是真的西施再世、王蔷重生。父子三人达成默契,笑纳了曹家的孝敬。
胤祚却有些闷闷不乐,就连曹家请了南边有名的杂耍班子,带了受训过的猴儿、狗儿来讨几位小主子开心,他也觉得索然无味,索性出来在走廊角上对着块假山石发呆。
这些都瞒不过胤禛,他跟出来顺手甩了件褂子给胤祚:“穿上,这园子水气重,别着了风寒。”说着像绣瑜常做的那样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你想家了?”
“恩。”胤祚闷闷地点头,在石凳上瘫坐下来,“我想额娘了。”
他一向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刚出京的时候,瞧什么什么新鲜,路途中减免了功课,又有这么多哥哥陪着,胤祚当时恨不得在外头玩上三年五载就好了。
可如今,才三月有余,他就忍不住想额娘,想妹妹,想额娘的猫和他的狗。尤其是,皇阿玛出京之后,好像变了个人。
虽然还是对他温言细语,但是康熙作为君王、作为男人的一面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他眼前。胤祚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恨过、讨厌过哪个人呢!但是看到皇阿玛身边那个娇娇弱弱的女人,再看皇阿玛看她的眼神,胤祚总觉得心里堵堵的,莫名其妙地不舒服,然后就更想家了。
“四哥,皇阿玛为什么要收下她?额娘怎么办?为什么不能像在宫里一样呢?”胤祚说着,噘了嘴地蹲下去,一下一下地揪着花圃里的藤蔓出气。
胤禛一时语塞,他从小就知道皇阿玛不会一直驻足承乾宫,承乾宫只是后宫的一部分,后宫又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除了额娘,皇阿玛还有别的女人,除了女人,他还有儿子,还有江山大业,还有青史上的万古英名值得去追求。
可是在胤祚心里,康熙就只是以一个父亲的形象出现的。高大伟岸,几近完美。胤禛此时也体会到绣瑜当初的为难——既想弟弟快点长大,但是又觉得真像未免太残忍。
但是想到这些天他自己的心事,胤禛还是硬起心肠,一个爆栗敲在弟弟头上:“你是不是傻啊?和宫里一样?宫里就只有额娘一个女人了吗?”
胤祚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能太过天真,捂着脑袋支支吾吾:“至少永和宫.......”
“永和宫?永和宫没有别的女人不是皇阿玛垂怜,而是额娘手段高明,又运气好连续生了我们兄妹三个罢了。”胤禛严肃道,“你可知道良贵人是谁?”
“良贵人?”胤祚不由饶头,康熙后宫的贵人少说也有小二十吧,他只觉得耳熟,却死活想不起来。
“良贵人是八弟的生母!”
“啊?八弟不是惠额娘的儿子吗?”胤祚说完瞬间明白过来,良贵人位份不够,八弟寄养在惠额娘膝下,就跟当初的四哥一模一样。
如果额娘当初没有得封妃位,四哥岂不是跟八弟一样,长到现在还轻易见不到母亲的面?
“还有,你可知道为什么额娘跟皇伯父一家如此亲近?”
这个胤祚是真的浑然不知了,裕亲王夫妇一向待他极好。胤祚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头上顶着根草茫然道:“难道不是因为皇伯父喜欢我吗?”
胤禛脑袋上蹦出满头的井字,看在这是自己同胞亲弟的份上,忍住问候他母亲的冲动:“你个傻子!因为额娘怀我的时候曾被人故意从坤宁宫的台阶上推下去,伯母救了我们的命!”
“啊!”胤祚听得下意识扯断了一根粗壮的藤蔓,从他记事起额娘就是永和宫的德妃娘娘了。四哥更是身份最高的皇子之一,哪里想过还有这些艰辛的往事?他不由更想快点见到额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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