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格格却早听说前岁四哥随康熙南巡,带回来几坛子惠泉的泉心水,才吃了一坛子,剩下的都给了九姐。她如今却只说是玉泉山的水,难道是瞧不起自己出身,怕讨了她的去吗?十格格越想越怄气,嘀咕道:“你别得意!简亲王二格格的生母就是生她弟弟的时候难产死的!”
九儿听见了,顿时脸色煞白地大喊起来:“你什么意思?”
十格格缩了缩脖子,却见二公主往这边望过来,她顿时又有了底气:“我,我又没说错。还有信郡王的嫡福晋也是养了一个月,还是没能熬过去,连小世子也......”
“讨厌!你胡说!”九儿生得柔弱,跟十格格恰好成反比。两人针锋相对,九儿的从气势到个头都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她又怕又怒,气得哭起来。
瑚图玲阿最是个护短的,虽然平日里她跟姐姐抢东西闹得面红耳赤,可外人把姐姐欺负哭了,她立刻小炮仗似的冲上去,一头撞在十格格怀里,骂道:“坏人!不许欺负我姐姐!”
十格格跌坐在乳母怀里,头发也散了,衣裳也皱了,自觉十分丢脸,也大哭起来。
二公主荣宪远远地见了,顿时皱眉。她是康熙的长女,自幼深受父母宠爱,在公主中地位超然。荣妃生了五个儿子,就活了三阿哥一个,荣宪作为长姐则能不疼?三阿哥爱洁胆子又小,这次出门一趟却遇上蜘蛛,手臂上起了一排红疹子,心疼得荣妃饭都吃不下。
三阿哥一口咬定是老四害他,荣宪难免看永和宫的几个孩子不顺眼。十格格母女俩都依附荣妃过活,她当然要站出来给十格格出头,直接过去喝问九儿的嬷嬷:“联起手来欺负自家姐妹,你们永和宫的嬷嬷都是这么教格格规矩的吗?”
孙嬷嬷笨口拙舌不敢辩解,急得汗如浆出。
九儿急道:“我没有!三姐,是她......”
“够了!”荣宪厉声喝道,“公主们学着打架,成什么体统?你们年纪小,本宫也不计较,瑚图玲阿给你十姐道歉,这事便算了。”
她这一番话貌似公平,还死死地占住了理,非要逼德妃的两个女儿低头不可。九儿比她小了十多岁,如何分辨得过?
“三姐好大的威风。”后头有人朗声道。
荣宪回头,却见穿着宝蓝褂子的胤祚带着两个小太监大步过来。她不由略微一慌。荣妃失宠已久,她敢训斥九儿姐妹凭借的不过是她们年纪小,外加德妃病着不能撑腰罢了。胤祚出现,她就知道事有不可为,立刻换了副和善的笑容:“这里是皇祖母静养之地,妹妹们吵闹不休,我作为长姐不得不出来调停罢了。六弟莫怪。”
“六哥!”自觉找到靠山的瑚图玲阿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腿。
“永和宫的事自有我额娘操心。姐姐若闲着,弟弟有一样东西还请帮忙转交给三哥。”胤祚从怀里摸出个再寻常不过的豆绿荷包。
荣宪下意识地问:“这是?”
胤祚俯身抱了小十二,露出一个八颗牙的和善笑容:“一根绣花针。”
绣瑜穿着寝衣卧在床上看书,却听竹月进来通报:“娘娘,荣妃来看您了。”
“这会子不早不晚的,怎么是她?”绣瑜虽然困惑,还是整衣起床挪到东间炕上来。
荣妃只穿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狐皮褂子,底下豆绿宫裙,一色半新不旧,头上略略几件金饰,显得十分简朴守拙,进门就送上大礼:“......木鱼石茶杯,安五脏定心神。夏日里用这个盛了茶汤,三日不变色,听闻四阿哥畏暑,这个给他用再好不过了。”
四阿哥喝的茶就是过了一个时辰都要重新沏,哪经得住三日?绣瑜微笑着叫竹月收下礼物:“多谢荣姐姐想着,只是这无功不受禄......”
荣妃见她肯收礼物,就开始拉着她闲聊,聊着聊着就开始哭自己命苦,前头几个阿哥都没站住,三阿哥素来文弱,给自己宠得无法无天,偏偏又没个亲兄弟可以扶持。马佳氏一族又不争气,不像惠妃虽然一表三千里,但好歹族里还出了个明珠......
绣瑜顿时明白,这是来给三阿哥赔罪道歉来了。将来太子和大阿哥还有得斗,荣妃跟惠妃、元后嫌隙都极深,当然不愿意再平白树敌。
绣瑜也乐得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她的好意:“三阿哥通诗书,把本宫收着的泥金玉版纸和徽墨赏给三阿哥。”
荣妃闻弦歌而知雅意,也起了投桃报李之心:“妹妹养着十三阿哥十分尽心,可也要防有心之人挑拨是非才是。”
“多谢。”
最近宫里传胤祥克着了小十四的话,绣瑜当然也有所耳闻,之所以置之不理,不过是想趁机看章佳贵人的态度罢了。
好在章佳氏没有让她失望,荣妃前脚才走了,后脚她就带着给十四阿哥缝的布老虎上门来了,言谈之中很是谨慎:“臣妾看着十四阿哥很是喜欢,可惜偏偏笨手笨脚,只做得这几个布娃娃,娘娘若不嫌弃......”
她才刚刚生下十三格格,却比以往还瘦了些,脸上也没了那股精气神。绣瑜不由暗暗叹息,章佳氏就是典型的命不好了,虽然已经生了一子一女,可偏偏赶上西北动荡,康熙无心晋封后宫妃嫔,只给了嫔位的份例;贵妃失宠又连累了她,只怕还有得熬呢。
绣瑜无心再加威吓,反而执了她的手:“你放心,本宫不在意那些风水玄学。说句难听的,当年老四养在皇贵妃膝下,这都是本宫使剩下了的招数。”
章佳氏脸上郁色稍解。
绣瑜又说:“本宫还有一件事烦你,九格格性子文静,养到今天身子总差些。能否请你每三日一次,到上驷院教她骑马?瑚图玲阿和十三也去。”
听到最后一句话,章佳氏终于绽出惊喜的笑容,仿佛又恢复了活力,她深深行了个大礼:“臣妾遵命。”
第72章
法海携着本《石室密录》和《东洋百草集》在乡道上打马飞奔, 往乌雅家在西山的庄子上去。
东铭早在门口等候许久,忙迎了出来:“姑爷您可来了。”
法海面色不虞, 跟着他穿过仪门, 大步向内室而去:“都一个月了, 二哥竟拿那人一点办法没有吗?”说话间他们已经进了垂花门,绕过门口一个大理石影壁就见晋安双臂交叠趴在外头石桌上睡着, 听到脚步声立马弹身坐起,下意识地说:“金银花晒好了, 这就送来。”见来人是他们,才松了口气,恹恹地坐了回去。
法海不由大感诧异。晋安素来足智多谋,能屈能伸, 在王爷贝勒面前也能谈笑自如。孙自芳不过一个小小大夫, 又已经落入他们掌控之中,如何把他为难成了这样?
“可算找到了,谢天谢地。”晋安见他找来了那两本药书, 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坐了回去,开始跟他大倒苦水,“的确是高人, 只是太高了些,未免深不可测。”
自从把孙自芳安置在这小院那天起, 晋安在他面前就跟透明人似的。孙自芳发须半百,瘦高个子, 颇有些世外之人的作风,醒来头一日就不慌不忙地叫传饭:“老朽两袖空空,阁下如此大费周章为的不过是这一身医术罢了。
“手段粗暴,说明病人病情危急,不容等待;阁下虽然便服简装,但谈吐不凡出口成章,行走之中能看出你深谙弓马之术,旗人中年年轻轻就能文武双全者,必定出身不凡;将老朽安置此处,而非直接带到病人府上,说明病人身份贵重,甚至远胜于你,非有完全把握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一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老朽如今已经年过七十,改朝换代都见识过了;无论是哪位贵人,身份都重于那些汉民百倍,想必阁下必定不会因小失大。”
晋安倒吸一口凉气,威胁的话尚未出口就被对方全部化解,只得做小伏低求他帮忙。孙自芳也没有趁机拿大,只需晋安答应他三个要求便答应出手救治。头一个便是往山里送银钱米粮,让那些汉民拿了自行寻觅别处隐居。第二个便是寻找这两本难得的药书。
期间晋安已经找了周边农庄上七八个先天不足的幼儿,来让孙自芳医治,无不见效;这才心服口服地供他驱使了整整一个月,如今终于盼到头了。
孙自芳坐在老榆树底下的摇椅上,优哉游哉地摇着手中蒲扇,见了那两本书才如痴如醉地起身翻阅,不断发出啧啧叹服之声,至天光微暗之时才如梦初醒地抬头。
法海早已等得不耐烦,赶紧从怀中摸出张纸来,掷于桌上:“你要的求医之人的名字,快说第三个要求吧。”
孙自芳接了纸条,用两根手指捻着,脸上漫不经心地笑着,从怀中摸出把切药的小匕掷于桌上,凝视晋安沉声道:“我要你自断一指。嗯,就右手的食指好了。”
晋安浑身一颤。
“无耻狂徒!”法海怒不可遏,夺了那匕首扔得远远的,“医者仁心,你怎能要求他人毁伤躯体?”
孙自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们,眼里流露出冷冽的光:“先师悬壶济世三十余载,却于万历宏光元年被满清军队屠杀于扬州。医者仁心,却惨遭屠戮,若不是听闻患者为无辜稚儿,老夫还会站在这里跟你们废话吗?你们擅闯我家,导致原本悠然避世的数十户无辜汉民,不得不再次逃亡深山,这笔债总不能不算吧?”
“你说话算话,保证尽心尽力为患儿医治?”
“我当以先师亡灵起誓。”
“好!”
晋安左手拔出腰间佩剑,却被法海猛地扼住手腕一扭,宝剑顿时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疯了?天下又不止他一个大夫,你这样岂不让姐姐寝食难安?”
孙自芳又恢复了优哉游哉的样子,慢悠悠地展开那张纸条:“你们慢慢商量。”
晋安平静地挥开他的手,去拾地上的剑:“朝堂风起云涌,我们没有时间了。”乌雅家与皇室联姻,德妃生下三个皇子,是快速提升门第的捷径,也是一条荣则登峰造极、辱则坠落深渊的不归路。
不是每个人都有费扬古将军这样的好运,身为董鄂妃的亲弟弟,还能被康熙委以重任。太子显然没有这样的胸襟,他登基之后,哪个兄弟能得重用可就全凭运气了。要是永和宫的几个阿哥都被厌弃的话,晋安就是有管仲张良之才,也敌不过新君的打压。多一个皇子,就多一份家族存续的希望。
这时展开白绢的孙自芳却“咦”了一声,女子秀丽的字体映入眼帘,他不由惊讶道:“‘瑜’?这是求医之人的名字?”
不待二人回答,他已经神神叨叨地屈起指头掐算一番,突然大笑道:“妙哉妙哉。‘瑜’,殿宇之下新生月余的婴儿,一旁是利刃在侧,危机重重;一旁是‘王’,贵不可言。天底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合适的地方了,新生月余,这个孩子是宫里的十四阿哥吧。利益相关,奋不顾身,你必定是德妃娘家族人,看年纪,最有可能是她亲弟。”
晋安跟法海面面相觑,都感觉脊背发凉,若不是光天化日之下,只怕要拔刀大喊“妖孽”了。
孙自芳却哈哈大笑:“老夫许久没有遇见这样有趣的事了,便随你走一趟罢。老夫不入鞑子皇宫,派人将患儿送出来医治。你那手指头就留着使唤罢,只是旦夕祸福有如风云变幻,今儿起高楼、宴宾客,明儿就楼塌了。德妃娘家的小子,你将来可别后悔。”
“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康熙脸上流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自那次算命惹出大麻烦之后,他对这些鬼神之说厌恶至极;然而小十四的身子却一直不见起色,康熙迟疑许久,还是点了头:“寻找二十个汉人幼童,将十四阿哥混入其中,令其医治。顾太医等三名元老从旁辅助监督,若有不对,即刻处决,不必来回朕。告诉他,若敢从中捣鬼,朕必定用万人陪葬。”
“谢皇上。”绣瑜赶紧谢了恩。
“起来吧。”康熙叫了起,却不知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从性格上来说,绣瑜和康熙挺像的,都是理性大过感性的人,生死关头才有可能反转那么一下下。等过了那个坎儿,两人一个知道给不起,一个知道受不起,都默契地不提当日产房里发生的事。
但是到底人非草木,因着这份恩情,绣瑜倒把往日里那些不甘不平都看淡了许多,不当是夫妻,只当是朋友,也盼他好。她因抬头笑道:“一月不见皇上瘦了些,国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您可得保重身子。”
气氛顿时轻松了些。康熙闻言一笑,从桌上抽了本折子扔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那是封黄底密函,上面盖着火红的朱封,分明是紧急军报才有的规格。绣瑜不由为难:“皇上......”
康熙也不勉强,直接冷笑着向她转述了奏折里的内容:“噶尔丹向朕上书,声称进入内蒙古一事纯属误会;草原大旱,民不聊生,他亦不愿多生战事,愿意向大清称臣纳贡。还说大福晋阿奴因病身亡,求朕下嫁公主,愿与大清永结于好。”
绣瑜不由大惊:“大公主已经指婚给科尔沁台吉,博尔济吉特班第。难不成要二公主......可是噶尔丹已经年近四十,这......”
康熙盯着那封奏折,目光深沉,不发一言。
这封信函无疑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满清入关时日未久,血性尚存,况且非军功不能封爵,朝堂上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将都主张一战。尤其是明珠倒台后势力锐减、急需军功证明自己的大阿哥,更是在朝会上披甲请战。
皇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况且大清历代帝王无不是在沙场征战过的,有什么比用噶尔丹的项上人头更能巩固自己的储君之位的呢?太子难得跟大哥齐心协力,共同请战。
康熙欣慰地看着两个长成的大儿子,激动地执了他们的手,紧紧捏做一处,以示父子同心。
但那些老成持重的文臣们如马齐、索额图却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了,比如去岁湖广歉收,这打仗的粮草从何而来;再比如巩固边关防御,免不了要筑城,这民夫从何处征用,会不会影响秋收,等等等等。
就有人上书说,既然噶尔丹跟我们玩缓兵之计,那不如先把公主嫁过去,麻痹对方;若噶尔丹真的顺从,那就免了战祸;若是噶尔丹狼子野心,我们也能有备而战嘛。
早打还是晚打,谁领兵,谁管粮?朝堂上争论不休,未衷一是。
这些是是非非暂时没有波及到后宫女子身上,除了荣妃整日为二公主的命运忧心不已之外,其他后宫主位的心思,却放到了另一桩大事上,康熙二十七年的大选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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